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一章 新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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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已畢,桓溫招呼謝安等人入座飲酒。酒席豐盛之極,桓溫也甚為熱情,座上頻頻舉杯,氣氛甚為融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桓溫端起酒杯站起身來,緩步來到謝安座前。
“今日安石前來相見,老夫心中很是高興。有人告訴我,安石不會來新亭見我。但事實卻是,安石來了。安石,還記得當年你我共事之事的時光麽?你我當初時常宴飲,何等歡愉?雖過經年,但忽忽便如昨日一般。老夫時常懷念彼時情形。”桓溫嗬嗬笑道。
謝安站起身來拱手笑道:“大司馬,安石當然記得。想當初安石離開京城為官,便是在大司馬帳下擔任軍中司馬一職。現在想來,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日情形,猶在眼前。我記得,安石離開建康去荊州的時候,便是新亭,便是在此處,朝中百官為我送行。當真曆曆在目啊。”
桓溫撫須笑道:“是啊。當年安石不肯出來為官,急壞了天下人。後來老夫發出邀請,安石便來我帳下為官了,當真是給足了老夫麵子。安石在老夫帳下雖然隻做了一年的司馬,但你我之間的情誼,我想超過了許多交往數十年之人吧?安石,你實在話說說,老夫待你如何?”
謝安笑道:“大司馬待我赤誠,安石銘記於心。安石為人懶散懈怠,為官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履職。事務也屢有差池。大司馬都能容忍相待。安石後來聽人說,大司馬本是個性急之人,但每次為了等待安石行事,都耐心之極,從無抱怨,讓安石感激不已。”
桓溫嗬嗬笑道:“那都是因為老夫對安石器重敬重之故。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好比男女相悅,老夫看安石就像看到世上最美的女子。甘心情願的容忍安石的一切懈怠和拖延,並不以為是缺點,反而樂在其中呢。”
座上眾人聞言紛紛笑了起來。桓衝笑道:“原來阿兄和謝公之間倒還有這番篤厚情義呢。”
謝安嗬嗬大笑起來,舉杯道:“是啊,大司馬當年對安石確實是無話可說。安石甚為感激大司馬當初的看重和寬宏。安石借花獻佛,敬大司馬一杯,以示謝意。”
桓溫笑著點頭,兩人喝了酒。
“哎!安石後來因家中變故而離開老夫,老夫心中深以為憾。但老夫也知道,安石之才,豈能屈居於老夫帳下。老夫便也沒有阻攔。現在想來,或許老夫當初該自私一些,該留住安石的。那樣的話,老夫之後的行事,怕是要順利的多。”桓溫放下酒盅,擦著胡須上的酒水沉聲說道。
謝安微笑道:“大司馬言重了。當初是我五弟病故,安石不得不離開大司馬回家治喪禮。此乃人倫之禮,大司馬怎會阻攔?況當年大司馬伐姚襄建功,正聲望高隆之時,並無不順。安石其實沒有什麽能力,就算留在大司馬身邊,怕也不會有什麽裨益。”
桓溫微笑道:“安石自謙了。當年有你在我身邊,老夫才能行事心中有底,不至有虧。況且,就算沒有什麽裨益,起碼也不至於有什麽損害吧?安石隻是不肯留在老夫身邊罷了。老夫心裏明白的。”
謝安忙道:“大司馬言重了,安石豈有此意。”
桓溫嗬嗬而笑,舉杯道:“不說了,喝酒,喝酒,再喝一杯。”
謝安舉杯,兩人再飲一杯。
“哎,時光如梭,回憶當初之事,竟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安石剛過四十,老夫也還五十歲不到。老夫記得,當時安石發髻烏黑,麵如冠玉,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如今,安石也已經發髻斑白,麵容蒼老了。老夫就不用說了,當初黑發多白發少,身子還算健壯。如今是白發蒼蒼,齒危發禿,每日三遺矢矣。老了,安石,你我都老了。”
桓溫看著謝安忽然生出了許多感慨。之前還說自己老當益壯,現在卻又慨歎自己發禿齒危了。
謝安微笑道:“生老病死,草木枯榮,此乃自然之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桓溫微微點頭,忽然手持木箸在桌案上輕輕敲擊起來。然後用蒼老的聲音緩緩唱道: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座上眾人盡皆靜默,心中各有所感。
桓溫唱罷,自嘲笑道:“安石,叫你笑話了。老夫恐是醉了。今日見到你,格外生出些感慨來。想起些過去之事。”
謝安微笑道:“大司馬真性情之人。大司馬是想起了當初北伐之時,路過金城,看到當初種下的柳樹發出感慨之事是麽?”
