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二章 利潤就是朘剝,朘剝就是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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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吉六年出航了六次,這六年,他走遍了全球,他見到的隻有無盡的煉獄。
    他在墨西哥總督府看到了皮鞭之下血淋淋的傷口;看到了人被肆意殺戮後,屍體被懸掛在樹上,這是一種警告,殖民者警告當地的夷人不得靠近殖民者的聚集區;他看到了殖民者勝利的歡笑和慶祝的舞會,部落數百年的積蓄,被抬到了集市上售賣;
    他看到了秘魯種植園裏,終日勞作卻在吃土的奴隸,那是種植了甘蔗的土地,帶有一點甜味,孩子的肚子脹起來像一個球一樣,他們就像是一群動物,好奇的看著殖民者,而後被殺死在任何角落裏,屍體被食腐動物分食;
    他在富饒銀礦看到了萬人坑,無數的屍骨被隨意的丟棄在這些坑洞,一些食腐的飛鳥在坑洞旁築巢;他看到了汞齊法提煉白銀的力役形容枯槁、不成人形;他看到了一隊又一隊的奴隸,被送到了富饒銀礦;
    他在非洲的黃金海岸看到了無數帶血的黃金,這些帶血的黃金是泰西繁華的地基,但這些血屬於誰,無人關心,他看到了可可種植園裏腐爛多日的屍體,成為可可樹的養分;
    他在莫桑比克總督府看到了巍峨的城堡,也看到了黑番大喊著衝向了這些城堡自殺,可能,這些城堡裏有他的家人,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們部族積蓄了數百年的財富,但這種衝鋒,對於殖民者而言,不過是無聊的殺戮遊戲。
    劉吉在第烏總督府,看到了拉姆人將他們的武器,對準了同文同種的同胞,第烏總督府招募了大量的仆從軍,這些仆從軍就像是朝鮮戰場的花郎協軍一樣,比殖民者更加殘忍。
    這一路走來,劉吉看到了太多的殘忍,唯獨看不到溫良恭儉讓。
    劉吉對這些夷人沒什麽同理心,相比較這些夷人的遭遇,劉吉更加擔心,大明人變成了這樣,變成被壓迫的一方,彎下去的脊梁,再次挺直,難如登天。
    文明留下的瑰寶被隨意的丟棄在船艙的角落裏,有時會因為負重而被丟在海裏;
    千餘年留下的經驗變得一文不值,所有的智慧在火藥噴發的時候,顯得極其可笑;
    夷人創造的文字,對於夷人而言也變得陌生,沒有人再認識,也沒有人再試圖去理解它們背後的深意,因為落後和愚昧成為了他們的代名詞。
    每當看到這些的時候,劉吉總是告訴自己不是這樣的!
    那都是寶貴的財富,那是祖宗遺澤,那是族群的生存經驗,應該被重視,應該被珍惜,可是,誰在乎呢?
    大明必須要贏,輸掉的代價,大明人無法承受,這就是劉吉六次帶著船隊環球航行,得到的教訓。
    而劉吉看到了一個非常活躍的泰西,不是大明認知裏的蠻夷泰西,而是活躍到了讓人遐想連篇的泰西。
    他在葡萄牙裏斯本,看到了尼德蘭北同盟的船,這種船弗魯特商船,比三桅夾板艦的載重比要高出30%,幾乎和快速帆船一致的載重比,吃水比三桅夾板船還要少四尺多,一種結構更加精巧載貨更多的船,可以獲得更多的海貿優勢;
    他在西班牙塞維利亞的新世界貿易之家,見到了一種混合骨架的船,甲板和底部采用縱骨架,舷側和下甲板采用橫骨架,這種混合骨架,兼顧了兩種骨架結構的優點,結構更加複雜,但是載貨更大,船體更加靈活多變;
