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二百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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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種角度上講,芽芽可以說是愛新覺羅家最靠譜的女人了。
    早年她在江南埋頭耕耘,這幾年她在科學院埋頭耕耘,帶領一幫天南海北搜羅招攬來的,在外人看來奇奇怪怪的人才,屬實做出了不少東西。
    蒸汽機這東西就屬於其中之一。
    當然,這件東西如今在海外也已投入了使用,所以這並不屬於他們的原創成果,但蒸汽機能夠被順利引入,做本土化改造,正式投入使用,他們在其中居功至偉。
    而對敏若來說,芽芽之所以得到最靠譜的評價,則是因為她很快就按照敏若的說法把火車的雛形搞出來了啊!
    雖然看起來還有些簡陋,鐵軌鋪得也有限,但這確實是火車啊!
    速度比馬車快了不知多少倍、行進起來不知平穩出多少的火車!
    早五六十年,敏若敢想她能在清朝坐上火車嗎——雖然以瑞初如今的進度條來看,這大清的名號大約也掛不了幾年了。
    人民共和國,多麽美好動聽的詞匯啊。
    火車的存在是瑞初答應敏若要求的重要條件,如果沒有速度快又便於出行的火車,瑞初是不可能答應讓敏若這個時節奔波北上的。
    但車馬也是必須要準備的——現在的火車,確實是非常之簡陋。
    鐵路有限也不是謙辭,目前看來,敏若隻能做火車抵達山海關外不遠處——鐵路就鋪到那裏。
    然後換乘馬車,繼續前往蒙古。
    瑞初又接連去信容慈,姊妹二人溝通好敏若此行路途上的所有事宜,那邊莊子裏,蘭杜懷著一萬個不放心,小心周全地親眼盯著人收拾行李。
    其實這些年,因她也老了,已經不怎麽做事了,還是與敏若作伴得多。但如今敏若要遠行,她看屋裏的小丫頭總覺著做事不妥當,於是擼擼袖子,又出江湖。
    此行書芳與黛瀾必然與敏若同行,瑞初思量兩日,將與靜彤會談之事提前,也加入了北上隊伍當中。
    安兒更不必說,他是必然要去的。
    但瑞初行事素來周全,雖然都他們走了,京中卻也留下了得力穩妥的人看管,避免臨時出什麽亂子而她鞭長莫及,或者有些這幾年被打壓震懾得不輕的宗室舊勳想要借她不在的時間生事。
    從京師乘火車到山海關外的一路都很快,算來這還是書芳和黛瀾等人頭一次體驗這種交通工具,芽芽倒是試坐過兩回,心裏有底,一直守在敏若身邊,怕敏若中途感到不自在,她好安慰敏若。
    結果敏若明顯比他們適應得都快,隻是有兩分愁緒落在眉梢——但那明顯不是因為乘火車而出現的。
    老年別友人,這是最令人痛心又無可奈何的事,芽芽張了張口,又發現或許是這些年埋頭做研究讓她變傻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該怎麽寬慰敏若,隻能輕輕抱住敏若的手臂,還如小時候一般依偎著敏若。
    敏若微微一怔,而後輕歎一聲,心裏有些無奈,卻也伸手攬住芽芽,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好孩子,瑪嬤沒怕,你安心。”
    她隻是有些……亂七八糟的思緒。
    若論情分,阿娜日與她,少了幾分與書芳的師生長幼之誼,又少了她與黛瀾的相見投契,但她能讓阿娜日穩坐永壽宮登門最頻繁的常客的位置,能逐漸對阿娜日生出信任,就足以說明這份情分並不輕。
    哪怕一開始,阿娜日對她來說隻是個稍微還算看得順眼的小姑娘,也是從局麵上分析得出的必要社交。
    但這世上什麽都造得了假,情分造不了。
    她容許阿娜日一點點靠近她,將阿娜日放在朋友的位置上給予關注、幫助,以及一點以長者看年輕人而生出的縱容。
    當時的她並不算是什麽好相處的人,與阿娜日結交是必要的,但若非阿娜日一直以一片赤誠待她,她們也不可能相交幾十年,她也不可能真正將阿娜日放在朋友的位置上。
    她說感情是相互的,但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她,確實需要旁人先給出十分的善意,然後她才能吝嗇、小心地還回五分去,並且持續觀察,隨時做好收回善意的準備。
