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八章 一隻羊也是趕,一群羊也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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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和元輔之間的一問一答,其實隱含著一個答案。
    大明皇室,明明在鄭和七下西洋中賺的盆滿缽滿,永樂二十二年,內帑有白銀一千二百萬兩,黃金七十二萬兩,可後來,卻沒有動力繼續在航海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除了因為朝中臣工的阻撓之外,皇帝對這件事也不是很熱衷。
    在海洋領域的擴張,注定了會發生權力的分散,因為皇帝的皇權會受到挑戰。
    皇帝、皇權具有天然的集中性,這種天然的集中性,導致皇權會通過製度性暴力,消滅一切可能威脅統治力量的生長空間。
    張居正對政治的理解,完全基於千年以來的君君臣臣,所以他擔心高啟愚借著使者的身份,聯合長崎總督府,在倭國稱王稱霸。
    但朱翊鈞一點都不擔心,高啟愚放著大明明公不做,非要去倭國做五星天皇,朱翊鈞也無所謂,正如他說的那樣,重要的是白銀。
    無論倭國誰在做主,大明對白銀的渴望,是不會改變的。
    “這成何體統,萬萬不可。”張居正也是無奈,皇帝陛下對這種事,顯得有點格外的大度,不僅僅高啟愚這件事,還有六大總督府。
    陛下對海外的總督府的重金投入,隻期許收回成本,並且收獲巨大的利益,而不是要求這些地方,完全絕對的忠誠。
    皇帝是真的把這些海外總督們,當做諸侯去看待。
    “好了,既然已經把事情交給了他,就讓他在前麵放心做事吧,朝廷並不完全了解倭國的情況,不必過分的幹涉。”朱翊鈞想了想,停止了這件事的討論,多說無益,看高啟愚能談出什麽結果再說不遲。
    “臣遵旨。”張居正無奈,俯首領命。
    沈鯉出班俯首說道:“陛下,前些日子,北鎮撫司移交證物龜甲獸骨若幹,臣等領禮部諸官鑽研,略有所得。”
    “哦?”朱翊鈞頗為感興趣的說道:“有何結果?”
    “陛下,目前能夠確定,目前所獲的龜甲獸骨,全都是殷商時代占卜祭天所用,上麵的字,也是殷商文字,大約是三千年前的龜甲獸骨。”沈鯉麵色凝重的說道:“《尚書·多士》有雲: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
    “一般認為,在殷商時,才開始有冊有典,但漫長的歲月全都遺失了,很難找到,這些個祭祀用的龜甲獸骨發現,倒是彌補了一些空白。”
    “從目前發現的這些來看,陛下,殷商祭祀的不是鬼神,而是先祖。”
    沈鯉對這些龜甲獸骨上的刻痕,非常感興趣,就拿來鑽研了一番,結果不研究不知道,一研究嚇一跳,殷商這個周之前的朝代,似乎和想的完全不同。
    因為儒家對殷商的批判,所以曆朝曆代,根本沒有一個用商來做國號。
    因為在傳統觀念裏,殷商用人牲祭祀鬼神,這種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行為,多少和這片土地,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沈鯉發現,這些龜甲獸骨上刻畫的殷商,和儒家塑造的殷商,完全不同。
    這些龜甲獸骨的發現,是因為一次假藥案,解刳院采買了一批龍骨,準備驗證龍骨是否能夠入藥,結果買到了假藥。