    他在自由城智者之屋看到了許多的數字,從泰西出發的船隻和回航的船隻,都要經過自由群島,種種數據表明,泰西的船隊運力每年能夠增加12%,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長,尤其是尼德蘭和英格蘭地區的船隊在迅猛增加。
    如果大明停滯不前,隻需要七年,大明運力就會低於泰西;
    他在直布羅陀海峽看到了一種船,大明正在推廣和普及的造船技術,銅包木,是西班牙人試驗的新船,他們也發現了銅包木可以大幅延長船隻的使用時間。
    他聽說,在英格蘭的倫敦和阿姆斯特丹,正在推行身股製募集資金,成立專門東方航線,前往大明的港口,大明的身股製並不普遍,而且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的遺毒,仍然在殘害著大明的角角落落。
    大明就像是舊時代燦爛而繁華的晚宴,賓客們全都是彬彬有禮,穿著華美,張口閉口都是經史子集,表麵上透露著雍容華貴,但是這背後,是無數血肉堆積出來的糜爛,還有不思進取的腐朽。
    這就是劉吉看到的大明,大明的活力,相比較泰西還是太弱了一些。
    “啟航咯!”一個水手掛在桅杆上,大聲的喊著。
    環球商隊從琉球起航,再次向著鬆江府新港出發,劉吉抵達鬆江府後,立刻乘坐快速帆船向天津州而去,他要向陛下複命,同時到戶部確定今年遠洋貿易商隊的清單。
    其實每年貨物的清單都大差不差,主要就是六種世界性商品,瓷器、茶葉、絲綢、鐵鍋、棉布、香料,這是大明所掌控的商品優勢,而且是絕對不可以失去的高地。
    去年船上攜帶的鹽,全都販售一空,尼德蘭地區失去了他們的產鹽地,但大明大船到港,很好的彌補了這一點。
    但分歧產生了,尼德蘭人的南聯盟和北同盟再次開始分裂,南聯盟再次前往了馬德裏,向費利佩獻上了忠誠,而北同盟則依舊圍繞著誓絕法案,誓死不從。
    劉吉到了通州的時候,從通州水馬驛購買了一整年的邸報和各色雜報。
    《格物報》可以了解大明的技術進步;《逍遙逸聞》可以看看膽大包天的有限自由派又討論了哪些異化;《民報》可以看到大明國朝種種趣事;《清流名儒風流韻事》則都是關於各種名儒們養小妾發生的爛褲襠八卦;
    隻要看完了這一年的邸報和雜報,大明發生的事兒,都可以了解個七七八八,比如升平六號中間馬力已經提升到了一百五十匹,還在持續不斷地小型化;
    大明正在研究商朝的貞問,劉吉看了半天,立刻確認了下來,大明和泰西的關係,大抵和當初商人和羌人之間的關係,這是生存之間的競爭。
    有趣的是,禮部、翰林院、國子監教諭這些老學究們,也搞不清楚,黑、白、用,這些常用的字,最初的模樣,因為這些字真的太常用了,寫的人多了,寫著寫著,就錯了。
    龜甲獸骨文裏,白這個字,是有的,但不是表示黑白,意思是伯,就是方伯的伯,代表著一方諸侯,而這些方伯們,似乎和商王的關係有些複雜,商王偶爾會用方伯來祭祀祖宗,用他們的天靈蓋也就是囟門,做祭祀用的骨頭。
    囟這個字,演化到大明的時候,幾乎就隻有表達那塊骨頭的意思,沒有別的用處了。
    劉吉並沒有舍得看完所有的雜報,他隻看完了邸報,因為要跟陛下奏對,邸報不得不看,但是這些雜報,他會拿到海上去,慢慢的看,度過漫長、枯燥且無聊的海上時光。
    皇帝和臣子最近發生了一次交鋒,燕興樓交易行是否關閉,最後弄出了印花稅。
    “所以,折騰了這麽一圈,又給勢要豪右加了一個印花稅的稅種?”劉吉看完了起因經過和結果後,總覺得有點詭異,合著皇帝和元輔吵了一架,最後受傷的還是勢要豪右?
