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嘉靖vs海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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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好,海瑞這會兒還保持著跪地磕頭狀,並未看到他的窘態。
    不過朱載坖還是有些鬱悶,幽怨的看了眼父皇。
    ‘差不多行了。’
    朱厚熜給了兒子一個眼神。
    接著,語氣逐漸溫和下來:“念在你也是一腔赤誠,一心為國為民,又忠於君上,雖有罪,卻也罪不至死。”
    “謝大人恩典。”
    “起來吧。”
    “是。”海瑞抬起頭,緩緩站起身。
    朱厚熜說道:“現在,你可知我為何讓你試水溫?”
    “海瑞明白了。”
    “現在,你可知你口中的古之賢君,賢在何處?”
    “海瑞明白了。”
    “現在,你可知為何隻能揚湯止沸,不能釜底抽薪?”
    “大人用心之良苦,海瑞……海瑞何德何能。”海瑞哽咽。
    海瑞從不是感性的人。
    上次哽咽是悲愴,是憤怒,是哀不幸,恨不爭;這次,隻有感動,濃濃的感動,極致的感動。
    正如他所說,何德何能。
    一個舉人,一個知縣,二帝屈尊降貴,親至大牢,為他指正錯誤,為他開拓眼界,助他成長……
    這是何等的恩典,何等的禮遇?
    朱厚熜也柔和下來,輕聲說道:“你是個直臣,也是個賢臣,更是個能臣。大明之弊病,你清楚,他們也清楚,可隻有你敢說,並敢於付之行動,哪怕明知必遭大禍,也在所不惜。”
    “你這樣的人太少了,任何時代都需要,我今日如此浪費口舌所為何,你當明白,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是!”海瑞重重點頭,“海瑞便是粉身碎骨,亦不敢辜負大明半分。”
    朱厚熜嗬嗬笑了,笑著說:“別人說這話,我隻當是套話,可你說……我信。嗯…,大明有福了,皇帝有福了。”
    朱載坖抿了抿嘴,強壓下上翹的嘴角。
    海瑞感動之餘,又為自己先前所想而羞愧,自慚道:“是海瑞自以為是,妄自揣度朝廷。大人亦太高看海瑞了。”
    “那就把這份高看,變作實至名歸。”
    朱厚熜朝還在悶頭燒水的司獄官道,“不必燒了。”
    “是,大人。”
    司獄官鬆了口氣,諂笑著走出牢房,立在一邊。
    “再去準備一床被子,兩套棉服,天冷了,往後隻會越來越冷。”朱厚熜吩咐。
    剛才罵的有多凶,現在就有多寵,如此強烈反差,才更能感化人心。
    朱厚熜無時無刻不在使用馭人之術。
    “是!”司獄官恭聲一禮,匆匆去了。
    朱厚熜再看向海瑞,看向這個皮膚黝黑,麵容剛毅的中年人,突然問道:
    “你可知,我口中的李青是誰?”
    “回大人,海瑞知道,是永青侯李青。”
    “你也知道?”朱厚熜詫異了下,隨即釋然一笑,“你們倒有諸多相似之處,未來,你們若是有機會認識,想來,會有許多共同話題。”
    海瑞遲疑了下,選擇實話實說:“大人,海瑞認識永青侯李青,很早之前就認識了,那時海瑞還不過及冠之年。”
    “啊?”
    朱厚熜這次是真的驚到了。
    朱載坖亦然。
    “那麽早就認識了……”朱厚熜滿臉不可思議,可也清楚海瑞不會騙他,不由更好奇了,“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當年永青侯行俠仗義……呃,永青侯當時是這麽說的……”
    海瑞便將當初與李青結識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朱厚熜微微點頭,說道:“這麽多年了,虧你還記得他,你是如何相信他就是永青侯李青的?”
    海瑞說道:“起初海瑞並不相信,時隔多年之後再見,永青侯還是那般風采,海瑞才相信。”
    “你們見過不止一次?”
    “是,海瑞取得舉人功名之後,會試屢次不中,永青侯還幾次勸海瑞,要考個進士才好。”
    “李青具體怎麽說?”
    “這個……”海瑞有些躊躇。
    “隻管說來。”
    海瑞吸了口氣,說:“永青侯說,要做官,要做大官;海瑞自知能力有限,便說舉人也能為國為民盡綿薄之力,永青侯有些失望,卻也沒有強求,隻教海瑞未來若被檻送京師,報上他的大名,可保一命。”
    朱厚熜怔然,繼而啞然。
    “李青看人一如既往的準啊,你果然還是被檻送京師了。”
    朱厚熜反倒是不奇怪了,好笑問:“既如此,你為何不報上他的大名?總不能為了清高,命都可以不要吧?真要是死了,可就什麽也沒了,你之理想,之抱負,也將化作泡影。”
    海瑞這會兒心情大快,不苟言笑的麵龐上,浮現一抹笑,略顯尷尬的笑:
    “不瞞大人,海瑞不是不想說,隻是一直在衡量要不要說,遲遲沒有決斷。”
    “說,有什麽說法?不說,又有什麽說法?”