    從各種意義上講,阿娜日是她來到這世上後的第一位朋友,第一位真正放到心裏的朋友。
    她心裏那一片冰裏,總有一塊,是這團來自草原的火焐化的。
    見她垂眸默默不言,芽芽心裏著急又不知能做什麽,安兒和潔芳憂心忡忡地往這邊看,忍不住想歎氣。
    還是黛瀾低聲道:“生死,遂命而已。能夠了無遺憾,平穩安然地走完這一生,已是世人所向往的福分了。”
    阿娜日回到故鄉過了晚年,先帝駕崩後,瑞初掌權,她又離開科爾沁與好友們在山海關外遊玩了一年,再回到家鄉後仍有晚輩們陪伴,養馬、養鷹、養獒犬,凡是少年時想做而年輕時沒能做的事情,都在這十幾年裏做過了。
    上回給敏若等人的信中,她便寫到,於她而言,一生已無遺憾。
    敏若微微點了點頭,黛瀾無聲一歎,未再言語。
    他們一路緊趕慢趕,但到底要照顧敏若、書芳、黛瀾這三位老年人的身體,因而下了火車後並不敢將馬車趕得太快,真趕到科爾沁時,也已出了正月了。
    容慈親自相迎,扶著敏若走入阿娜日養老的園邸當中,一邊解釋道:“宣娘娘是去歲臘月裏染了風寒,當時隻當尋常風寒醫治,然後來風寒斷斷續續地沒好不說,又咳出了肺疾,連續延請了數位醫生,都說要早做準備,我隻得一麵叫人預備著,一麵使人回京傳訊。隻是……”
    她看著敏若,欲言又止。
    從為敏若考慮的角度,她覺著敏若不該來,如今雖已轉過年,是開了春,但塞外的氣候還是十分寒冷的,尤其這一路波折,敏若的身子雖然康健,卻也未必受得住。
    包括書芳和黛瀾,她也覺著實在不該驚動。
    可站在四人晚輩的身份上,她知道四人的情分,知道這一回,她們是無論如何都回來的。
    容慈無聲地歎了口氣,扶著敏若乘上轎子,道:“坐暖轎把,到正房還有段距離呢。”
    敏若點點頭,看了容慈兩眼,低聲道:“這園子裏的人應也知道路,或叫你八妹陪著也足夠了。你回府歇一歇吧——你也不年輕了,容慈。聽話。”
    容慈肉眼可見地比上次見麵時消瘦憔悴了。
    她今年也是七十來歲的人了,雖然常年鍛煉保養有道,但身體體質也大不如前,這段時日為了阿娜日的身體操心,放不下心離開,日日守在這邊,鐵打的人也熬不住。
    聽敏若這樣說,容慈不禁怔了怔,敏若又半帶著笑溫聲打趣道:“總得給你妹妹點引領我們的機會吧快回去吧,回頭我們出去了再去公主府找你。”
    容慈抿唇半晌,點點頭,輕輕答應了一聲。
    她又請敏若上了轎,細致地叮囑園中侍從與楚楚幾句,瑞初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容慈點點頭,目送她們的轎子遠去,方才轉身。
    轉身的一瞬間,她快速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微微濕熱的眼角。
    二月,科爾沁的天氣算不上極冷,但還脫不下鬥篷。
    阿娜日的屋子裏卻燒著重重地龍、炭盆,直烘得室內溫暖如春。
    屋裏似乎焚著香,帶著一點草木和橘皮清新的滋味,敏若一下就分辨出這是她去年剛入冬時使人送來的香,專同炭火一起點,可惜熏得一室清新。
    可惜這樣清新的香,注定是蓋不過濃厚的藥味的。
    敏若解了鬥篷,緩步往裏走,愈是往裏,愈是重重的帳子,炭盆見得少了,但窗子都合得緊緊的。這不是個好現象,這說明阿娜日如今已經受不得半點風,也受不得炭氣的衝撞了。
    對得肺疾,黛瀾是很有經驗的,見此,不由提起心,跟著敏若腳步輕輕地往裏走,終於走入寢間。阿娜日似乎睡著了,周遭仆從都安靜小心,幸而地上鋪著厚厚的氈子,他們這一行人雖多,腳步聲卻不重。
    然而阿娜日還是醒了。
    就在敏若輕輕掀起床帳一角的時候,阿娜日睜開眼,初時有幾分茫然,口中喚她貼身嬤嬤的名,而後見到敏若,又看到她身後的一群人。
    阿娜日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用力睜大眼睛,很是驚訝,好半晌,她用力揚了揚唇,道:“你們怎麽來了”
    敏若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脈,一麵回答,“聽說有人不聽話,冬日裏非要出去玩雪鬧得病了,我趕來打算罵她兩句。”
