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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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東南大族當此情形之下,當作何抉擇?事關重大。以我顧氏為例,現如今,我顧氏門中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是,當結交僑姓豪族,力圖進取。另一種看法是,韜光養晦,不必強行介入朝廷北方大族之間的爭鬥之中,堅韌自守,待機而為。如何抉擇,幹係全族興衰,千萬族人部曲佃客的未來,不可不慎重。”顧謙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嘶啞和無力。
    李徽微微點頭,皺眉沉吟。
    “李徽,如果是你,你當做何種抉擇?”顧謙沉聲問道。
    李徽苦笑道:“在下一介草民,可不懂這些。”
    顧謙瞪著李徽道:“不必在老夫麵前裝糊塗。老夫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你道老夫為何跟你說這些?便是知道你雖年紀輕輕,但心中自有主意。虛頭巴腦的話不用說。你若也學了這些虛與委蛇的風氣,老夫同你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李徽忙起身躬身道:“承蒙東翁看重,那在下便鬥膽說兩句。”
    顧謙端起茶來喝,眼睛看向窗外。
    “以在下拙見,顧氏紮根江南之地,郡望高隆,根基深厚,完全不必為一時家族之挫而改變自己。適才東翁說了,顧氏自漢至今,數曆起落。然坦然麵對,逆境不餒,順境不驕,堅守自我,故能傳承數百年而下,依舊為江南望族。這便是最好應對之法。大可不必為了一時急功近利而攀交僑姓豪族。”李徽沉聲說道。
    “哦?”顧謙轉頭看了李徽一眼,眼中滿是嘉許之色。
    “你說說,為何不能攀交僑姓豪族?這難道不是最快的捷徑麽?”顧謙眼中光芒閃爍,沉聲問道。
    李徽道:“東翁,我鬥膽妄言,若有不當之處,東翁便當耳旁風。”
    顧謙道:“但說無妨,百無禁忌。”
    李徽點頭道:“自朝廷南渡,僑姓豪族,輪替當政。當年琅琊王氏當政,時人謂之‘王與馬共天下’,權勢熏天,無人能及。然世家坐大,終有弊端。王敦之亂,便是權勢過大,野心膨脹,故有篡逆之心。最終雖被撲滅,但造成的後果不可謂不嚴重。相關同黨,受到牽連,族滅被誅者甚眾。這件事便給人以警示。顧家要攀交僑姓豪族,恐怕也要承擔這方麵的風險。倘若攀交的豪族有不軌之心,將來恐難脫幹係,受到牽連。即便沒有不軌企圖,介入僑姓爭權之爭的旋渦之中,也是不智之舉。為顧氏一門上下千萬人所計,為顧氏百年家業所想,必不能用這種激進而風險極大的做法。那是對顧氏千萬族眾和先祖苦心經營的不負責任。顧家有必要用滅族的危險去維係在朝中的地位麽?在下認為,此乃下下之策。”
    顧謙雙目炯炯看著李徽,沉聲道:“好,好。說得好,果然你沒讓老夫失望,老夫沒看走眼。”
    李徽道:“東翁謬讚,難道東翁也是這麽想的?也讚成韜光養晦,堅韌自守麽?”
