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五章 謝公屐

字數:4720   加入書籤

A+A-




    長窗虛掩著,李徽看著窗外。殘雪和花木在陽光下呈現出特殊的觀感。仿佛生機勃勃,又仿佛嚴酷冰寒。這個角度看出去像是置身於春天,那個角度看出去仿佛又是嚴冬。
    李徽緩緩的坐在蒲團上等待,屋簷上的冰雪正在融化,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一切都似乎與世隔絕了一般,安寧寂靜。
    就在此刻,李徽聽到了‘篤篤篤’的奇怪聲響,就在小廳東邊的長廊上傳來。那聲音像是有人在敲打著竹板,又像是有人在杵著拐杖。總之,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裏,這聲音顯得甚為突兀。
    李徽正滿頭霧水的時候,那篤篤篤的聲音已經到了廳門口。下一刻,廳門被推開了。一個身材修長,穿著寬鬆灰色長袍,發髻簡單的用布巾紮裹著的男子出現在了門口。
    那男子相貌清俊,皮膚白皙,頜下一縷長須,修剪的甚為齊整。看他相貌,感覺像是四十上下,但又好像不止,很難判斷他的年紀。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隨意自在,不過有些睡眼惺忪,像是剛剛起床一般。
    李徽注意到了他衣著甚為單薄,袍子裏隻著素色內衫,如此嚴冬季節,他居然腳上隻穿著薄襪一雙,蹬著一雙厚底的木屐。那男子篤篤篤的走了進來,李徽這才明白原來之前傳來的篤篤篤的聲音,便是此人走路時木屐發出的聲響。
    “咦?你是何人?怎地在三進小廳?有事進來稟報麽?”那男子見到李徽,訝異問道。
    李徽一愣,頓時明白自己是被當成仆役了。眼前這人自己雖不知道他是誰,但此人出現在謝家後宅之中,舉止隨意,那顯然是謝家之人。
    李徽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在下李徽……是謝玄兄領我進來的。”
    “李徽?”那男子眯著眼皺著眉想了想,忽然仰頭大叫起來:“阿玄,阿玄,你這混小子。怎地又將客人丟下不管了?阿玄!”
    這突兀的一嗓子嚇了李徽一個激靈。這男子相貌儒雅,但突然大嗓門的叫起來,著實令李徽有些意外。
    那男子兀自咂嘴道:“這混小子,不懂待客之道。怎麽能將客人一個人丟在這裏不管呢?看來不給他吃點苦頭是不成了。”
    到此時,李徽幾乎已經猜出眼前之人是誰了,他的心開始激動的砰砰亂跳。不管之前對此人有過多少的猜測和描繪,不管看過他多少的精彩軼事,典故故事。那都是想象中和記載中的人。而眼下,自己眼前站著的便是活生生的那個人。
    “在下鬥膽無禮詢問,敢問你是謝安石,謝公是麽?”李徽聲音顫抖著問道。
    那男子看著李徽笑道:“老夫謝安。叫我安石也成。你叫李徽是麽?老夫知道你。”
    李徽心情激動。他其實之前還想過,見到謝安之後要表現的矜持一些,表現的不卑不亢一些。但是此刻,這些念頭卻都消失的幹幹淨淨。
    李徽恭恭敬敬的向謝安跪拜行禮。這其實無關謝安的地位,也無關什麽麵子的問題。那完全是一種對於這個時代的如星辰一般璀璨的頂尖人物的一種膜拜,一種晚輩向德高長輩的發自內心的敬仰。
    “晚輩李徽,給謝公見禮。”李徽大聲說道。
    謝安麵色不變,他見慣了他人在自己麵前的恭敬,隻微笑道:“李小兄,不必如此客氣。”
    李徽叩首起身,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謝安篤篤篤的走到案後蒲團上坐下,將長袖搭在膝上,眼睛看著窗外的風景,神情泰然。
    李徽站在一旁偷偷的打量著謝安。按照時間來算,謝安此時應該五十多歲。但是他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膚卻細嫩白皙的很。再加上他隻著薄衣,踩著木屐,絲毫不懼怕寒冷。李徽幾乎可以斷定,謝安必定是長期服用五石散之人。
    五石散可令肌膚幼嫩,且常食者身體燥熱,不畏嚴寒。隻不過副作用也很大。
    “李小兄是昨日才到京城是麽?”就在李徽內心揣度這些的時候,謝安卻突然發問道。
    李徽忙躬身道:“正是。在下本來該年前來京,但家母需要安頓,便在石城縣耽擱了時日。承蒙謝玄兄幫我稟報吏部……所以便耽擱了。”
    謝安擺擺手道:“混賬小子私自做主,害人不淺。”
    李徽一愣,不知所雲。
    謝安沉聲道:“李徽,你可知道,本來你來京是要進尚書省任職的,因為你拖延不至,現在尚書省員額已滿,原來準備給你的官職已經委任他人了。”
    “啊?”李徽頗為驚愕的道。