    龍骨這種藥由來已久,一般是各種大型動物的化石,而解刳院采買的這批,全都是龜甲獸骨,而非龍骨,解刳院將假藥交給了北鎮撫司稽查假藥案,北鎮撫司發現這批假藥上,刻著各種各樣的文字。
    烏龜殼兒上刻著字!北鎮撫司的緹騎們不敢大意,立刻馬上奏聞了皇帝。
    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這句話說的是大禹治水時,在洛河河畔,遇到了一隻神龜,神龜背負洛書,獻給了大禹,這才治水成功,劃分天下為九州。
    所以,在大明,烏龜殼上刻著字,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兒,皇帝將所有的龜甲獸骨都移交給了禮部,讓禮部研究下究竟寫的是什麽,所以沈鯉才在廷議上奏聞了此事的結果。
    沈鯉麵色凝重的說道:“臣在這些龜甲獸骨上發現,商代君王在世的時候,稱之為王,死後,稱之為帝,比如商紂王叫帝辛,他的父親叫帝乙,商紂王的爺爺叫文武帝。”
    “而這些龜甲裏,祭祀的神裏麵,最尊貴的一個人叫上甲,臣推測,應該是商朝的創建者成湯,他的祖先。”
    成湯伐桀建立了商朝,而成湯有個祖宗叫做上甲。
    上甲這個名字,現在看來比較普通,但其實翻譯一下,就是天尊。
    甲是十天幹裏的第一個字,十分的尊貴。
    沈鯉發現,‘上’這個字,在龜甲獸骨中是一個非常非常尊貴的詞,幾乎等同於天。
    龜甲獸骨祭祀的神,分為了上神和下神,就是天神和地神,而祭祀最多的天神,無一例外,全都是商朝的老祖宗,比如這個上甲天尊。
    這糾正了過去一個錯誤的認知,商朝事的鬼神,其實還是祖先崇拜,畢竟商代的上帝,是商朝老祖宗。
    上和帝都非常容易辨認,上是兩橫;帝和小篆的帝、隸書的帝字幾乎一模一樣。
    “陛下,臣以為,商事鬼神之說,也是成立的,從這些龜甲獸骨文而言,商事鬼神也可以說:人君為人間之主,死後飛升成帝,而後把天神取而代之,事的是自己祖宗這個神。”沈鯉認真的想了想,折中了下。
    總不能完全否認過去對殷商的認知,也不好否認這些三千年前的實物,折中一下,大家都能解釋得通。
    的確事鬼神,事的是祖宗飛升後成的神。
    “原來如此。”朱翊鈞笑著問道:“那大宗伯還解讀到什麽有意思的事嗎?”
    “陛下,臣發現,商代祭祀用的人牲,大多數都是羌人,獲羌、伐羌、用羌、以羌等等頻頻出現,彼時羌人就像是漢時匈奴一樣,算是生死仇敵。”沈鯉詳細解釋了下他的發現。
    殷商祭祀的人牲,主要是戰俘,而且是四方諸侯每年都要進獻一定數量的羌人,甚至還充當了一定的貨幣職責,有些諸侯的附近沒有羌人,就要跟其他諸侯購買羌人,進獻給商王祭祀。
    他還解讀了好多個字。
    比如伐這個字,就是一根棍,插在地上,把人去掉腦袋掛在橫梁上,就是伐,龜甲獸骨上的伐字,和小篆的伐字,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比如牢,這個字出現的時間,比想象的要早得多,這個字在龜甲獸骨上,就是一頭牛被圈養在圈裏。
    在殷商祭祀的時候,會把圈養的牲畜,拉出來祭祀,證明那個時候,祖先們,就已經開始定牧圈養,而不是完全的放養了。
    沈鯉俯首說道:“臣以為應該立刻派遣緹騎,前往產地將這些龜甲獸骨,挖掘出來,送入京師研判。”
    “曰訓詁,研審文字,辨析毫芒;曰考證,循求典冊,窮極流別;曰讎校,搜羅古籍,參差離合。三者皆漢儒治經之法,後世因之,以成其學。”
    “就依愛卿所言,遣緹騎挖掘送回京師研判,那些個儒生,整天無所事事,搖唇鼓舌,也給他們找點活兒幹好了。”朱翊鈞認可了沈鯉的建議。
    沈鯉的意思是,做學問就三點,訓詁:通過分析字形、音韻、字義,精確理解經典中的文字含義;考證:依據典籍記載,追溯源流,厘清學術脈絡;讎校:搜集不同版本的古籍,比對異同,校訂文本訛誤;