    顧謙緩緩點頭道:“這便是老夫和家主少家主的看法分歧之處。家主和少家主都認為,我顧氏和江南大族當主動攀交恒氏。如今我大晉朝中,桓氏領荊揚二州,實力強大。桓大司馬數次北伐,威震天下。如今又率大軍第三次北伐。這一次若伐燕成功,聲望將無人能及。所以家主和少家主認為,當積極攀交,未雨綢繆。待桓溫北伐歸來,我顧氏和江南大族將會從中受益,分得一杯羹。故而,少家主主動上表桓溫,願供五萬石軍糧資助。陸家和其他幾家也都允諾許以軍資援助,押寶在桓溫身上。”
    李徽點頭道:“原來如此。”
    顧謙輕歎道:“可是老夫所慮的便是和你適才說的一樣,攀附桓氏,便是拿我顧氏一族的命運作賭注,風險極大。少家主急功近利,便是在進行一場豪賭。但問題在於,這場豪賭,在老夫看來,並無勝算。”
    “東翁是覺得,桓大司馬此次出兵會敗?”李徽問道。
    顧謙輕輕搖頭道:“跟勝敗無關。敗了,桓氏聲望實力俱損,其餘僑姓大族必群起攻之,桓氏很可能會為挽回局麵而不顧一切。到那時我顧氏必受波及。勝了,也糟糕。一旦取勝,桓氏權勢聲望更大,怕是想法更多。我隻怕他便要步王敦後塵了。而我顧氏和江南大族屆時何去何從?這便是老夫擔心的。可惜我的話,少家主當耳旁風,家主也默許他的所為。老夫卻無可奈何。”
    李徽心中暗自敬佩。自己是知道一些未來之事的,顧謙的判斷基本正確。桓溫此次北伐大敗,兵敗之後確實做出了驚天的舉動,為挽回損失的聲望和威嚴而不顧一切。顧謙是根據他的判斷得出的結論,可見他的高明之處。
    “既然如此,之前大旱的時候東翁何必要接受在下的建議,為莊田引水呢?若莊田顆粒無收,豈非正好可以有理由不必履行承諾?畢竟天災使然,也不是人為之故。”李徽說道。
    “傻話,說你聰慧,你卻糊塗。少家主既已許諾,豈能食言?若桓大司馬兵敗,豈非將罪責全部歸於我江南士族身上,拿軍糧軍資說事?那豈非是當了替罪羊?若勝了,班師回朝之後更是不能和我們幹休。一旦承諾之後,便再無退路了,你可明白?”顧謙皺眉道。
    李徽伸手一拍自己的腦袋,暗罵自己愚蠢,這麽簡單的道理自己居然沒想到,實在是愚蠢之極。
    “然則,東翁之前所言,大公子他們針對的不是在下,而是衝著東翁來的。是否便是同東翁和家主少家主意見不合有關呢?”
    繞來繞去,李徽終於將話題繞了回來,繞回了之前的正題。
    “那隻是原因之一。”顧謙歎息一聲,沉吟片刻繼續道:“我吳郡顧氏,家主輪替,皆為有德望者居之。永嘉年,老夫這一脈的先祖顧榮為元帝座下重臣,南渡立國之議,先祖居功至偉,朝廷內外聲望高隆,理所當然為顧家家主。後叔祖顧和德望隆於朝野,任中書令之職,家主之位自然是叔祖擔當。我顧氏一族一直如此,此乃保證家族地位的做法。”
    李徽聽得明白,原來顧氏家主之位並非一脈傳承,而是誰的聲望高成就高官職高名氣大,便可成為家主。這倒是一個聰明的做法。有點像是禪讓製。
    這麽做的好處是,可以保證每一任的家主都是家族中最厲害的人物,對於保證整個家族的地位名望是有很大的益處的。
    “我顧氏原本無北宅南宅之分,之所以分北宅南宅,那是因為在家主人選上的妥協。當初先家主顧和大人仙去,家主之位原本當由堂叔顧毗擔任。堂叔論聲望官職地位,都是合適的。但後來因為種種緣故,堂叔沒能成為家主,現在的家主繼承家主之位。這其實已經壞了我顧氏規矩了。老夫當年曾提出質疑,但是未果。我堂兄悅之因此離開吳郡,去往晉陵無錫縣居住,數十年未曾回吳郡一趟。”顧謙沉聲道。
    李徽不敢插話,自己之前的擔心成為了現實。果然牽扯到了顧氏家族內部的紛爭。顧謙雖然說的隱晦,但這顯然是關乎顧氏的家主之爭的事情,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因老夫和悅之堂兄所占莊園產業份額較大,一旦分割,對我顧氏削弱甚大。為了顧氏門戶著想,老夫代表悅之堂兄和家主商議,我們做出妥協,分南北兩宅。老夫居南宅管理莊田產業。至於家主之位,便再不提及。然而,表麵上一團和氣,卻已難掩芥蒂。老夫當年的質疑,以及對我顧氏如今行事策略的分歧導致諸多不快。隻是礙於老夫和已故悅之堂兄的所占產業巨大,故而相安無事。”顧謙歎息著繼續說道。
    李徽心中恍然。顧謙和顧悅之掌握了大量的田產,家主顧淳自然是不會撕破臉的。因為一旦分割產業,便會大大削弱顧氏的地位。所以雙方妥協,顧淳便分了權力給顧謙,形成內部的妥協,保持顧氏產業的完整和家族整體的強大。
    但是,這種情形隻是權宜之計,雙方肯定心裏都存有芥蒂的。隻是為了家族整體利益,相互隱忍罷了。
    誰能想到,吳郡顧氏大族在一團和氣威嚴的外表之下,居然隱藏著這樣的隱秘。就像精美的陶瓷外表華美,但其實內部有一道大大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