    阿娜日白她,哼道:“我可沒出去玩雪,你說哪個呢”
    敏若盯著她看了一會,笑了,“那是我錯怪了,你快好起來,我擺酒向你賠罪。”
    阿娜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向她身後看去,看了一圈,半是嗔怪半認真地對安兒道:“你也不攔著你額娘她們。”
    安兒好冤枉,他屬實是有幾分沒皮沒臉在身上的,一把年紀的老男人了,竟然委屈巴巴地道:“我哪勸得住我額娘啊宣娘娘。”
    阿娜日聽了,又笑,道:“倒也是。”
    敏若他們來了後,阿娜日的身子還是那樣不好不壞地拖著,隻是敏若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同來的人都是對她的醫術心裏有數的,見此,心都愈發地沉了下去。
    阿娜日這段日子嗜睡得很,又因為咳疾喘疾,總是睡不安穩,敏若她們來了也罷,但容慈可萬萬不敢讓她們留在阿娜日屋裏守著,連同楚楚與趕來的繡瑩一起千勸萬勸,讓她們答應每日隻在阿娜日醒來時過來探望。
    這段日子這群人都住在阿娜日這座園子裏,這園子是阿娜日回來後用自己的私房錢修的,距離容慈的公主府很近,一應屋室、園林布置,竟頗有些京中風韻。
    又或許是修建的時候便已想到京中的友人們,所以園子裏院落不少,哪怕所有人都留下,擠一擠也是有地方住的。
    容慈這段日子已習慣了在這邊留宿,何況如今敏若他們來了,她更不舍得離開。被敏若打發回去歇了一日後,她又搬回了這邊,但因勸敏若她們的,她自己也要以身作則,所以不再連日守著阿娜日,倒是休息得氣色好了一些。
    隻是阿娜日的身子持續不好,她夜裏也難安寢。
    這日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容慈終於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披了鬥篷出了屋子,沿著回廊溜達出去,結果剛推開門,便見門外的亭子裏坐著個人,提著一盞燈,仰頭怔怔望著天邊。
    容慈愣了一下,而後連忙上前,“老師,您怎麽不帶個人出來”
    她急忙命自己身邊的人去取狐裘和暖手爐,而後仔細打量敏若周身,見她穿著鬥篷,捧著湯婆子,才放下心,稍微鬆了口氣,又近前為敏若緊了緊鬥篷,輕聲道:“雖說春日了,可這邊的天氣還是寒涼,您若要賞月,不妨回屋子裏”
    敏若笑著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不必忙活了,我不冷。也不想折騰他們,我也就是睡不著,想出來靜靜地坐一會。”
    她笑容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文平和,卻叫容慈一下將腹中的千句萬句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她半蹲在敏若身邊,低聲道:“那也給您換個手爐,好不好宣娘娘的身子還沒好,您若也病了,可屬實是難為我了。”
    敏若無奈輕笑,到底沒再拒絕。
    她說的是實話,她今夜出來,並非為了賞月,也不是為了看星星,她隻是睡不著,所以走出來,找了個地方,想要靜靜地坐一會。
    而後抬起頭,又發現天邊的月亮好圓,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今夜已是二月半了。
    距離他們來到科爾沁已有一段時日,阿娜日的身體並無好轉不說,還隱隱有些不好的趨勢。
    到了如今這種情況,連日嗜睡,其實也是一種不好的征兆。
    敏若以為自己是見慣了生死的,縱然傷心也應該有限,何況如今還沒真到那一步呢。可真經曆到了,她才發現所謂的鐵石心腸都是假,隻是情分沒到而已。
    今日她晨起去了阿娜日那邊,等阿娜日起床後一起用了早膳。
    ——黛瀾初來,有些不適應這邊的氣候,犯了咳疾,她的舊疾早年調理得好,許多年未發作,這幾年因年歲上來了,才逐漸有了些卷土重來的征兆,但好在控製有效,並不嚴重。