    不過仔細想想,放眼整個世界,陛下的稅仍然很低很低,普遍的稅率隻有13%,而泰西的普遍稅率能達到30%以上。
    為了保證自己所有的合同、契約、產業所有權轉移的合法,勢要豪右必須要購買稅票,張貼在合同上,否則稽稅院稽稅的時候,欲哭無淚。
    能辦的起錢莊的,都是豪奢戶,畢竟這玩意兒,是靠抄家盈利的,在大明能合法抄家的都是貴人中的貴人,這些人也是稽稅院的目標。
    劉吉入了京師,下榻了會同館驛,一路上舟車勞頓,但這入了京,顯得更加忙碌了幾分,他在京師被人叫做財神爺,能搭得上全球貿易商隊的東風,那就是天大的富貴。
    劉吉回京之後,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等到人群散了,他靠在椅背上,應付這些達官顯貴,比對付狂暴的大洋,還要疲憊幾分。
    但這些達官顯貴,他一個都得罪不起,這些人成事的本事沒有,壞事的本事很厲害,幾句閑言碎語,就能讓人離了聖心聖眷。
    劉吉稍微眯了一會兒,盥洗之後,前往了太白樓,這是必須要去的應酬,能推的他都以明日還要麵聖推辭了,這不得不去應酬,顯然是決計無法推脫了。
    次輔獨子、燕興樓總辦王謙設宴為他接風,劉吉不得不去。
    王謙設宴,這作陪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貴。
    萬曆十一年進士葉向高,翰林院庶吉士,授官編修,在國子監負責司業之事,年輕一代的翹楚人物,人稱麒麟才子。
    葉向高出身詩書禮樂之家,他的父親現在在廣西做知州,他是福建福州府人,他還在娘胎裏時,福建鬧起了倭患,葉向高的母親帶著肚子裏的孩子顛沛流離。
    嘉靖三十八年,葉向高出生在旱廁之中,食不果腹,吃了上頓沒下頓,四處躲藏。
    倭患鬧起來的時候,可不管你是什麽詩書禮樂之家、貴胄之後。
    嘉靖四十一年,戚繼光率軍,攻破牛田倭巢,剿滅倭寇,福建倭患逐漸平定。
    四歲的葉向高才得以返鄉,他那時候還很小,他隻記得戚家軍走的時候,滿城的百姓都在磕頭送行,這是再造之恩。
    葉向高那時候還小,腦袋都磕紅了,因為終於不用四處躲藏了,關於那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他記得,母親總是不許他哭,會用力的打他,然後抱著他無聲無息的哭,唯恐引來倭寇,滿門皆喪。
    姚家的姚光銘是富貴人家,是代表哥哥姚光啟來的,姚家之富半吳中,有錢是真的有錢,但再有錢,沒權也保不住,所以姚光啟現在出息了,全家都得指著這個被趕出門的姚光啟;
    勺園米氏米萬鍾,米萬鍾的父親錦衣衛的世襲百戶,而他的哥哥米萬春是隆慶年間的武進士,現在在京營做參將,米萬鍾更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詩詞歌賦無所不精;
    熊廷弼也被叫來作陪,他代表全楚會館來的,他學業繁忙,在準備下一次的會試,爭取可以中式,成為進士。
    王謙聽門房來報說劉吉已經到了,立刻站起來,到門前迎接。
    “坐坐坐,都是為陛下做事,不必客氣。”王謙領著劉吉坐定後,笑著轉了轉桌上的魚頭,讓魚頭對準了劉吉,滿是笑容。
    魚頭對準,順風又順水,這是一種美好的祝願,希望劉吉能夠一直一帆風順。
    王謙這話意思非常明確,今天這頓飯,不是他張羅的,是得了聖意接風,所以葉向高、姚光銘、米萬鍾這些非富即貴的人物,一起作陪。
    桌上沒有酒,因為劉吉第二天還要麵聖,酒氣衝衝是失儀,但這酒桌的氣氛,非常的熱絡。
    王謙對大洋非常的好奇,願意聽劉吉講海上的故事,姚光銘和米萬鍾,都是內地人,一輩子都沒看過海,聽到浪居然有三丈高,甚至船頭都能鑽到水裏麵,就驚訝無比。
    有了好聽眾,劉吉自然打開了話匣子,把這一年來的風風雨雨,都簡單的講了一遍。
    “這泰西的紅毛番,如此狠毒?”王謙有些驚駭的說道:“把人殺了還不算完,殺人不過頭點地,還要把人倒掛起來,警告夷人不要接近?”
    “當真是傷天害理!”
