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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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的行為是大膽的,是瘋狂的,落在眾鄉紳眼中,更是要命的。
    鄉紳的財富從何而來?
    通過合理卻不合法,乃至不合理且不合法的方式,對百姓敲骨吸髓而來。
    隻是當渾濁成為常態之後,再加上沒有合理且有效的方法反抗,逐漸忍受,接受,麻木……
    最終,一直被盤剝。
    可現在,海瑞卻在教他們反抗,教他們如何反抗。
    於鄉紳而言,這都不是魚肉了,而是要他們的命!
    鄉紳怒了,也慫了。
    地頭蛇的他們,祖祖輩輩闊過來的他們,什麽樣的知縣沒見過?
    但這樣的知縣,是真的沒見過!
    不過在他們看來,沒有人能抵抗金錢的誘惑,能抵抗權力的誘惑,能抵抗美色的誘惑。
    於是,金銀,美女,耕地……大把的送給海瑞,同時還表示,在淳安這地界兒,海老爺就是天,海老爺說什麽就是什麽,誰敢不服,不用海老爺出手,俺們都不讓他好過。
    這個誘惑太大了。
    隻要這些鄉紳站在海瑞一邊,無腦支持他的任何命令,那海瑞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淳安皇帝!
    當然了,如此隻為麻痹海瑞,隻為暫時穩住海瑞。
    朝廷已經開始調查了,錦衣衛指揮使都出動了,海瑞早晚要倒血黴,且先讓其得意一下,事後,送出去的東西不僅能全數收回,還能置海瑞於死地。
    現在送的禮,屆時便是海瑞魚肉鄉紳的鐵證!
    這個如意算盤打的極好,如此誘惑,放眼整個大明天下,又有誰人能夠抵擋?
    然,海瑞就是頂住了。
    不僅頂住了,還反過來將了鄉紳一軍。
    海瑞直接將其行為定性於行賄,贓款一個子兒不退,且還將鄉紳派來行賄的人給抓了。
    這一次,淳安的諸多鄉紳是真的要對海瑞動刀了,字麵意思上的動刀。
    ——要海瑞的命!
    這個人做事太絕,油鹽不進不說,還完全不給活路。
    殺官形同造反,不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鄉紳也不敢冒這個風險,可現在……他們已然沒的選了。
    朝廷是派了人來查,可沈煉才是重點調查目標,而不是一個小小的知縣。鄉紳們上頭有人,自然知曉這個道理。
    可他們撐不到海瑞被調查的那一天。
    再不采取行動,不出兩個月,他們就會被吃幹抹淨。
    新官上任的海瑞,僅用了數月時間,就達成了淳安鄉紳、淳安佐官、吏員,苦他久矣的成就。
    端的不凡!
    不過,海瑞雖莽,卻不是沒腦子的莽,他十分清楚鄉紳對他的痛恨,也十分清楚鄉紳的能量,更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
    於是海瑞出行都帶著戚繼光的親兵,並要求戚繼光的親兵與他同住,甚至要求兩人輪換守夜。
    兩個親兵對此很無語。
    這個海知縣可真不客氣,牛馬還有打盹的時候呢,雖然戚大人派他們來,就是為了保護海瑞。
    礙於軍令,再加上海瑞雖然摳門,但對他們二人的起食飲居,卻給予了能力之內最大限度的慷慨,便也將就著認了。
    鄉紳想海瑞死,卻不會自己動手,再加上海瑞的謹慎小心,並沒有給賊人可乘之機。
    不過,海瑞相安無事,鄉紳可就慘了。
    以前百姓不敢反抗,不懂的反抗,不懂的如何反抗,可現在不同了,海老爺教他們反抗,教他們如何反抗,並堅定的告訴他們要反抗,反抗是對的,並從本質出發,給他們算了一筆賬,將土地投獻給鄉紳,遠沒有自己種來的劃算……
    於是,鄉紳們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開始有百姓找他們要回自己投獻的耕地……
    許多事,一直沒人去做,是因為不敢打破規矩,可一旦有人帶了頭去做,且沒有對此付出慘痛代價之後,恐懼心理便不複存在了。
    而且很容易就能形成連鎖效應。
    海老爺為他們做主,那還有什麽可怕的?
    當越來越多的百姓結成隊伍去要回自己耕地時,鄉紳們就無能為力了。
    與此同時,事情開始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當投獻鄉紳耕地的百姓,組團去要回自己耕地的時候,一些個把土地變賣給富紳的百姓,也開始渾水摸魚,去要回本已不屬於自己的耕地。
    這一下,可真就是魚肉鄉紳了。
    再貪婪、再奸惡的鄉紳,兼並土地也是需要成本的,並非無本買賣。
    可現在許多淳安百姓,卻是以渾水摸魚為幌子,行明搶之事,這如何能忍?
    然而,當這些人麵對一群穿著粗布衣衫,膚色黝黑,雙目赤紅的莊稼漢時,他們怕了,真的怕了。
    怕百姓與他們拚命!