    “如若海瑞一死,能讓朝廷警醒,能讓皇上重視淳安民亂背後的弊病,海瑞願死;如若海瑞一死,沒有任何效果,那海瑞一定報上永青侯大名,以求保全性命。正如大人所言,不能死的沒價值。”
    言罷,海瑞有些臉紅,悻悻道:“如今看來,是海瑞太自以為是了,根本無需海瑞自作多情。”
    “哦?哈哈……還是需要的。”
    朱厚熜緩緩歎了口氣,道,“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我這般,多數人要麽是沉迷盛世盲目自大,要麽是打著中庸之道的幌子,心安理得的佯裝不知。如今你整了這一出,那些大員們就沒辦法再心安理得了。”
    海瑞嘴角抿了抿。
    雖然他本不求什麽,可能被君父理解,總歸是件值得開心之事。
    朱厚熜肯定了海瑞,又否定了海瑞,最終,還是予以了最高褒獎。
    不過,最後的最後,還是要以‘太上皇最英明’來收官,才稱得上圓滿。
    朱厚熜清了清嗓子,問道:“你以為太上皇可稱得上賢君?”
    朱載坖暗暗好笑,心道:父皇也喜歡聽好聽話嘛,嗯…,不過話說回來,同樣是好聽話,從海瑞這種剛正不阿,且與永青侯相熟之人口中說出來,確實要更為享受。
    海瑞思忖了下,試探著說:“那海瑞便實話實說了。”
    “要的就是實話!”朱厚熜已經做好被誇的準備了。
    海瑞斟酌了下措詞,說道:“太上皇少時登基,勤政以愛民,親賢臣,遠小人,使我之大明更上層樓……”
    好一通誇之後,話鋒一轉。
    “然,自太上皇沉迷玄修之後,英主之象略遜,雖未大肆耗費國帑,卻有怠政、懶政之嫌……”
    朱厚熜一滯,嘴角的笑意緩緩凝固。
    “太上皇龍體尚安,春秋鼎盛,卻早早傳位於太子,隻求玄修長生之道,殊不知,君者,治國安天下才是大道……”
    海瑞沒有客氣,繼好一通誇之後,又好一通批評。
    末了,
    “可海瑞仍以為太上皇是賢君、明君,千古少有之明君……”
    海瑞誠懇說道:“推行一條鞭法,興教育,重民生,搞創造,興商業,收取西域,融合草原……縱觀曆史,論武功,論文治,又有幾個皇帝比得?”
    ……
    海瑞肯定了太上皇,又否定了太上皇,最終,給予了最高讚譽。
    一波三折,峰回路轉……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整的朱厚熜好氣又好笑,最終,沒有反駁,也無慍怒。
    海瑞之言在他看來,更多是求全苛責。
    朱厚熜不是昏君,自然不會因為別人說幾句難聽話就破防。
    隻有昏君才會在意別人說他昏君。
    朱厚熜評價道:“你雖有能力,你雖不乏智慧,你雖懂得變通,卻不會變通,亦或說,不屑變通,這是你的缺點,亦是你的優點。”
    海瑞微微點頭,這是實話。
    朱厚熜籲了口氣,說道:“今日與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在保持本心的基礎上,眼光更長遠,立足更高點,再去為國為民。我之苦心,你已明白,你可明白當如何做?”
    “海瑞明白了。”
    朱厚熜微微點頭,稍感欣慰:“如此,不枉我走這一遭。”
    言罷,緩緩起身,目光再次瞧向那口大鍋。
    “民為水,非實指水。用了這些柴,總不好浪費才是。天氣寒冷,大牢陰濕,一會兒洗個熱水澡吧。”
    說著,將水瓢丟向海瑞。
    海瑞本能的雙手接住,怔了一下,忙撩袍拜倒,近乎哽咽道:“海瑞叩謝大人恩典。”
    朱厚熜輕輕擺擺手,轉過身,揚長而去。
    朱載坖瞧了海瑞一眼,快步跟上父皇。
    海瑞保持著叩拜姿態,保持了許久……
    許久之後,他微微抬起頭,仰起臉,已是淚流滿麵,喃喃道:“國有如此之君,大明之福,蒼生萬民之福……”
    海瑞緩緩站起身,撿起一邊的水瓢,走到那口大鍋前。
    灶爐底火正旺,水雖停止了沸騰,卻依舊滾燙。
    海瑞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滾燙的開水,再緩緩倒入鍋中,再舀起一瓢……周而複始,重複地揚湯止沸。
    太上皇今日說了這麽多,最終就是告訴他海瑞一個道理。
    不要妄想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這是不可能的,問題之後還是問題,隻要有發展,就有問題……
    隻能揚湯止沸。
    ~
    祝·寶子們端午節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