    殺人就殺人,把人殺了倒掛,這多少有點大病了。
    葉向高咬了咬牙,攥著拳頭說道:“劉指揮可沒騙人,福建也鬧過紅毛番,和倭寇不遑多讓,都是一群狼麵獸心的蠻夷,殺人不眨眼,連孩子都殺。”
    草原的北虜,好歹還講車輪以上,這車輪以上還是報世仇才會如此報複,多數都是擄掠人口。
    福建鬧過紅毛番,這要說到朱紈平定雙嶼倭寇,那時候的倭寇成分就已經很複雜了,包括了倭人、紅毛番、黑番、大明亡命之徒等等。
    在葉向高和劉吉解釋之後,王謙居然能夠理解商王用羌人祭祀這件事了,有些蠻夷,確實用了比較好。
    “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劉指揮說這個第烏總督府拉姆人將武器對準了同胞,這種事在綏遠也有發生,不算是離奇。”熊廷弼搖了搖頭說道:“我在綏遠的時候,也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曆,那時候,帶著我的千戶跟我說,不要相信草原上的胡人,更不要相信草原上的漢人。”
    “當時我就險些吃了虧。”
    熊廷弼更加在意拉姆人的故事,因為他在草原見過,而且還差點被這些個草原上的漢人給陰了,幸好他非常的聰明,看穿了陰謀。
    “你這些故事,我覺得可以編寫成戲本,值得傳唱。”姚光銘想到了個不錯的主意,前門大茶樓是他家的,他決定把劉吉這些故事編成唱段,就像是金池總督府的故事一樣。
    “這個主意不錯。”王謙立刻表示了讚同。
    劉吉覺得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成為了戲文裏的人,不過他覺得也沒什麽,他比較忙,應該聽不到這些唱段,聽不到,就不會覺得尷尬了。
    “那就是李贄嗎?”劉吉看向了戲台上的人,今天有一場聚談,主講的人是李贄。
    王謙看著李贄,語氣裏帶著一些的唏噓說道:“一狂夫耳,不是黃公子護著,早就死了。”
    王謙身在官場這個泥潭之中,他深切的知道,傳統的士大夫對李贄有多麽的不滿,他的存在讓舊文人們如鯁在喉,比皇帝罵賤儒還讓這些舊文人無法接受。
    因為李贄的存在,就是對禮教、權威和經典的根本性質疑。
    他說: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於孔子而後足也。若必待取足於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
    老天降生一個人自然有一個人的用處,不需要依靠儒家經典夫子之言,也可以修身、養性、齊家,立足於世間,如果真的必須跟隨夫子言行才能立足於世,那千古之前沒有孔子,人就不是人了嗎?
    沒有夫子的時候,人是不是人?如果人不是人,那法三代之上,也就是堯舜禹時代,連堯舜禹都不是人嗎?
    就這一句話,整個京師的士大夫們,都沒有人能辯得過李贄,當然也有強詞奪理之輩,發表各種可笑的言論,沒有多少人認可罷了。
    自從朱程理學甚囂塵上之後,儒家就有了個習慣,就是述而不作,意思是隻闡述前人的學說,自己並不創作,聖賢書絕對不可以進行創作,隻能自己注解。
    而李贄打碎的就是這種述而不作的風氣,強調個體的獨立判斷、不斷的用實踐去完善自己的認知,也就是知行合一。
    他認為崇拜孔子的一切言論,並以此為綱常去生活,是盲從。
    這種批評自然招來了無數人的不滿,‘敢倡亂道,惑世誣民、敗壞天下人心’,都是李贄身上的帽子,但他對這些帽子,非但不反駁,反而每次聚談,都會自己戴上,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沒辦法,這是黃公子罩著的人,即便是明麵上的身份,黃公子也是大將軍的家人,無人敢言,知道黃公子真實身份的人,那就更加忌諱莫深了。
    “萬曆新政,欣欣向榮,為何還有人在極力反對新政呢?”焦竑坐在台上,他是格物院的格物博士,平日裏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不擅長人情世故,更不會做官。
    但是在格物院,他是大明算學領域的大拿,是徐光啟的恩師,因為焦竑和李贄是好友,所以李贄邀請的時候,焦竑會到太白樓進行聚談。
    最近,焦竑領著徐光啟在研究地球為什麽圍著太陽轉,人為什麽會站在地上這種問題。
    比如焦竑就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人扔出去的石頭、標槍會落地,火炮發射的鉛彈會沿著拋物線降落,但會飛出更遠,可是這炮彈的速度足夠快的時候,是不是就不會落到地上?
    這是一個理想實驗的問題,格物博士們正在展開極其激烈的討論。
    李贄笑著說道:“確實,天地維新萬象更,皇圖肇啟萬邦清,可就是有人揪著那麽一點維新曆程中的過錯不放,為何要反對萬曆維新呢?”
    “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地位罷了。”
    “海運滔滔,湮其壟斷之利;機樞軋軋,破其阡陌之基。因世祿承蔭者,智不及中人,才難勝童蒙。處恒世尚憂隕墜,逢劇變豈免惶驚?”
