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出師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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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子監,東宮。
    今天特別熱鬧。
    國子監祭酒、司業……六部尚書,侍郎……以及眾多監生,匯集於此,林林總總,足有千餘人。
    當然,這還不是全部,如今的應天府國子監學生的總人數,已然過萬。
    這時代可沒有話筒和音響,根本不可能進行萬人講學,隻能分場次間錯開來,千人已然是極限。
    這第一場的授課對象,都可謂是精英中的精英。
    官員自不必多說,監生也非同一般。
    眾所知周,監生分為兩種,一種是官生,一種是民生。
    官生是官宦之家的出身,受恩蔭進的國子監,而民生,則是從地方儒學選拔上來的,要麽就是從落第的舉人中擇優錄取。
    前者可以說是保送,後者則靠本事。
    可話又說回來,若不論品性,隻談文學素養,還是前者要更好些。
    無他,前者不僅吃過見過,而且普遍家境優渥,享受著極好的教育資源,後者雖勤奮刻苦,文學素養卻普遍遜了一籌。
    如此現象,還是因為教育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普及。
    亦或說,朝廷普及教育的國策,還未迎來爆發……
    今日來聽學的監生,全都是官生。
    當然了,趙貞吉如此安排,可不全是因為官生文學素養相對較高,更是因為這些人的聲量更大,可以達到更好的擴散效果……
    講台上,趙貞吉坐中間,六部九卿分坐兩旁。
    講台下,第一排是各部侍郎、國子監祭酒、司業……
    之後是各部郎中、主事……以及金陵日報的工作人員。
    再之後便都是監生了。
    官員論資排輩,監生亦然。
    雖然沒有規定誰應該在哪個位置,可數千年來的階級意識早已深入骨髓,根本不需要安排……
    李青、朱載壡,也一早就來了。
    二人處在相對靠後且偏僻的位置,遠遠看著講台上的趙貞吉。
    趙貞吉不愧是連徐階都推崇的心學門人,對心學的講述積微成著,既易理解,又不偏離核心……
    李青也懂心學,可論講學水平,就比不上趙貞吉了。
    可能也是因為趙貞吉的經曆,與王陽明有些類似的緣故。
    對趙貞吉信息,李青從張居正那裏了解到了不少。
    據聞:趙貞吉少年時期,初一接觸心學,便驚呼“予固疑物理之遠於本也,今獲所歸矣”,欲從王陽明治學,父母不許,遂遍誦六經自求之。未及弱冠,又習靜般若寺,自號洞巾道人……
    同樣的天賦異稟,同樣的叛逆,且都對佛學投入了大量研究……
    單就在心學一道上,王陽明走過的路,趙貞吉基本都走了一遍。
    趙貞吉講的很用心,可看熱鬧的人,終究是多過看門道的,比如李青身邊的朱載壡。
    本來昏昏欲睡的他,一見有人‘砸場子’,當即精神一振,難掩興奮的提醒說:“快看,先生快看,有人提出質疑了。”
    李青白眼道:“你哪邊的?”
    “我……我當然是先生這邊的啊。”朱載壡幹笑道,“離的太遠,實在聽不清楚那前排監生質疑的什麽,先生給說說唄?”
    李青耳聰目明,自然聽得真切,懶懶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大學啊……”朱載壡緩緩點頭,仔細想了想,道,“別說,這個問題還挺尖銳,以大學來看陽明心學……陽明心學問題頗大啊。”
    朱載壡摩挲著下巴,作思考狀……
    不過,隻維持了片刻便放棄了,直接問:“先生,這個問題如何解?”
    李青無語道:“你都不動腦子的嘛?”