    強調實證和嚴謹,確保真實。
    朱翊鈞對這些龜甲獸骨文非常感興趣,主要興趣點是給一些個舊文人找點活兒幹,另一方麵,這些龜殼上的刻痕,隱藏著中原文明的密碼。
    有意思的是,目前沈鯉解讀的這些甲骨文上的刻痕,居然能跟司馬遷寫的《史記·殷本紀》大體對得上,紂王、紂王的爹,紂王他爺爺,紂王的祖宗商朝的開國君王成湯,成湯的祖宗上甲微,都可以一一對應。
    司馬遷寫《史記》時,距離這個上甲微的年代,已經過去了近1600多年;在《史記》成書後一千六百多年,大明又找到了上甲微這個人存在的真實證據,這是貫穿了曆史長河的回應。
    “陛下,臣劾申時行以文亂法,以儒竊柄,請革罷官身,褫奪功名。”張居正見沈鯉說完了正事,拿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馮保俯首說道。
    此言一出,文華殿內一片寂靜。
    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得意門生,履任鬆江府後,出過兩次差錯,被兩次官降三等,成為了五品郎中,但這兩次,都不是申時行的錯,鬆江府的事兒,申時行做得很好。
    申時行入閣,做首輔這件事,基本上已經成為了一個普遍的共識,結果現在,內閣首輔,直接彈劾申時行以文亂法,以儒竊柄,內閣首輔對自家門人,如此嚴厲的指控,顯然申時行又犯了大錯。
    朱翊鈞打開奏疏看了兩眼,裏麵的內容,張居正找皇帝溝通過,皇帝明確表示不同意,但張居正依舊要走彈劾流程。
    申時行的確是個五品官,戶部郎中,但他作為地方要員,任免都需要走廷議、廷推的流程,不是張居正說要罷免,就可以罷免。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先生,朕覺得他那本奏疏,說的沒什麽問題,沒必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也不至於就鬧到革罷官身,褫奪官身的地步。”
    張居正再俯首說道:“申時行所言,動搖社稷之根本,臣請陛下察奸佞禍國之實,早正典刑,以安社稷。”
    “好了,奏疏傳下去,讓廷臣們都評評理好了。”朱翊鈞看無法說服張居正,就把之前的一本奏疏拿了出來,傳閱了下去。
    廷臣們挨個傳閱之後,才知道為何張居正會如此大動幹戈,自己發動對申時行的彈劾了。
    申時行當真是膽大包天到了極點!
    申時行這本奏疏,歸納起來就一句話,新政這麽搞下去,大明要亡,把大明要亡直接歸罪於萬曆新政,這日後春秋論斷,士大夫們少不了要叨咕幾句,明實亡於萬曆了。
    而且,申時行,講的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詛咒老朱家的江山要亡,這已經不是一般的佞臣了,以往遇到這種佞臣,夷三族過於暴力,誅九族就正正好。
    文華殿裏非常安靜,大臣們都開始裝糊塗,沒人表態,這是皇帝和元輔之間的分歧,輕易參與進去,恐怕有飛來橫禍。
    王崇古的樣子,看起來,都快睡著了,連一向愛湊熱鬧的禮部右侍郎李長春,都看出了氣氛非常凝重。
    張居正站直了身子,端著手說道:“陛下對他太縱容了。”
    朱翊鈞立刻說道:“先生要求的過分嚴苛了,他說的有道理,為什麽不讓他說?先生,他要是胡說八道,朕讓南衙緹帥駱秉良抽他幾個耳光,他說的對,朕如果處罰他,豈不是等同於朕抽了自己幾個耳光?”
    “先生說,你是不是這個理兒?”
    “陛下…”張居正有些無奈,陛下在講歪理!
    這話的大前提就不對,皇帝和臣子能放到一起相提並論嗎?