    “恐祿位之將墜,懼簪纓之難繼,故挾祖製為盾,執舊章為兵。”
    萬曆維新引發了社會的劇烈變革,社會有了新的增長方向,尤其是開海和生產力提高,一些個靠著祖宗遺澤的人,並不聰明甚至十分愚蠢,在一個不變的世界裏,依舊無法保證自己身份地位的穩定,甚至會向下滑落,社會有了巨大增量後,更加難以保證自己的社會地位了。
    這就是反對萬曆維新的根本理由。
    李贄這段話又是戳著儒生們的肺管子罵了起來,說他們的智慧達不到中人水平,才能不及讀完了蒙學的童子,才會如此惶恐。
    起點比別人高許多許多,卻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非但沒有保住自己的地位,反而失去了一切。
    “說到底,就是無能罷了。”焦竑笑著說道:“大江東去,豈腐儒可阻;洪爐熔金,非朽木能擋。”
    “卓吾先生,最近京師多有議論,這利潤的權柄與威能,著實是讓人有些驚恐,不知卓吾先生可曾聽聞?”
    李贄搖頭說道:“利潤看起來無所不能,驅趕著所有人走向有利可圖的地方,這自古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
    “天下士紳,為何兼並?就是為了利潤,然而,兼並土地一年利得不過百值增五,而這開海厚利,一年利得,少說也有兩成,這人自然一窩蜂的紮進了海貿之中。”
    “因勢利導,不足為懼,當然朝中大員執掌國柄,事關社稷安危,無論多麽審慎,都不為過,畢竟不像我這等狂夫,張張嘴就行了。”
    “我今天要說的是,這利潤為何如此無所不能,因為利潤擁有可怕威能的根本,是朘剝。”
    “朘剝他人的勞動、朘剝他人的時間、朘剝他人的人生而獲利,我認為,這才是利潤最可怕的地方。”
    李贄此言一出,聚談的所有人,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起來,因為前些日子,剛剛發生,錢莊的東家們,甚至不在乎放出的錢,能不能收回,因為這些錢莊,本質上是靠抄家獲利,這件事,恰好應驗了李贄今日的說法。
    利潤就是朘剝,朘剝就是利潤。
    “我看到了更加惡毒的東西。”李贄歎了口氣說道。
    “哦?卓吾先生看到了什麽?”焦竑麵色凝重的問道,李贄的聚談,根本不按台本來,連焦竑都不知道李贄要說什麽。
    還有比利潤就是朘剝,朘剝就是利潤,更加惡毒的東西嗎?
    焦竑深眉頭緊蹙的說道:“過去,兼並田畝的速度,其實是非常緩慢的,自洪武朝到弘治年間,才算初步完成了兼並,百餘年,大明仍然不乏自耕之民。”
    “到了嘉靖年間,開始清丈還田,從勳貴起,萬曆維新,再次開始清丈還田。”
    張居正搞的清丈還田,其實嘉靖初年,張璁也搞過,而且搞得聲勢規模極大,效果也不差,張璁沒了,陸炳沒了,嘉靖皇帝困守西苑之中,動彈不得。
    李贄說道:“過去兼並田畝緩慢,但現在,朘剝式積累,遠超當初兼並田畝的速度,隻需要不斷的聚斂白銀就足夠了,甚至連兼並田畝都不必了。”
    田畝兼並緩慢,資本朘剝式積累效率遠超當初,這樣一來,一切都開始加速了起來,對朝廷的要求隻會更高,一旦無法有效約束這些日益龐大的利益集體,就會被這些利益集體所吞噬。
    這是大明步入商品經濟必然麵對的根本矛盾之一:價值與價格的差異。
    一方麵社會勞動與生產;一方麵是不公平的標價;價值和價格上的分歧,不但體現在數量上,還體現在性質上,連非物質的道德,如榮譽、忠貞和忠誠,都可以標價,甚至一文不值。
    價值和價格上的巨大分歧,造成了資本朘剝快速積累,而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快,最終形成一個巨大的鴻溝。
    “那該如何是好呢?”焦竑有些焦急的問道。
    李贄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早去文華殿做明公了!”
    劉吉聽完了這段聚談,看著王謙,低聲問道:“王禦史,這李贄聚談,向來如此大膽嗎?”
    王謙搖頭說道:“這已經收斂了許多,以前更加大膽,現在《逍遙逸聞》就他一個主筆,他怕被捂了嘴,已經盡量謹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