桓溫點頭道:“是。當年北伐路過金城。見到當年我為琅琊內史之時植下綠柳。當年植柳隻是芊芊幼枝,再路過時已經是參天之樹,有的甚至已經枯死了。故生‘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之歎。”
謝安點頭道:“是啊,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歲月無情,時光不留。我們都老了,或許,有些事我們也該好好的思量清楚,好好的做出決斷了。畢竟,時日無多,要考慮身後之名了。”
桓溫皺眉看著謝安道:“安石要和老夫談眼下之事了麽?可是老夫今晚隻想追憶當年你我共處的美好時刻,並不想破壞今晚宴飲的氣氛。老夫覺得,今晚我們還是隻謀一醉,共敘舊情為好。安石,你認為呢?”
謝安嗬嗬笑道:“敢不從命。安石再敬大司馬一杯。”
桓溫大笑,舉杯飲酒。
接下來的時間裏,桓溫和謝安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說話,共敘當年之事,笑聲不絕,興致高漲,旁若無人。
座上其他人都呆呆的陪坐一旁,看著他們兩人喝酒聊天。郗超想插幾句話,但卻插不上嘴。桓溫說了,今晚不談其他的事,隻敘舊情,郗超想說些什麽卻也不能。而其他人各懷心思,自然也不會主動開啟話題。
李徽和謝玄倒是敬了桓衝幾杯酒,但對郗超,兩人卻是根本不假以辭色。桓衝冷眼旁觀,盡皆看在眼中。
酒宴最終在初更之後結束,因為謝安和桓溫都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兩個人倒都是真性情之人,說了不談眼下之事,便再也一句沒提。說了共謀一醉,便真的拚命往嘴巴裏倒酒,兩個人雖都是海量,終於還是都醉了。
“謝公和諸位歇息之處,我已然安排了。請隨我來。”桓衝起身向謝玄李徽拱手道。
郗超在旁甚為訝異。忙拉著桓衝來到一側,低聲問道:“桓將軍,他們的安歇之處不是早已安排好了麽?怎地桓將軍也作安排?”
桓衝道:“景興,謝公一行乃貴客。之前安排的住處太過狹窄。隨行人手和車馬無處安放,你難道看不出來麽?需得重新安排。”
郗超皺眉道:“但不知桓將軍要安排他們住在何處?”
桓衝道:“就在我的大帳之側。”
郗超一愣,低聲道:“是否稟報桓公定奪?”
桓衝瞠目道:“需要麽?那你去稟報便是。景興,我勸你一句,做人行事,還是得留些餘地,免得將來堵了自己所有的路。你要做什麽,我不管。我要做什麽,希望你不要來多言。我和我兄長不同,我不喜歡有人在耳邊嘀嘀咕咕的吵鬧。”
郗超聞言,識趣的不再多言。桓衝不是桓溫,桓衝可不買自己的帳。若說桓氏上下唯一不對自己假以辭色之人,便是這位江州刺史了。偏偏他是桓溫最器重的兄弟,自己也還是少惹他為妙。
當晚,在桓衝的安排下,謝安一行人安頓在大營北側桓衝的江州兵營地,幾乎緊挨著桓衝的大帳的一個小小的營盤內。
桓衝下令所有本營兵馬禁止進入謝安等人駐地百步之內,違者軍法處置。說是保證謝公等人安歇,不得打攪。但謝玄和李徽私下裏都認為,桓衝此舉顯然別有用意。這或許是一種保護措施。
一切安頓完畢,謝玄和李徽才鬆了口氣。本以為今晚宴席上便會有一場交鋒,便會鬧的不可收拾。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情形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糟糕。
桓溫和謝安今晚的表現就像是老友重逢一般,互相之間並未表現出太大的敵意。這讓今晚的宴會多了幾分溫情脈脈,少了一些劍拔弩張。
當然,謝玄和李徽都認為,事情當然不會這般輕鬆愉悅。也許明日才是真正觸及分歧的時候。也許桓溫隻是先禮後兵,隻是野獸撕咬獵物之前的一番溫柔的舔舐。那些溫情的回憶,隻是為了讓內心之中的罪惡感降低一些,隻是為了讓獵物麻痹一些罷了。就目前的局麵而言,不大可能有令人愉快的收場。
但那是明天的事情,起碼今晚可以安眠。李徽甚至讓謝玄今晚不必去巡夜守衛,因為今晚毫無必要。倒不是因為信任桓衝,而是在談及正事之前,桓溫不可能直接下手殺了自己一行人等。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便是,殺謝安是激化矛盾,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不為之的事情。在完全撕破臉,或者失去希望之前,桓溫不會那麽做。所以,除非是對謝安的態度感到徹底的絕望,否則桓溫不會這麽做。除非桓溫已經決定了不顧一切,不惜一切代價行事,否則,他也不會這麽做。
當然,對於李徽而言,還有一個虛妄的心理寄托便是所謂曆史的進程。那是最後一根心理上的救命稻草。但這根稻草有沒有用,便隻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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