第229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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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二年。
    三月下揚州,抬眼是煙雨朦朧,足下綠草茵茵,泛舟湖上,湖畔清風吹起碧玉絛,深吸一口氣,呼吸中似乎都是山水的清香。
    又或者是自由的芬芳。
    三月的江南天氣已經很暖和了,不過泛舟湖上,蘭杜總怕有寒意,不容敏若反抗地給敏若在襖裙外又加了一件披風。
    敏若覺得自己不冷,但她選擇順從。
    畢竟這幾年蘭杜愈發絮叨,也不知是從哪學來的。
    此下江南,黛瀾、書芳與敏若同行,阿娜日到底為身份所限,雖然在敏若與容慈的策劃下順利離宮,但最好還是輕易不要離開科爾沁部。
    但對阿娜日而言,能回到科爾沁部,便已是最為珍貴的禮物了。
    那是她萬分眷戀懷念的家鄉,幾十年來夢中都想回到的地方。
    不能與友人同行確實遺憾,但在科爾沁部,有她尚在世的兄弟將自家孫輩女孩送去了二三個在阿娜日身邊陪伴,又有容慈、楚楚能夠來往,也實在是個再舒適不過的安享晚年之所。
    敏若在江南舒舒服服地窩了兩年,等到法喀、海藿娜、舒窈、芽芽與她一起去粵了。
    法喀退下這幾年,舒窈在朝中也經曆、見證了不少風雲變幻,此次從一線退下是順勢而為,因知道有退出去,心裏倒也沒多失落,隻有些可惜這些年跟著自己的人,打算回頭有機會將能用的人都再攏過去幹活。
    和她相比,芽芽就顯得有些失落——新帝到底是疼她的,看出她失落,許她出來散心,允她日後自由行走,但也正因新帝疼她,她心中才會失落。
    因這一行人都不著急,南下的船走得很慢,一路遊山玩水,到粵地時已是夏日。
    知遠今年虛歲已有十歲,她父母都身量高挑,她的個子也不矮,容顏和舒窈相似,生來性格卻比舒窈更沉穩些,海藿娜將這個聚集父母優點於一身的小姑娘捧在心尖尖上疼,舍不得她吃半點委屈。
    與海藿娜相比,舒窈對她的要求便顯得有些嚴苛,不過她學習課程多半是跟著芽芽走,她們三人在學習與一半的日常生活方麵構成了穩定和平的大三角,芽芽和舒窈白臉還是很有一套的,至少目前為止,雖然課業要求嚴格,但母女關係和師生關係都保持良好。
    知遠生性細致,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察覺出芽芽的情緒不對,便一直很黏著他,芽芽又黏著敏若,搞得敏若不管到哪身後都跟兩條尾巴,怪好笑的。
    芽芽的情緒,敏若自然不是亦無所覺的。她觀察了芽芽一段時間,也做好了擼袖子下場搞心理疏導的準備。
    不過她如今可不是早年自己在宮中單打獨鬥的時候了,瑞初從前便眼目清明洞察人心,經過多年曆練,話術也練得爐火純青——畢竟也是行走過江湖的,開解一個芽芽自然不在話下。
    雖不知瑞初究竟都與芽芽說了什麽,但抵達粵地時,芽芽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比剛到江南時好了不少。
    到粵地留了一夏,見到了肅鈺與斐鈺,敏若與肅鈺關係淡淡,但與斐鈺感情極好,多年未見,雙方都有許多話想說,又見了斐鈺的幾個孩子。
    斐鈺家最年長的女孩兒已經成婚並育有兒女了,沉穩大方,跟隨斐鈺主持慈幼堂事宜,曆練得行事妥帖有度——敏若一打眼就知道,這孩子瑞初八成是要拐走了。
    不過看斐鈺的意思,大約也是樂見其成的。
    幾十年光陰匆匆而過,一轉眼,斐鈺都是做外祖母的輩分了。
    再啟程時已是秋日,法喀海藿娜與舒窈帶著知遠留在粵地,餘者仍然回南。
    回南的路上,瑞初問敏若:“今年過年,咱們回京嗎”
    敏若瀟灑地一甩釣魚竿,左右四下無人,她言辭頗為放肆,“回去做什麽見天在安兒那見宗室命婦、初一十五再入宮當吉祥物不回,就說我今年折騰一年,病了,冬日不能動身。”
    其實瑞初是頗為唯物的一個人,但隨著敏若逐減上了年紀,她不免也被蘭杜等人傳染上了一些毛病,聞此不禁道:“就說我事務繁多,您也懶得折騰吧。”
