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章 夫馳道者,民之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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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幣的本質是債務,這一點早在宋末元初許衡的《楮幣劄子》裏,就已經論證的十分明白和清楚了。
    費利佩的困局,非常簡單,就是因為戰爭沒有按照預期進行,導致了金債券的價格下行,費利佩有需要繼續發行金債券,來武裝海軍,贏得戰爭的勝利,可是新發金債券的利息太高了,他恐怕利息都還不完。
    在債市,借新還舊的把戲能玩下去,最重要的就是可以把利息還上,否則就會全麵崩壞。
    費利佩前兩次宣布破產,就是還不上債務的利息了,隻能破產。
    過去的費利佩還年輕,大家還相信他,過去,泰西對新世界還充滿了想象力,能夠支持他破產兩次,但破產第三次,除了國朝信譽破產,最重要所有人對新世界的想象,都會化為泡影。
    狼來了喊第三次,就沒人會信了。
    哪怕是到時候贏得了戰爭,也輸掉了海洋和未來。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任何武力行動,在行動之前,一定要考慮清楚戚繼光提出的五個問題,悍然發動的戰爭,最後就是落得費利佩這種不上不下的尷尬狀態。
    陳末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回到了莫愁湖禦書房,奏聞之後,麵見了陛下,奏聞了黎牙實見到佩德羅的詳細情況。
    “也就是說這次西班牙使者是來通知大明朝,他要加稅,而不是來和大明好好談一談?”朱翊鈞眉頭緊鎖的問道。
    事涉白銀流入,隻要能不撕破臉,就不撕破臉,看在白銀的麵子上。
    但貌似費利佩的蠻勁兒上來了,直接增加,連個商量的餘地都不算給大明。
    “黎通事,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蠻夷聽不進去那麽多的道理。”陳末俯首說道。
    朱翊鈞吐了口濁氣,搖頭說道:“朕以為,他是像上次一樣,打算以加關稅的名義,對大明施壓,讓大明答應他一點條件。”
    “比如,讓大明購買一點他的金債券,哪怕是以貨物的形式支付,他也可以進行變現,關鍵是大明購買後,市場對金債券的信心會恢複。”
    “連遠在世界另一端的大明都購買了金債券,一下子就可以帶來無窮無盡的想象。”
    “或者幹脆,請求大明給他一點戰爭貸款,以五桅過洋船交付,二十艘五桅過洋船殺不死英格蘭,那五十艘、一百艘呢?”
    “畢竟他發動的第一次遠征,除了五桅過洋船,其餘全部埋在了大洋之中。”
    “沒想到,他連談都不打算談了。”
    陳末沉默了下,有些猶豫的說道:“陛下,黎牙實說,胡人、蠻夷做事,就是胡攪蠻纏。”
    “從佩德羅把戰爭和戰爭不順利的原因,完全歸咎於大明這件事本身,就看得出,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麽長遠的規劃,想一出是一出,如同兒戲。”
    “就如同村裏的地痞懶漢,有上頓沒下頓,也不會去想下頓吃什麽、怎麽吃。”
    陳末總覺得佩德羅和費利佩這種做事風格非常熟悉,在回南京的路上,陳末見到了一隊送往南洋的地痞懶漢,立刻恍然大悟!
    這些蠻夷做事和村裏的懶漢,沒有別的區別,哪怕他是國王。
    村裏的懶漢從來不會想下一頓吃什麽,就像費利佩不會考慮,沒有了大明的大宗商品,讓他治下的子民,茹毛飲血嗎?
    大明其實做好了談判的準備,你以加關稅的名義施壓,大明加關稅反擊,大家在世界彼岸,誰也奈何不了誰,自然要坐下談談。
    戶部還專門評估了下,借給費利佩戰爭借款的風險。
    “大司徒張學顏,判斷了英格蘭西班牙戰爭的風險,給費利佩的戰爭借款利率隻有25%,比他給大明的關稅還低,可惜了,大司徒一片苦心,全都白費了。”
    “眼下世界各國,政治發展尚且幼稚,做事如同兒戲,情緒到了,什麽政策都能製定出來,也確實如此。”朱翊鈞將一本奏疏朱批。
    皇帝朱批的奏疏,是戶部上的奏疏,廷臣們都覺得西班牙怎麽也是日不落帝國,加關稅這種等同於宣戰的行為,完全是為了營造一種咄咄逼人的態度,是一種外交逼迫手段。
    沒想到,費利佩打算直接加,而不是外交手段,大明明公完全想多了。
    陳末猶豫了下沒有多說,其實從黎牙實和佩德羅的交談中,陳末覺得西班牙還是想談一談的,這種先把關稅實際增加,就是在對大明施壓。
    但在大明眼裏,這加關稅就是宣戰,根本不是施壓。
    而且一個問題,禮部沒辦法回答,這次妥協了,下一次呢?