    怕百姓喊出那句——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放下對海瑞的一切恩怨,求海老爺為他們做主。
    百姓受壓迫習慣了,見鄉紳們開始講道理,頓時欣喜若狂,也求著海老爺為他們做主。
    他們也相信海老爺能為他們做主!
    緊接著,之前默許百姓的胡鬧的海瑞,便緊急發布聲明:有冤屈,來衙門,凡有聚眾鬧事者,嚴懲不貸!
    如此一來,渾水摸魚的百姓也隻好偃旗息鼓……
    就這樣,海瑞用自己的方式,實質意義上成為了淳安一縣的土皇帝。
    沒有和光同塵,更沒有同流合汙,海瑞通過一係列手段,成為了淳安的天。
    從縣丞、主簿、典史,到各房吏員,再到鄉紳,都十分不爽海瑞,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隻能尊海瑞為淳安的天。
    因為百姓隻認海瑞,而獲得了無數民心的海瑞,已真正意義上無敵。
    如今的鄉紳,甚至都不寄期望於海瑞與他們統一戰線了,隻希望海瑞能少魚肉一下他們便好……
    縣衙。
    “海老爺,請為小民做主啊……”
    “海老爺,也請為小民做主啊……”
    鄉紳被告不算稀奇,可作為被告的鄉紳,除非是影響惡劣的人命事件,不然,根本不會來縣衙。
    可如今,他們不僅來了,還跪了,不僅跪了,還哭了……
    今時今日的淳安,麵對堂上的海老爺,傲慢的鄉紳不再傲慢,享受特權的鄉紳不再有任何特權。
    海瑞瞧著這一幕,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了少許。
    海瑞輕輕一拍驚堂木,原告的百姓頓時止住了哭聲,被告的鄉紳,也不情不願的閉了嘴。
    海瑞不疾不徐地取出原告遞交的文書,念道:“嘉靖三十五年,收王大柱貧田六畝,此六畝貧田仍由王大柱耕種,糧食收成需上交劉員外每畝半石,賦稅由劉員外代繳朝廷……”
    海瑞晃了晃手中文書,淡淡道:“劉石,白紙黑字,還畫了押,你還有何話要說?”
    劉石:“海老爺,這是王大柱偽造的,上麵的押根本不是小民畫的。”
    王大柱:“海老爺,不是小民偽造的,小民哪裏能寫得這樣一手好字啊?至於畫押之人,草民也不確定是不是劉員外。”
    劉石:“海老爺辦案一向講證據,若人人都如你這般,那整個淳安的耕地,都不夠你們分的!”
    王大柱不知如何辯解,隻一味的磕頭,求海老爺為他做主。
    劉石不慌不忙,暗暗得意。
    卻見海老爺一拍驚堂木,道:“帶證人。”
    少頃,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被衙役帶進大堂。
    “小民給海老爺磕頭了。”
    海瑞又取出一張文書,念道:“嘉靖三十六年,收張三喜貧田四畝,此四畝貧田仍有張三喜耕種,糧食收成需上交劉員外每畝半石,賦稅由劉員外代繳朝廷……可對?”
    “是的海老爺。”
    海瑞點點頭,又重新念了一遍剛才那張文書,問道:“你與王大柱同為劉員外家的佃戶,你說王大柱的文書是真是假?”
    “真的,是真的。”張三喜連連點頭。
    劉石有些怒了:“海老爺如此辦案,小民不服。”
    海瑞神情不變,淡淡道:“帶證人!”
    接著,再拿起一張文書,繼續念……
    就這樣,劉石家的佃戶一個又一個,很快就跪滿了公堂,他們相互作證,並言之有物的講述投獻經過……
    可劉石就是咬死不認。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還田於民,百姓想用文書來充當憑據,可謂是難如登天。
    在劉石看來,沒有鐵證,海瑞也沒辦法直接斷案。
    誰讓他自詡青天大老爺呢?
    不過,海瑞要是這麽容易對付,事情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了。
    “劉石,你確定這文書是假的?”
    “小民確定。”
    “好!”海瑞淡淡說道,“俗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麽多百姓的田,可不能因為一個證據不足,就草草了結。你就那麽篤信,你做的天衣無縫?”
    “小民……”
    “欺詐知縣可是重罪!”海瑞冷冷道,“待本官查實,你劉石就不是還田那麽簡單了,還是說,你覺得受你壓榨的淳安百姓,都會選擇幫你欺瞞本官?幫你作偽證?亦或說,你覺得本官沒能力查到實質證據?還是……你認為本官會對你網開一麵?”
    劉石一凜,想到海瑞的恐怖手腕,想到這海瑞的狠辣作風,想到真逼急了這些百姓的後果,終究軟弱了下來,囁嚅著說:
    “海老爺恕罪,小民年紀大了,有些事記不清楚了,可能……他們的文書是真的吧,小民家大業大,人丁興旺,也不是事事親力親為……”
    海瑞不理會這些,隻是道:“那就去核實!”
    頓了下,凜然道:“我海瑞沒想過活著離開淳安,請你,請你們記住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