    知道她那點小忌諱,敏若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順手揉了一把女兒的頭發。
    瑞初四十多的人了,溫順安靜地坐在敏若身後,任敏若揉她的頭發。
    在江南的日子愜意、悠閑、安寧,不必時刻防備算計,有好友在側、晚輩在旁,出門有人間煙火,園中是桃源山水,可以說處處合心,沒有一處是不遂意的。
    這幾年裏,慈幼堂被棄的女嬰稍微少了些,雖然隻是基本盤本就不錯的江南地界,這點成果也足夠令敏若滿意,並未瑞初她們的努力而驕傲。
    她來到江南後常常往慈幼堂去,瑞初前些年動作不多,但義學蒙學堂卻已在江南之地鋪開,慈幼堂中的孩子多是通文識字的,又隱隱學了些與當世讀書人學的都不同的道理——或許如今他們和局外看客還不太能品出來,但天長日久,總有見效的一日。
    有時,敏若望著他們,便如望著點點星火,心中總有一種滿足。
    蓁蓁在江南留了六年,在雍正二年回了京,彼時是真正獨她一人回去的。
    改名換姓的謝晶謝婆婆在緊跟在她身邊兩年後,選擇到慈幼堂照顧嬰孩,不知是否是換了環境的緣故,這輩子的她死於雍正二年,閉眼時有女兒的陪伴、慈幼堂中稚兒的牽念,帶著滿懷不舍,又平安安詳地走向了死亡。
    謝晶,取了紫禁城的“禁”的近音,辭別謝絕紫禁城的意思。
    蓁蓁取的名字,有些意思。
    她死後墳塋亦在江南,蓁蓁雖然不大信,還是請人為她定了一處風水吉位,碑是慈幼堂為她立的,以孩子們的名義,冠以故慈妣之號。
    若是六七年前的蓁蓁,以她的性格,是斷不可能讓這三個字被刻在碑上的。但這六年的時間,她冷眼看著那個人一步步成長,逐漸與從前長出天壤之別來,難免還是有所觸動。
    她倒也不是差事完了就回京享清福,她在江南簡單服了二十七日孝,而後鬥誌滿滿地回了京,轉念又啟程北上。
    既然一個選擇的機會對女子來說如此重要,那她畢生所行,便是要為天下的女子創設一個能擁有自主做選擇的機會的環境。
    掰腕子,明麵上靜彤掰不過康熙,隻能選擇暗中謀劃周全,但那是早年條件製約,靜彤先局不利的緣故。如今新帝登基,對她一來沒有君父身份上的約束,二來到底登基時間還短,對那邊的控製影響也還沒有達到康熙的程度。
    而且靜彤也不是要搞什麽大事——與她的“亡夫”與“夫族叔叔”相比。
    人家不就是要扶持女兒上位嗎卓琅小汗在準噶爾部的威望極深,聲名赫赫,連帶周邊蒙古部落都有耳聞,又與和碩特部聯姻,在本地籠絡人心上更添一份助力,她上位也算眾望所歸,女子登位,人家本部都沒有意見,朝廷又能如何呢
    如今最大的障礙在於康熙對弘恪的培養安排,新帝心中也有此意,雖然看如今準噶爾部的局勢就知道弘恪過去了掰腕子也絕對掰不過卓琅,他哈弘恪灌了兩壺壯膽酒、湯,畫了成盆的大餅,將人家小夫妻送回去了。
    說來也巧,弘恪之妻,被圈禁多年的大阿哥之女——康熙挑來挑去實在挑花眼,再兼當時時局所致、惠妃舍麵相求的結果,小時候在惠妃身邊待過兩年,然後便一直是在微光就讀,極得蓁蓁與應婉喜愛,乃至瑞初、容慈都曾在二人處知道過她。
    這就足以說明這位康熙親封的郡主的水平了,與弘恪回到準噶爾部後,沒多久便歡快地在靜彤帳下謀了實事做,表麵上是“曆經考驗、處處艱難、為了夫君勉力支持”,其實如魚得水,混得快活得很,若非有一層大姑姐與弟媳名分在,隻怕已與卓琅稱姐道妹了。
    弘恪生性有幾分軟弱,又十分溫柔,到底是跟在錦妃身邊長大的,性子也像極了她,郭羅瑪法去後,他在京中身份尷尬,本就不大習慣,守著送走了郭羅瑪嬤,更是異常地消沉,新帝給他畫的大餅,十張裏半張都沒吃進去。
    他自幼身邊服侍人便有靜彤的安排,如今枕邊人又是一顆紅心向明月,到了準噶爾部後,兩邊用力,很快消弭了他心中那幾分別扭,弘恪與卓琅逐漸親近起來。
    不對,人家那叫“虛與委蛇”。
    總歸如今準噶爾部的奪嫡大戲也是“熱鬧”得很,敏若關注了兩耳朵,全當話本子聽了。
    就靜彤排戲這水平,若當年沒嫁給策妄阿拉布坦,留在內蒙,寫寫戲本大約如今也有個筆名揚天下了。