    臣子說的對與錯,可以扯他兩巴掌,皇帝做的對與錯,沒人可以扯皇帝兩巴掌,妄議乘輿(皇帝)者絞,這就是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基本框架。
    但如果跳出這個框架來看,陛下這話說的又非常的樸實無華,很有道理。
    申時行的奏疏裏,從商品經濟開始談起。
    眼下的鬆江府,尤其是鬆江府的上海縣,因為九省通衢之所在,已經完成了商品經濟的蛻變,商品經濟高度發達,把鬆江府打造成了一個比煙花世界更加絢爛的風月之地。
    走進鬆江府的各種商行,裏麵的陳列的貨物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讓人眼花繚亂,商品化後的世界裏,利潤擁有了極其驚人的力量,他推動著每一個人,走向了每一塊有利可圖的地方。
    矛盾說告訴申時行,任何事物都有兩麵性,高度商品化的經濟,給鬆江府帶來了無限的活力,同時也製造了無數光怪陸離的現象,利潤的巨大力量,讓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商品,隻要有利可圖。
    人本身、人的血肉、性、知識、政治活動、權力、法律、道德等等,全都是商品經濟之下的商品之一。
    對於大明而言,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申時行從兩個方麵解釋了這一現象,第一個是鬆江府已經成為了萬千娼妓雲集之地,這裏有萬國美人、有揚州瘦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有畫舫、有書寓等等,吸引著四方達官貴人和富商前來。
    申時行屢次禁止,而不能絕其糜爛之風。
    除此之外,人本身也是一種商品,出售勞動力這件事,已經不是申時行第一次談及,而這一次,申時行沒有老調重彈,而是說起了鬆江府賣血為生的窮民苦力。
    大明解刳院研究出了血型和輸血,各地惠民藥局的醫倌為了治病救人,會準備各種血型的血液,產婦大出血、外傷等等都會用到,但是很快,各個醫館也開始收買血液,而一些窮民苦力,衣食無依,隻能賣血為生。
    這是申時行決不允許發生的事兒,哪怕是不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種孝經,因為生活所迫,出賣身體一部分換取金錢的行為,在申時行看來也是大逆不道的。
    這毫無疑問是國朝的過錯,讓人賣掉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填飽肚子這件事,是朝廷失職。
    除此之外,連道德也可以作為貨物的一種,那個趙南星回到了南衙後,大肆叫囂他被寧遠侯打過,走到哪裏都頗受追捧。
    舊的秩序在崩塌,新的秩序在建立。
    商品經濟的高度發達,讓現在的鬆江府出現了兩種規則並行,一個雙重結構的世界誕生了。
    一種是大明朝廷的君臣官僚規則,一種是商品經濟下的規則。
    商品經濟的規則,正在脫離朝廷的掌控,成為邏輯上自洽、經濟上自足、負責各類具體事務的自組織門庭,相比較過去的宗族,這些工坊、商行、商幫、商盟,更加嚴密,且不依靠血脈擴大。
    脫離掌控,自立門庭的商品經濟規則,表現的越來越強勁,甚至有取而代之,進一步坐大的可能。
    如果大明整體從小農經濟蛻變到了商品經濟,這種自立門庭的商品經濟規則,就會把舊的秩序徹底代替。
    大明朝廷,何去何從?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又該如何自處?如果為了自己的權威,倒行逆施,打斷這種改變,會不會引來廣泛的反對?
    申時行的奏疏,就說了這麽一件事:萬曆維新,從小農經濟完全蛻變到商品經濟的那一天,就是大明王朝實際滅亡的那一日了。
    新興資產階級,現在廣泛支持開海,但同樣,他們會吹響大明帝國覆滅的號角聲。
    五十年可能不太夠,但一百年,這股力量,就會足夠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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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倒是覺得申巡撫有點樂觀了,一百年能走到那一天,需要萬夫一力,齊心協力的去做,政策的風向沒有巨大的改變,才有可能,曆史總是反反複複,申巡撫還是想的簡單了些。”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十分確切的說道。
    怕什麽怕!他這個老朱家的皇帝都沒帶怕的,張居正反倒是怕了!
