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八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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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何意?我當然見識過。無論是在會稽還是在京城,我年年都出去走走的。尋常百姓的生活我當然見識過。你是想說,我不知百姓的貧苦艱難是麽?”謝道韞皺眉道。
    李徽沉聲道:“你隻是看到一些浮在表麵的東西罷了。對於貧苦百姓,寒門小族而言,生活困頓艱難其實不是最難以忍受的事情。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其實不高,不過是吃飽穿暖而已。他們真正缺少的不是錦衣玉食,而是……安全感。”
    “安全感?”謝道韞蹙眉道。
    “你知道朝不保夕的感覺麽?你知道命運操控於他人之手,生死全憑他人一個念頭,一句話的決定所帶來的恐慌麽?你知道那種無論你怎麽努力,卻因為你的出身是貧苦百姓,或者寒門小族便不會有任何回報的痛苦麽?就像是一條漆黑的寒冷的周圍野獸環伺的通道,你在其中往前走著,永遠也看不到盡頭,永遠也走不到頭。隨時隨地便會倒在地上死去。你的父母妻兒朋友在你身邊死去,你卻無能為力,毫無辦法保護他們。你明白這種感覺麽?”李徽輕聲道。
    謝道韞眉梢挑起,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來。
    “你……你……有你說的這麽可怕麽?”謝道韞顫聲道。
    李徽輕聲道:“阿姐從小到大在謝家長大,自然不太明白這些,這當然不是你的錯。其實,我說的這些,也不是要你來體味這件事。我隻是要解釋給你明白,我為何要這麽選擇。我想說的是,這便是我大晉的現實。我便是那黑暗中行走的一員。我經曆過,所以我知道。別的不說,我在吳郡顧氏門下生活的時候,顧氏每年都會處置一些家奴家婢,投入水牢,死在其中。顧家主家可以隨意決定家中仆役的生死,我要不是運氣好,也會死在水牢裏。還有阿珠和那些流民,他們亡命南逃,在居巢裏,湖匪,流匪橫行。寒冬臘月,沒吃沒喝,嚴寒之下無依無靠。朝廷不但不出兵拯救,反而封鎖路口,不許流民南下。任憑這些人自生自滅。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曆之事。”
    謝道韞怔怔而立,悄然無語。半晌輕聲道:“所以,當初你離開顧家,去往居巢縣,便也是一種亡命之舉。為的是能夠入仕途,謀得官職,脫離那個黑暗的寒冷的,不知何時會死去的通道?”
    李徽微笑道:“阿姐當真冰雪聰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在那黑暗通道之中,哪怕又任何一點光亮,你都會衝過去。哪怕有任何一條通向出口的道路,你看到了亮光,哪怕腳下全是荊棘,你也會奮不顧身的衝出去。我當初去居巢縣任職,便是如此。因為我別無選擇,要麽死要麽生。”
    謝道韞呆呆看著李徽微笑的臉,柔聲道:“那麽今日之抉擇,也是如此?你依舊覺得自己在那通道之中?尚未走出來?”
    李徽微微點頭道:“沒有。我隻是看似走了出來,但其實並沒有。阿姐,其實不光是我沒走出來,許多人看似走出來了,其實並沒有走出來。甚至……也包括你謝家,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許許多多的豪閥大族。在我看來,他們其實也並沒有走出那個通道,隻是看起來走出來了罷了。”
    謝道韞張著小嘴,驚愕的看著李徽,神情迷茫而驚詫。她能夠理解李徽說的寒門小族和百姓走在黑暗中的情形。李徽居然說連王謝大族也沒有走出來。
    “阿姐定以為我又瘋了。阿姐,你想想潁川庾氏的遭遇,想想前年被桓溫在街頭滅族殺死的那些官員。甚至想想前年被桓溫廢掉的皇帝的遭遇,你便明白了。其實大家都沒有走出來,整個大晉都沒走出來。所有人,都沒有獲得安全感,整個大晉缺失的便是安全感。桓溫死了又如何?還有北方的氐人,鮮卑人。當有一天,整個天下人都不再缺失安全感的時候,那麽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所有人也才能鬆口氣,如你所想的那樣,可以不計較權力和官職,陪著妻妾家人,享受生活。但在此之前,憑什麽可以安逸?你怎能不去追求更大的官職和權力?擁有更大的官職權力,難道不正是為了讓自己不會無緣無故的死於非命,難道不正是為了保護身邊的人麽?否則,厄運降臨,別人要來殺你和你的妻兒父母,你的親朋好友,你除了跪地乞求,除了無力的哭泣,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去,你能如何?”