    謝安細長雙目裏似笑非笑,眼神中帶著一絲戲謔之意。
    “謝玄還沒跟你說吧。他也不敢跟你說。哎,可惜了。本來這對你而言是一次機會。在尚書省中任職,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可是機會就像天上的雲彩,一眨眼就散了。可惜了啊。”謝安輕歎道。
    李徽腦子急速的運轉,他並不明白謝安跟自己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謝玄應該不會坑自己,他也應該不會瞞著自己。
    而且,奇怪的是,謝安本可以不說這些事的,反正自己也不知道。他說出來用意何在?
    “謝公,這其實也沒什麽。倘若因為在家盡孝而失去了原來的官職,在下也隻能認了。這說明我命中無此官運。況且,百善孝為先。家母可比什麽官職重要的多了,在下並不覺得可惜。”李徽沉聲道。
    謝安斜眼看著李徽,嗬嗬笑了起來:“現在的人都是這麽口是心非了麽?連年輕人都是如此了。老夫可不信你心中沒有惋惜。”
    李徽躬身道:“在下心中確實惋惜,但是這些事非在下所能掌控,也隻能如此了。任何官職在下都是可以的。”
    謝安咂嘴道:“那麽現在事情有些麻煩了。你來京城任職,卻不知要任什麽職了。好的職位沒有空缺,不好的職位又怕你不滿意。這可如何是好?”
    李徽撓了撓頭道:“朝廷安排什麽官職,李徽便去任什麽官職。即便沒有官職可任的話,在下也沒辦法,等著候補便是。”
    謝安嗬嗬笑道:“你心態如此平和麽?這倒是讓老夫意外。李小兄,本來你救了謝玄性命,老夫理當好好的感謝你。但是老夫也不能因為此事便徇私,那豈非被人看輕?但是,若是官職不如意,又怕你心中不滿,說我謝家不仁義,對你這個謝玄的救命恩人一點也不照顧。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李徽忙正色道:“謝公,在下並未救謝兄的命,更不敢以什麽救命恩人自居。那隻是機緣巧合罷了,在下從未想過贈劍之舉會讓謝兄因此脫困。所以這件事不必提及。況且在下來京城任職,難道不是因為朝廷的器重麽?若是因為其他原因才得到官職,那是對在下的羞辱。李徽不才,倒也不必用這種手段獲得官職,得到重用。謝公,若在下想要這麽做的話,早就能這麽做了。”
    謝安微笑看著李徽,雙眼似乎能穿透李徽的內心。
    “嗬嗬嗬。年輕人倒是有些脾氣。李徽,老夫聽說過你的一些事情,也知道你在居巢縣做的不錯,口碑也不錯。不過,你真的不會以為你是因為在居巢縣做出了些成績,才被調往京城為官的吧?”
    李徽聽著話頭不對勁,躬身道:“在下認為,朝廷選拔任用官員,自有考量,非在下所能揣度。況且,在下也沒做出什麽功績。”
    謝安微笑道:“你明白就好。老夫擔心的便是許多人自詡才能之士,把自己看的太高了。這世上許多人便是如此,常懷鬱鬱不得誌之悲,總覺得懷才不遇。那樣的話,難免生出憤怒或頹敗之心,會影響其一生。”
    李徽聽這話說的誠懇,忙道:“多謝謝公教誨,在下從未這麽想。在下出身寒門,珍惜每一個機會,也知道這世上的才能之士多如過江之鯽,令人高山仰止的大賢智者也多的很。我所做的隻是盡了自己的本分而已,不是什麽功績,更不值得自矜自傲。”
    謝安看著李徽笑道:“嗯,看來你很清醒。在你這個年紀,能夠說出這些話來,倒是難得的很。隻不知是不是口不對心?老夫見過的口出滔滔之言的人多的是,但他們大多數都是言不對心。不知你是不是那樣的人。”
    李徽躬身道:“坐言起行,言行合一。謝公不必聽我說什麽,而要看我做什麽。在下也不用多解釋,解釋了也沒用。”
    謝安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老夫倒是被你給教訓了一頓。”
    李徽忙道:“不敢,在下豈有此意,隻是說出肺腑之言,以回答謝公的話罷了。在下絕無不敬之意。”
    謝安微笑點頭,緩緩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陽光從長窗透射進來,照的他清俊的臉上一片明朗。
    謝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窗外寒冷的空氣,沉聲道:“李徽,你既說你出身寒門,珍惜每一次機會,這一點老夫是信的。你去居巢縣任職,需要有極大的膽識和決心。老夫聽王牧之說過,你曾跟他說過,你是拿命去賭的那一次的機會。拿命來賭,這是否有些偏激?”.
    l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101novel.com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