    但敏若還是放心不下,仔細診過脈、分析過病情後,叫隨行的大夫開了藥方,並指派書芳看管黛瀾,讓她足不出戶,閉門養病。
    因而這幾日,隻有她這個無事人常去陪阿娜日用早膳。
    本地的飲食與清淡是不大沾邊的,高油脂熱量能令他們克服嚴寒與惡劣的生存環境,但這顯然不適合病人修養。
    阿娜日跟敏若混了幾十年,飲食習慣多少也有些改變,回來之後竟有些不習慣家鄉菜色,到底又尋了個廚子來單獨做飯。
    如今倒是正合宜了。早膳吃得很清淡,但也不完全是清粥小菜,能夠補充足夠得營養,膳後用消食茶,是敏若習慣的口味,阿娜日喝不得了,眼巴巴地看著,自認已經足夠可憐,也沒能看得敏若心軟與她喝一口。
    於是紛紛磨牙,控訴敏若“狠心”。
    敏若淡淡揚眉,道:“咱們認識多少年了,你還不知我嗎”
    阿娜日頓了一頓,竟然笑了。
    本來是在玩笑的,然這會她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笑罷竟頗鄭重地看向了敏若,認真地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玩世不恭,疏恣瀟灑都是你,但同樣,和煦善良、溫柔可親也是你。”
    憑這麽多年對阿娜日的了解,敏若當然看得出,這不是玩笑打趣。
    敏若怔了一瞬,瞬息後回過神,壓下心頭的酸澀,又忽然有些好笑——什麽和煦善良、溫柔可親,這八個字與當時的她隻怕是半點不沾邊。
    她當時,分明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阿娜日見她神情複雜,卻並不驚訝,隻是慢慢地笑。
    她的氣力已經十分不足了,笑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模樣。落在敏若眼中,叫她有幾分心疼,輕聲道:“服藥吧,服藥吧,會好起來的。”
    阿娜日知道這是哄她的話,笑著搖了搖頭,又很慢地抬起頭,輕輕撫過敏若的眉間,低聲道:“我額吉說,我最會看人了。我見你第一麵,便知道你定是個心善又慈悲的大好人,所以才不管不顧,一定要纏上你。果然,你就被我纏住了,然後無論宮裏怎樣,你都提點我、護著我。敏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喚你‘敏敏’,雖不知為什麽,但我隻想喚你喜歡的,叫你高興,這些年,咱們一處作伴的日子,我過得好歡喜。”
    敏若愣了一愣,閉了閉眼。
    她當時為什麽不喜歡人喚她敏敏
    因為當時她,一被叫這個小名,就好像在被提醒,她已經不是謝敏若,而是鈕祜祿敏若了。
    提醒她,她是鈕祜祿家的三格格,是皇後果心的妹妹,是未來的貴妃,獨獨,不是她自己。
    阿娜日說了好長一段話,而後徹底泄了力氣,靠著枕頭喘了半日,連喘息都是有氣無力的。
    敏若回過神,忙從床頭的幾上端起茶碗遞到她口邊,“喝口水順順。”
    阿娜日順從地喝了口水,緩了一會,才繼續低聲道:“這些年在科爾沁的日子很好過,容慈是個孝順孩子,那些孩子們也各個都好。可是,姐姐,我好想回到當年咱們在一處的時候,回到丁酉年前,太後還在的時候。……你們都往前走了,獨我還想回頭看,好笑不好笑”
    敏若啞聲道:“有什麽好笑的誰不會想念舊時歲月呢”
    “不過那年,咱們四個在關外實打實玩了一圈,我便又不懷念了。”阿娜日繼續道:“如今細細想來,我這一生稱得上‘幸運’二字。入宮後,有太皇太後,有太後,又有你。皇上也算是個厚道人,幾十年來都善待我。老來有你和容慈為我籌劃打算,回了家鄉,還有親人惦記。如今又有你們來送我,我真是半點遺憾都沒有了。”
    她渾身乏力,又飲了口水便緩緩躺下,握著敏若的手卻一直舍不得鬆開,反而愈握愈用力,她低聲道:“太後來接我了……她是我的堂姐,我的姐姐來接我了,敏若。我去後,你們不要為我傷心,要為我歡喜。我的阿布、額吉,都在長生天的懷抱裏,等了我不知多少年了。”
    敏若雙目倏地濕潤起來,她強忍住淚意,去摸阿娜日的脈,又握著她的手點頭,“我記住、我記住了。”
    阿娜日又道:“你可知我有多慶幸,當年聽了太皇太後的話,去與你打招呼。這輩子能與你為友,與書芳、黛瀾為友,是我的幸運。”
    敏若啞聲道:“能與你們相逢、相識、相知,又何嚐不是我的幸運”
