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四章 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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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四傍晚時分,李徽接到了前往謝府議事的消息。將城頭事務交給周澈和兩名丹陽郡兵校尉之後,李徽在清冷的暮色之中趕到謝府。
令李徽意外的,謝府中廳之中竟然已經高朋滿座。王彪之王坦之兩人不但在列,還有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的子弟也在。謝府之中,謝安謝石和謝玄也在列。
這不是一場宴飲,聚集王謝家主和眾多子弟在此,顯然今日要商議的事情很是重大。
眾人寒暄了一番後,謝安咳嗽一聲緩緩開口了。
“今日請諸位前來是要商議一件事情。在座諸位之中恐有人已經知道了此事。那便是,桓溫上奏朝廷,要老夫和王侍中前往新亭見他,說要詢問我們一些朝中發生的事情。問清楚了便會退兵。陛下心中驚惶,要我和王侍中前往見桓溫,以令桓溫早早退兵。崇德太後認為,此次是鴻門宴,認為有去無回,不可前往。故而請諸位來告知此事,不知諸位有何看法。”
座上有人驚訝出聲,顯然有人也是才知道此事。比如李徽便是此刻才知曉。
“安石,老夫的想法和太後是一樣的。這顯然是個陰謀。這是引誘你和文度前往,然後將你們囚禁或者誅殺。桓溫此次入京,非同以往,恐已生決絕之心。他所懼者,便是你謝安石和王文度。若能陷你們於新亭,京城必亂,他可乘亂行事。所以老夫堅決反對你們前往。”王彪之迫不及待的說道。
謝安微笑道:“王翁便不必再說了,你的意思我們都知道了,你已經說了不下十遍了。”
王彪之道:“說一百遍也是這個道理,難道老夫說的不對麽?”
謝安微笑擺手。一名三十歲左右麵貌清秀的男子起身拱手道:“謝四叔,茂仁以為王翁所言極是。”
此人是王坦之的長子王愷,在門下省任散騎常侍,李徽和他有過數麵之緣。
“如今桓溫所懼者便是謝四叔和我父,他這麽做便是意圖誘殺謝四叔和我父親,讓京城群龍無首,發生混亂,以便圖謀不軌。絕不能讓他得逞。在下的想法是,決不可去。”王愷沉聲道。
王坦之皺眉斥道:“混賬,不是還有王翁麽?我太原王氏算什麽?桓溫懼怕的是陳郡謝氏和琅琊王氏。我太原王氏還排不上號。他要我去,無非是知道我撕毀了遺詔的事罷了,想要殺了我泄憤。”
王愷忙道:“阿爺教訓的是,確實,桓溫所懼者便是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王翁可以坐鎮京城穩定局麵,但是明知他的陰謀,謝公怎可前往?”
謝安微微點頭,看著王坦之道:“聽文度的意思,也是認為桓溫此番是意圖要殺了你我是麽?”
王坦之道:“未必是殺,也可能是脅迫。眼下的情形,他什麽都能做的出來。廢立之事,庾氏滅門之事曆曆在目。此番桓溫再來,必無善意。”
謝安點頭,再向其他人詢問。包括謝石謝玄王凝之等人在內的所有人,都一致認為這是桓溫的陰謀,不能白白的把頭伸進桓溫的圈套裏。
謝安顯然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因為眾人說的是實情。桓溫興師而來,目的再明顯不過了。王謝是阻礙他目標的對手,若能將謝安和王坦之這兩根頂梁柱給解決了,實情便會好辦的多。京城會發生混亂和恐慌,群龍無首的情形下,桓溫將會很輕鬆的控製局麵。
“弘度,你怎麽看?”謝安的目光看向了李徽,李徽坐在角落裏一直沒說話,他想聽聽李徽的意見。
李徽起身拱手道:“謝公心中其實已經決定了,在下便不必多言了。”
謝安笑道:“老夫決定了?決定什麽了?”
李徽道:“我沒猜錯的話,謝公已經決定要去新亭見桓溫了。”
眾人盡皆訝異。
謝玄皺眉道:“賢弟,這不是在商議麽?四叔並未做出決定你莫要亂猜。如此凶險的局麵,豈能白白送死。”
李徽道:“謝兄,我隻是猜測罷了。”
謝安微笑道:“猜測也有理由,你憑什麽覺得老夫要去見桓溫?老夫白白去送死麽?”