    李徽的聲音輕柔,但是,謝道韞聽在耳朵裏不啻於是驚雷轟鳴。她本就是智慧極高的女子,有些事她確實沒有想過。但是隻要你解釋了,她便會立刻明白。
    她已經明白了李徽的意思了。李徽其實是看明白了這個世界,他追求的不是官職和權力,他追求的是更大的安全感。他不是不負責任,恰恰是他要承擔責任,所以才會去做冒險的事情。
    謝道韞靜靜而立,轉過身去,看著寬闊的秦淮河河麵。午後的陽光照耀在河麵上,水紋粼粼,金光耀眼,熱力蒸騰。
    一艘艘的船隻從河麵上駛過,穿上曬得皮膚黝黑的船夫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劃槳搖櫓。有婦人和孩童蜷縮在船篷之下躲避著烈日。那些人一個個麵容愁苦,消瘦麻木。長長的河道,就像是望不見邊際的路途,他們的一生仿佛永遠在這條河道上煎熬著。
    在以前,謝道韞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不會有這麽多的感觸。但是今日,謝道韞像是被點醒了一般,她看到了這一切。這世界上有許多她看不到的東西,想不到的東西。陽光下的陰影裏,多少人苟延殘喘,多少人為了活下去而掙紮著。
    李徽知道,所以他要不顧性命的拚搏,自己直到今日,才真正明白了他的內心。李徽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他絕不是自己認為的不負責任的人,他正在努力的擺脫枷鎖,擺脫被掌控的命運。
    謝道韞轉過頭來看向李徽,李徽也正負手看著眼前的河麵,麵容淡定,神情堅毅。河風吹起他的衣擺,吹起他耳邊兩道發綹飄飛起來,一瞬間,謝道韞感覺李徽是這個世界上最俊美最帥氣的男子。這讓她怦然心跳,呼吸停滯。
    李徽轉眸看到謝道韞正癡癡的看著自己的樣子,微笑道:“阿姐,你還有什麽疑問麽?你心裏有怒氣,現在便罵出來便是。但在彤雲麵前,希望阿姐不要再提了。她本已經強自壓抑自己,我不希望她更擔心,更憂愁。”
    謝道韞嫣然一笑道:“我已然完全理解你了,還怎會罵你?彤雲也該能理解這一切吧。適才這些話,你難道沒跟彤雲說麽?”
    李徽搖了搖頭道:“沒有。除了阿姐之外,我還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些話。”
    謝道韞一愣道:“為何?”
    李徽微笑道:“我不想讓彤雲背負太大的壓力,這些事我自己明白便可。我隻想讓她活得簡單些,快樂些。她本就是簡單快樂的人。”
    謝道韞低聲沉吟道:“那你便要讓我背負這些麽?讓我知道真相是如此殘酷無情麽?”
    李徽微笑道:“你不同。你智慧高絕,會想清楚這些事,也會理解這些事,更會自己排解內心。真相可以告訴你,卻不能讓彤雲麵對。那也是對她的一種保護。”
    謝道韞心中悸動,心道:原來這些心裏話,他隻跟我一人說。他知道我會明白他,理解他。
    ……
    三天時間轉瞬即過,出使秦國的一切準備也都就緒。五月十八,出發的前夜,謝道韞謝玄姐弟,周澈庾冰柔夫婦,張玄攜妻王氏齊聚李家後宅,為李徽周澈等人設餞行宴。
    酒宴之間,彌漫著離別的憂愁。眾人喝了不少酒,逐漸放開來。
    張玄一直對妹夫的主動出使的舉動很是不滿,得知消息後也曾前來相勸。但是事已至此,卻也無可奈何。酒酣耳熱之際,端著酒杯來到李徽麵前。
    “弘度,你將使秦,已難更改。雖為兄不知你為何要做此選擇,但既然事已至此,卻也不複多言。我希望你要愛惜自己,每行事之時,多想想彤雲,切莫衝動,定要平安歸來。你我喝一杯,算是你給我的承諾。之後為兄為你奏一曲。”
    李徽忙舉杯和張玄共飲。本想說,如果自己回不來,希望他照顧彤雲這樣的話,但想想還是把話咽下。自己若此行不測,張玄自會照顧他的妹妹,這種話還要自己說?說出來反而平添煩惱。
    張玄喝了酒,取出竹笛奏了一曲自創的《青山》之曲。曲意悠遠,倒也動聽。
    張玄奏罷,庾冰柔主動提出要為他夫君周澈奏一曲。瑤琴擺上,庾冰柔彈奏了一曲,曲意深時,庾冰柔曼聲吟誦。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聽了此曲,又聞詩意,周澈眼眶濕潤。又引得張彤雲眼淚湧出,傷心不已。
    庾冰柔吟誦的這首詩是有來曆的,那正是漢代蘇武出使匈奴時留給妻子的一首詩。纏綿悱惻,哀婉難平。此刻吟誦此詩,甚為紮心。庾冰柔怕是已經做好了丈夫像蘇武一樣被滯留北地一去不回的準備了。再加上她本就遭逢大變,有這樣的悲觀心態其實也算正常。
    李徽聽得卻直皺眉頭,他並不喜歡這種離別的氛圍,而且搞得這麽悲傷難過,更非自己所願。這麽一搞,張彤雲怕是又要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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