    阿娜日深深凝望著她,輕聲道:“那便請你,帶著這份幸運一直走下去,不要急著來找我。你們要一直福壽安康,我看著才能放心。”
    敏若唯有點頭。
    阿娜日方又笑了,又小聲道:“我也願你能夠如願——雖然我沒能看出,你所求究竟是什麽。但無論什麽,我都盼你如願以償,順遂歡悅。”
    敏若心口堵得厲害,低低應著,道:“我已要如願了,你就不能再賞臉,真真正正地看到我如願嗎”
    阿娜日已經不剩什麽力氣了,她感覺很疲倦,想要長長地睡一覺,半睜著眼望著敏若,低喃道:“我會看到的。”
    敏若鬆開扣著她脈的手,注視著她睡去,為她掖了掖輩子,起身走出寢間。
    侍從連忙迎過來,敏若囑咐:“喚醫生來候著吧。”
    說完這句話,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她的喉嚨裏,不上不下的。敏若用力呼吸,緩了半晌,才吩咐出下一句,“叫他們也都過來吧。”
    阿娜日身邊服侍的人瞬間都紅了眼眶,敏若擺手沒叫她們攙扶,緩步走到了炕上,倚著憑幾緩了半晌,眼中終於落下兩行淚來。
    她閉目無聲落淚,久久無法張口。
    阿娜日到底是沒能看到今年草原的夏日,沒能再看到綠草茵茵,牛羊成群的美景。
    她的身後事由容慈操持,敏若送了她最後一程,便再也無法支撐,徹徹底底地大病了一場。
    黛瀾也倒下了,她的底子就不好,又奔波傷身,大悲傷情,再加上一個書芳,她們仨都倒下了,倒叫孩子們好不慌亂。
    幸而敏若還是很堅強的,她在園子裏躺了半個多月,終於再次爬起來。
    身體好轉之後,她帶著護衛,牽著馬,在草原上溜達了半日,春風拂過麵龐時,終於是溫暖的了。
    她精心挑選出一捧野花,用好不容易覓得的柳條紮好,送到了阿娜日的墳前。
    阿娜日的靈柩並未歸葬皇陵,按理說,這是很不規矩的,但如今,整個大清也沒幾個人還能顧及得上這點規矩了。
    阿娜日臨去前說想要葬在父母身邊,瑞初自然讓她如願。
    四月,瑞初正式與靜彤會談。
    會談地點選在準噶爾部——畢竟是商量內附事宜,以準噶爾部外無強敵、內無憂患的情況,靜彤願意歸附,別說在準噶爾部談判了,就算靜彤說要到奉先殿前擺酒,朝臣們沒準都能考慮考慮——這當然是有些誇張的說法了。
    但這也是實話,畢竟不是誰都知道,靜彤和瑞初早八百年就一個鼻孔出氣了。
    在朝中大多數人看來,這位端靜公主還是想要執掌準噶爾部大權不願歸附的,聖祖與先帝努力多少年也沒能令她心甘情願歸附,一直都在打太極,如今她鬆口願意歸附,自然是怎麽都成。
    彼時敏若身體已經好轉,也來到了準噶爾部。
    靜彤已不年輕了,一頭發絲銀白,倒是精氣神還很好,目光明亮,炯炯有神,準噶爾部內臣民對她都萬分信服,仰她若神明。
    但其實如今準噶爾部內事宜,已經多半由卓琅操持了。
    卓琅也已為人母,她膝下有一雙女兒,雙胞胎,已七八歲大,一個沉穩持重,一個活潑伶俐,瑞初很喜歡她們,一人給出一塊玉佩去。
    內附是早就做好準備的,一切事宜有條不紊地進行,明麵上是火星四濺的磋商,私底下是和樂親密的聚會敘話。
    雙方正式達成一致那日,瑞初、靜彤與卓琅在最高處三張桌案並立飲酒,卓琅在母親與姨母跟前,態度十分恭順,但執掌大權多年的她,身上早已有了不一般的威勢,不笑時眉目俱沉,令人下意識想要順從她,心中生不出反抗、反駁之意。
    可轉頭望向遠方的草地與氈帳時,她的目光溫柔極了。
    她輕聲道:“他們是這片土地上的子民,我是他們選出的汗王,亦是他們的臣,是這片土地的臣。姨母,卓琅敬您。”
    瑞初眉眼間難得有幾分笑意,看看遠方,又看看卓琅,舉手與她碰杯,“咱們俱是他們的臣、俱是足下土地的臣。能為他們拚搏一生、為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是我的榮幸。”
    敏若立在不遠處,輕輕笑了一下。
    蘭芳在她耳邊喚她:“起風了。”
    “那就回吧,今年的好春景過去了,不過日後年年歲歲,都會有再美不過的春景的,咱們且可,一一賞過。”
    —番外清朝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