李徽道:“既然謝公詢問,李徽便鬥膽說一說理由。我認為謝公在這種時候不可能退縮。桓溫此來,固然圖謀甚大,意圖不軌。但一切尚未定局,不能完全定論。桓溫要謝公和王公前往新亭見他,有可能是陰謀,也有可能是一種試探和恐嚇。有無悍然行凶的可能?在下認為是有的,而且可能性不小。但另一方麵,也極有可能是一種心理上的威懾。”
“胡言亂語,你到底在說什麽?不必說了。”王彪之沉聲喝道。
謝安笑道:“讓他說下去便是。”
李徽拱手道:“王翁,我的意思是,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博弈。好比兩軍對壘,先從心理上戰勝對手,令其恐懼,便可戰而勝之。另外,更是一種謀略。桓溫此次駐紮於新亭,距離京城十餘裏,並未直接兵臨城下,那是為何?兩天前他去拜祭先帝陵墓,大張旗鼓,又是為何?”
“為何?”王彪之鼓著眼睛道。
“在下認為,他是想並不想表現出蠻橫無理的咄咄逼人之態。因為他心裏清楚,此次他師出無名。若桓溫已經不顧一切想要篡奪大位,他大可不必做此姿態。他還是有所顧忌的,因為他明白,強力篡奪的後果便是天下紛爭大亂,也達不到他想要的目的。故而,在行動上需要先禮後兵,需要一步一步的為自己找到理由,以便師出有名。”李徽沉聲道。
“然則他要謝公和老夫前往,是何用意呢?倘若我們不去又如何?”王坦之道。
李徽道:“京城已有流言,說先帝遺詔是假的,是有人篡改了遺詔……”
“放肆,這等市井流言你也拿來說?”王彪之斥道。
李徽躬身道:“王翁,我不是信了這流言,而是這樣的流言恰恰反應了桓溫可能的意圖。倘若此事是真,是否可以作為桓溫出兵的理由呢?”
“當然可以。”王坦之道。
眾人皺眉思索,也似乎都明白了些什麽。
“桓溫拜祭先帝陵墓,乃是做給天下人看,表明他桓溫是忠於大晉的忠臣。這是收買人心之舉。緊接著,他沒有發兵城下,而是要見謝公和王公,說有事相詢,說問清楚了便可撤兵回姑塾,這便是造勢,讓朝廷上下和天下百姓認為他並無其他企圖。倘若謝公和王公不去,是否可以理解為,桓溫大軍不退,是因為謝公和王公沒去向他解釋一些事情?那麽造成的壓力和危機豈非是謝公和王公之過了?”李徽輕聲道。
“哎呦,還真是如此。”廳中有人恍然道。
“更進一步的去想這件事,在下認為桓大司馬想要問的恐怕便是遺詔這件事。倘若謝公和王公拒不前往,是否也可以被桓溫視為是心中有鬼,不敢前往解釋呢?桓溫是否可以大肆宣揚,將遺詔之事和謝公王公聯係起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麽他便有了攻入京城的充分理由。對天下百姓士族也有個合理的解釋。那便更是達到了他師出有名的目的了。”李徽沉聲道。
眾人頭皮發麻。李徽所想的這些都是他們沒有考慮到的。這是心理和謀略上的博弈,一般人是很難想的這麽深的。但其實有人說出來之後,卻又覺得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袒露在陽光下,一切都是那麽清晰明了。
桓溫駐軍新亭……拜祭司馬昱陵墓……上奏朝廷邀謝安王坦之前往……京城中關於遺詔的種種流言……奏折上言明問清楚了京城的事情便撤兵回姑塾。這種種的一切,正是一條極為清晰的脈絡。這很顯然是桓溫一步步的計劃。
他要占據道德上的製高點,要師出有名,既想要得到想要的東西,又不願天下大亂,自己成為眾矢之的。這正是桓溫一直以來的矛盾心理,既要又要,想要順其自然兩全其美的心態的表現。
“這個計劃定是郗超想出來的,除了他,沒人會有這般心思艱深,行事縝密。”謝玄沉聲道。
謝石大聲道:“管他什麽謀劃,我們不搭理便是了,就是不去。他要攻城,便決一死戰。”
謝安皺眉苦笑道:“謝石,那豈非是天下大亂?那不是我們想要的。而且,反倒被他占據了道理。別說京城百姓了,怕是陛下都會認為是我謝安的錯?”
謝石道:“可是去了不是送死麽?這不是明擺著的麽?”
謝安微笑看著李徽道:“你覺得他會殺了老夫和文度麽?”
李徽皺眉沉吟道:“我不知道。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謝安道:“但是你還是認為老夫會去?明知結果不可預測,你認為老夫還是會去?”
李徽道:“在下的猜測是基於對謝公的了解,並非是對於凶險程度的判斷。謝公胸懷天下,內心強大。當此大晉生死存亡之際,考慮的一定不是自己的安危。所以,謝公會當仁不讓,雖幹萬人吾往矣,雖九死其猶未悔。”
謝安聞言,縱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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