    朱翊鈞非但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申時行有些過分擔心了,不必杞人憂天,大明很難看到那一天。
    商品經濟之下,利潤的確可能代替皇權,但利潤完全代替皇權有點不可能。
    商品經濟以利潤為主導,利潤的權力,的確可以對皇權形成根本性的威脅,這也是尚未問世的第四卷的核心內容,封建帝製必然瓦解的宿命。
    不是朱翊鈞不相信利潤的巨大力量,他實在是不相信大明能走到那一天,大明實在是太保守了。
    每當有臣子表現出了自己反賊傾向的時候,皇帝總是提醒這名反賊,誰才是天下第一號反賊!
    “先生,你看這個均田,秦以軍功名田製得天下,後來田土兼並歸於世家;”
    “隋唐以府兵製定鼎天下,至唐玄宗開元年間,府兵製敗壞廢除,天下田土歸於縉紳;”
    “到了太祖高皇帝問鼎,田土歸軍屯衛所,今日天下,田土再歸鄉賢縉紳、勢要豪右之家。”
    “天下困於兼並,萬曆維新浩浩蕩蕩,十六年至今,還田疏也就五個市舶司,浙江在實際推行。”
    “這曆史似乎總是如此反反複複,朕覺得申巡撫有點太瞧得起朕了,有生之年,朕能把還田這事弄明白,能把丁亥學製、吏舉法推行下去,已經是祖宗保佑了。”
    “他倒是想的挺美。”朱翊鈞語氣頗為輕鬆。
    申時行被萬曆新政轟轟烈烈的景象,給迷住了雙眼,過分樂觀了,大明全麵實現商品經濟,反反複複的情況下,兩百年都不見得能走得完。
    朱翊鈞繼續說道:“這肉食者的自我革新,是有局限性的,一旦火燒眉毛的事情得到了解決,就會懈怠,肉食者鄙,這句話曆經千年而不衰,便是如此,先生以為呢?”
    朱翊鈞又補了一個暴擊,在他看來,萬曆維新仍然是肉食者自我革新,根本做不到改天換地。
    “陛下聖明。”張居正俯首,收回了對申時行的彈劾。
    陛下提出的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說一定能實現,那是欺君罔上,陛下說還田、丁亥學製、吏舉法,這三間大瓦房是:大明萬民全都能吃飽飯;窮民苦力的孩子都有學上,不上學還要被官府抓;人才遴選機製非常完善,人才絕對不會被埋沒;馳道四通八達,人們出行成本極低,可以自由流動和遷徙;
    這是大同世界,是和地平線一樣,永遠求而不得的理想國。
    說一定實現不了,那萬曆維新,君臣上下的努力,又算什麽呢?
    “陛下,臣倒是覺得,申時行這篇奏疏,是有些可取之處的,的確,看起來,整篇奏疏大逆不道。”沈鯉拿著奏疏,出班俯首說道:“可取之處就在這大逆不道之上。”
    “申巡撫這奏疏意思其實很簡單。”
    “小農經濟的時候,家小業小攤子小,朝廷尚且不能事無巨細的去管理;商品經濟來了,家大業大攤子大,朝廷該如何自處?更加管不來了。”
    “在這滾滾大勢麵前,朝廷要研究明白,該如何更有效率的管理天下,此憂自解。”
    沈鯉站了出來,打算試著做一下這個和事佬。
    朱翊鈞一愣,有些好奇的問道:“大宗伯有何見解?”
    沈鯉認真的思考了一番,才理清楚了自己的想法說道:“正如申巡撫在奏疏裏說的那樣,雙軌並行之世:廟堂繩墨與銅臭律令並馳,官府牒文共商賈契券齊飛;貨殖之道,已自成方圓。其理自洽若陰陽,其勢盤結如根蔓。”
    “在臣看來,這是好事,商品貨殖之理,可以自理自洽,自我運行和管理,等同於把社稷,切割出了無數個塊塊。”
    “這個咱大明熟啊,這不就是條條和塊塊的矛盾嗎?”