    “動啊,可心學一道上我的確不在行。”朱載坖訕訕道。
    受小舅子的影響,朱載壡對心學還是有些涉獵的,卻是連半吊子也稱不上,麵對如此尖銳的質疑,基於他對心學的片麵認知,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李青不想給他開竅。
    一是因為懶,二是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朱載壡的天賦不在此道,沒必要讓他再勻出精力放在心學上。
    李青淡淡道:“趙貞吉自會給出解釋,一會兒聽他說便是,至於能不能聽懂,就看你的造化了。”
    “呃……好吧。”朱載壡隻好暫時耐下性子,期待趙貞吉接下來的講學。
    《大學》出自禮記,宋學大家二程,將其從《禮記》中抽出,編次章句,後朱熹又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編注釋,合稱四書。
    時至大明,程朱理學已然發揚光大,加之大明初立時,老朱對‘朱熹的推崇,如今的《大學》,更多是朱熹的思想主張。
    而心學雖脫胎於程朱理學,卻與程朱理學有著核心矛盾。
    理學的思想主張是——存天理,滅人欲。
    王學的思想主張是——存天理,滅私欲。
    那位提出質疑的監生,水平端的不凡,直接抓住本質核心,又以孔夫子、朱夫子做背書,這一番長篇大論下來,莫說趙貞吉,縱是當朝首輔來了,說話也得掂量掂量……
    趙貞吉涵養極好,既無表露不滿,也無打斷監生的質疑,隻是認真聽著,一直等那位質疑的監生講完。
    然,那監生剛講完,竊竊私語聲便響了起來,縱是講台上的六部九卿,也麵露異色,顯然,他們也認可那監生的質疑,隻是礙於身份,這才保持克製……
    見議論聲越來越大,朱載壡不禁為趙貞吉捏了把汗,低聲道:“先生,這位趙巡撫的第一場講學,貌似不太順利啊,他頂得住嗎?”
    “你瞧人家急了嗎?”
    “我……瞧不清啊。”
    李青:“……你還是看熱鬧吧。”
    朱載壡:“……好吧。”
    議論足足維持了一刻鍾,趙貞吉便等了一刻鍾,直等到都不說了,都將質疑的目光移向他時,他這才從容不迫地拿起筒狀的簡易擴音器。
    “大學之道,新民,親民,素有爭論。朱夫子以新民為準,陽明先生則認為當以親民為準,這便是心學和理學的不同。”
    趙貞吉講述道,“新者,革其舊之謂也。朱夫子認為親民,當以禮、樂、刑、政,去引導民眾棄舊圖新。朱夫子的理論側重於修他人之身,以‘外’的方式去引導民眾從新向善。可如此,便會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陽明先生則以親民為準,親民與‘明明德’相輔相成,以修我之己身為準,是以自身之品德,修養,行為,去引導民眾向善……”
    趙貞吉說道:“陽明先生更注重‘內’,這也是陽明心學主張的內求諸己,不假外求……”
    趙貞吉剛講完,緊接著,那監生再次提出質疑。
    “大人說了這麽多,歸根結底,王陽明的主張也還是作新民,可對?”
    “是!”
    “既是作新民,何以又說親民?”
    趙貞吉道:“陽明先生‘作新民’是自我革新,是找尋內心的光明,是找回人之本性,而非成為新的人,更非以己度人。”
    “恕學生鬥膽,學生以為趙大人如此解釋過於假大空,或是學生愚鈍,還請大人再講明白些。”
    這位監生的質疑,再次獲得廣泛認同。
    在他們看來,趙貞吉這一番話太過理想化,什麽要注重‘內’,純屬無稽之談。
    趙貞吉也不生氣,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再次將筒狀擴音器放至嘴邊,說道:
    “何為親民?重在一個‘親’字……”
    不料,話剛出口,下麵人就不買賬了。
    監生們主觀的認為,趙貞吉在主觀的貶朱熹,捧王陽明。
    大明科舉取士,版本答案可是朱熹!
    可趙貞吉隻談朱夫子的‘新民’之說的弊端,隻談王陽明‘親民’之說的優點,這本就不客觀。
    再者,監生們認為朝廷推行國策,官員治理地方,都是用‘外’的方式去引導百姓,這並不為錯,這才是真理。
    反觀,王陽明的‘親民’,王陽明主張以‘內’的方式引導民眾,沒有丁點可行性,完全是故作高深,純屬是為了高明而高明。
    監生並非官員,這些人大多對聖人之言有著極致的推崇,再加上朱熹為四書的注解,以及其注解是朝廷取士的版本答案。如今的聖人之言,已然是朱熹的形狀。
    趙貞吉如此,這些人自然同仇敵愾。
    莫說台上的事趙貞吉,縱是當朝首輔,甚至是皇帝,這些個上頭的國子監學生,也是敢懟上以懟的。
    昔年,楊慎那句“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便是最好的證明。
    如此群情洶湧,一眾坐著的官員,也坐不住了。
    講台上,分坐兩旁的六部九卿,紛紛看向趙貞吉,低語著什麽。
    離得較遠,加之人群實在嘈雜,李青也聽不到講台上的談話,不過也不難猜,無外乎是讓趙貞吉慎言,或讓他收回對朱夫子的偏見……
    朱載壡咽了咽唾沫,道:“先生,局勢不是小壞,而是一片大壞啊……”
    “啪——!”
    李青在他頭頂削了一巴掌,“就你俏皮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