    靜彤一向行事果斷,心性縝密,布局周全,她當年敢把弘恪往京裏送,就是做好了兩種結果的應對之法,無論她在弘恪成長過程中部下的棋成或不成,她都能保證自己不會失手。
    如今能夠和平解決這樁事,倒也算是一點好處。
    畢竟這些年,在錦妃身邊,承歡膝下、恪盡孝道,讓錦妃能夠晚年安樂的是弘恪。
    此般諸事種種,敏若後麵關注得不大多,她在江南,親眼見證了瑞初的布局與忙碌;見證了瑞初這數年來去匆匆,名為遊玩實則各地行走布局的艱難。
    她能幫瑞初做的事情不算多,卻又十分重要。
    後來瑞初陸續往她身邊送了不少年輕的孩子,她臨老又披掛上陣給人坐了一回老師,隻是如今講的東西更直白,竟還頗有些新奇。
    她的園子,逐漸成了瑞初身邊最隱秘的一批人中口口相傳的“神秘之地”。
    知道新帝的身子不大好,是雍正中後期的事情了,後來為服食的事安兒也勸過新帝,隻是有些事,無論旁人怎麽說,當局之人總是更相信自己的親身體驗。
    何況安兒自己還有個出家的閨女,有些話說出來屬實是沒什麽可信度。
    安兒對此,千般失落、萬分悵然。
    瑞初心中也有幾分唏噓感慨,但她心裏惋惜的同時,布局的手也半分沒落下。
    弘暉與珍鈺下江南是中晚年的事了,敏若多年未見到弘暉,還有些驚喜,不過後來看著他們小夫妻倆和舒鈺的妻子、瑞初如今身邊最得力的年輕人的“明爭暗鬥”,不禁感到好笑。
    等經曆得多了,就開始嗑著瓜子當熱鬧看了。
    虞雲在其中頗有幾分穩如泰山的風範——他這些年在瑞初身邊,無論辦事的能力,還是服眾的威望都不是這三個晚輩後生能比的,他自然不慌。
    瑞初身邊能人層出不窮,人才一批批地湧現,又一批批地被派出去,行舟是最終跟在瑞初身邊行使秘書之職的人,幾十年如一日,沉默地跟隨在瑞初身後,如一竿竹,又似乎是一塊安靜的石頭。
    無論何人都無法從她口中套出半句與瑞初有關的話語,而對瑞初的所有安排,她都能做到牢記於心,無論瑞初何時開口問詢,都能給出最新情況答複。
    在這一點上,弘暉和珍鈺捆成捆也打不過她。
    除她之外,在江南的這些年,敏若也親眼看著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前赴後繼地離去,執著火把奔赴遠方。
    江南這把荒火逐漸燒了起來,雪霏的天足會並不是白做的,在女子間影響也不小。
    之後的幾十年裏,雪霏更單純地為天足會與瑞初安排的事情忙碌,而同雪霏一起下江南的蘭若,辦得事情則比雪霏更為複雜。
    敏若也是後來才發現,蘭若竟然還有做生意的天賦。
    江南的十幾家廠子,麵粉廠、茶廠、紡織廠……到後來若麽是蘭若主持過的,若麽是蘭若一手扶建起來的,一間間廠子旺了民生,讓江南真真正正成了富庶之地,藏富於民,同時,一筆筆款子又豐盈了瑞初手裏的賬,讓瑞初行動更加自如。
    這是瑞初自己挖出來的人才,敏若為她們歡喜。
    雍正朝十三年,對敏若來說過得不算很快,在江南的日子很充實,又很平靜,心靈的安寧讓她時時刻刻心情舒暢,乃至真要回到京中時,她竟還有些不願。
    ——雖然知道這一次回去,便是要改換日月天地了。
    回京的船行得仍是很慢,這一回的慢船上,已知天命的瑞初仍是沉著端靜的模樣,星夜下,敏若細細打量著女兒,忽問她:“心裏急嗎”
    “有您在身邊,女兒心裏最穩當。”瑞初握緊了她的手,輕輕道:“便請您,千萬再多陪女兒一些時日,留眼看這日月山河如何變幻,可好”
    敏若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額娘自然會好生保重身體的。”
    她仍然想念故鄉,卻也開始眷戀這裏的家。
    眷戀她的兒女、晚輩,與這片在他們的努力下即將走向大變的天地。
    敏若抬起頭,望向天邊的星星,平和一笑。
    當年初到,她想的是既來之則安之,苟一條小命,如今幾十年光陰一過,這裏於她,因為有些人、有些事,竟也有了些,家的味道。
    她這一生,過得也算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