    條條塊塊,是大明的基本政治生態。
    一個衙門就是一塊,無數個衙門就是塊塊;相關衙門就是一條,刑部有京師刑部衙門、在河南有河南按察司、在知府有推官、在縣有戶房主管刑名;六部地方六房就是條條。
    曆朝曆代的官場,總是繞不過條條塊塊之間的矛盾,大明對這個真的太熟悉了,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
    曆史中關於政治的教訓,其實是總結圍繞人性的博弈經驗。
    “咦?”張居正一愣,看著沈鯉,往前湊了湊身子說道:“大宗伯詳細說說。”
    沈鯉仔細斟酌後才說道:“商賈之興,貨殖之盛,遂使社稷之治成,兩儀並立之勢。這是必然的,商品經濟之下,利潤具有極其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固然讓人忌憚,但善加引導,未必不能讓大明如虎添翼。”
    “民以商幫為盟,自為治,百業皆興,各行各業的興盛,負責各類具體的事務,朝廷也要總覽剛要,不必事必躬親,什麽都要管,就是什麽都管不好,能管得好這些商幫,反而能提高效率。”
    “家大業大,城裏人越多,就越不好管,順天府丞王希元忙到頭發都白了。”
    “萬曆維新之下,若官衙陷碎務,必滯效遲緩行;若脫冗繁,乃可四兩撥千斤,然簡政非怠政,仍須督責諸業,若舟行於滄海,既釋重負而揚帆,亦持羅經以定航。”
    沈鯉覺得自己還是沒把話講明白講透徹,再俯首說道:“陛下,臣從申時行的奏疏裏,就看出了一點,這商品經濟絕不是靈丹妙藥,一吃就靈。”
    “這商品化的本質,就在於一個度字,絕不可以讓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商品,那必然導致天下危亡。”
    “比如人本身,不是商品,把人當成商品是異化,就超過了那個度,就需要朝廷進行強而有力的幹涉,去糾正,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大宗伯言之有理。”朱翊鈞反複斟酌了一番,深以為然。
    申時行絕對不是在危言聳聽,任由商品經濟如此沒有任何管製的生長下去,鬆江府的米遲早和現在的倭國一個價!
    鬆江府現在米價四文一斤,已經超過了當初浙江兵凶戰危的時候,不能任由這種趨勢發展下去了。
    “大宗伯當真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在下佩服佩服,這麽一看,的確也就是個條條塊塊的問題,不足為慮。”張居正對沈鯉施禮,鄭重的說道:“謹受教。”
    張居正和皇帝之間的分歧,是非常非常危險的。
    這次的彈劾,其實不是張居正對申時行這個人不滿意,而是張居正看到了利潤的可怕威能,萬民逐利為先,道德徹底敗壞後,國將不國。
    張居正要處置申時行,就是親自開倒車,準備親自對萬曆維新反攻倒算,他覺得到這裏就夠了,大明足夠強了。
    但皇帝則認為,完全沒必要怕,往前開就是了!他坐在車頭,先撞死的也是他、皇帝、皇權!全速前進。
    這是路線分歧,是非常可怕的分歧,廷臣們一個個都不敢表態。
    但沈鯉站了出來,他把這個矛盾轉化為了大明朝廷最擅長的領域,條條塊塊的矛盾處理,這樣一來,就來到了大明官僚們最熟悉的領域。
    狗鬥這種事,已經進行了數千年之久了。
    “確實如此,以前是各個衙門口,切出塊塊來,現在是各種商行、商幫、商盟,切出塊塊來,反正地方一直是一塊一塊的,一隻羊也是趕,一群羊也是放。”
    “若是商品經濟做成了,朝廷反而更好幹預地方了。”王崇古睡醒了一樣,對沈鯉的觀點,非常讚同。
    一群羊比一隻羊好放,因為一隻羊沒有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