    蠻夷做事素來蠻不講理,他這次直接加了關稅,大明如果妥協,這蠻夷一定得寸進尺,一定蹬鼻子上臉。
    陳末完成了複命,俯首告退,國事他從來不參合,他就是奉命辦差,如實陳述。
    他接下來還要參與到南衙選貢案的調查之中,他離開莫愁湖行宮的時候,站定回頭看了眼,經曆此事,他覺得這個世界都是由草台班子組成的。
    幸好,他為之拚命的大明,似乎不是那麽的潦草。
    至少大明考慮了到幾乎所有的情況,當然,也過分高估了蠻夷的政治生態水平。
    正如陛下所說,情緒到了,什麽決策都能做出來。
    “陳指揮慢走。”張宏走出了宮門,攔住了陳末,笑著說道:“陛下說,看陳指揮的馬匹已經有些老邁,就讓陳指揮到禦馬監挑一匹好馬。”
    “謝陛下隆恩。”陳末一愣,表示了感謝,陛下的聖命完成之後,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賞賜,哪怕是不好明著賞,也會送匹馬、送火銃、強弩等物。
    比如這次,陳末除了拿到了好馬,還領了一把複合弩、一把全新的燧發火銃。
    陳末走的時候有些可惜,江西學院確實沒有違背大明律,否則的話,一定要好生查辦。
    在官場上,其實最麻煩的事兒,就是上司逼你違規。
    這種事情在錦衣衛裏特別的多,比如紀綱殺解縉,成祖文皇帝問了句,這解縉還活著?
    紀綱作為特務部門的頭子,他就隻能殺人,哪怕是沒有黃紙朱批,沒有刑部白紙駕貼,紀綱也隻能殺。
    現在緹騎們倒不用顧慮這個問題,陛下的聖旨從來都非常明確,江西的學院幹淨就不辦,最好一直幹淨。
    陛下希望江西的學院是幹淨的,而不是要為了為難而為難。
    在泰西使者進京的過程中,西班牙使者佩德羅沒有獲準離開鬆江府萬國城,也就是說,佩德羅沒辦法履行自己使者的職能,他現在就是個經紀買辦,買完東西,就可以離開了。
    這可不是大明小家子氣,而是禮部覺得佩德羅到南衙麵聖,很可能胡說八道,觸怒陛下,導致政策變得更加激進。
    一如英格蘭人到現在沒有取消私掠許可證,大明對英格蘭人的態度奇差無比,現在西班牙也從友邦的身份,降級到了敵國外患的地步。
    大明廷議要仔細研究下,如何攻取富饒銀礦了,既然白銀不來,那大明隻好自己去取了。
    朱翊鈞注意到一件事,費利佩派遣佩德羅來到大明,除了看能不能讓大明答應他們過分的條件,另外一個目的,大抵是讓佩德羅送死來了。
    大明已經殺死了一個使者索倫,但索倫是咎由自取,想要用阿片來腐蝕大明。
    佩德羅就是來激怒大明皇帝,隻要佩德羅死在了大明,那費利佩把戰爭失利,完全歸咎到大明的身上,這套詭辯的敘事,就變得格外合理了起來。
    但大明壓根就沒給佩德羅為西班牙殉葬的機會,而是直接拒絕了讓佩德羅麵聖,他想要激怒也毫無辦法。
    在陳末離開之後,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水滴石穿,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西班牙的困局,並不是一次遠征失敗的結果,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問題的症結所在。”
    “金債券信譽的崩塌,是費利佩反複發債和強製破產賴賬的手段,堆積而成的困局,西班牙王室通過金融手段維持軍事領域的領先,而後,利用軍事領先進行武力擴張,來維持金融領域的霸權,如此反複循環。”
    “但這個循環,不可持續,費利佩親手締造了西班牙日不落帝國的地位,又在親手終結了這一地位。”
    他對馮保說的這段話,也是他給戶部奏疏的朱批。
    一件事發生了,大明不能隻看熱鬧就結束了,要吸收經驗和教訓,防止這種事發生在大明的身上。
    雖然人們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沒有從曆史中吸取任何教訓,重複的錯誤總是在反複的犯,但總歸是有借鑒意義。
    馮保思索再三,確定的說道:“陛下,費利佩的金債券和大明寶鈔,看起來是一樣的東西,但臣卻認為,這是完全不同的產物。”
    “金債券本身是為了滿足費利佩征戰需要才發行的債務,而寶鈔是為了滿足大明眼下商品經濟發展局勢的產物。”
    “動機不同,最終的指向自然不同,金債券更像是一份賭約,熱那亞商人賭的是費利佩可以獲勝,永遠獲勝。”
    馮保可不覺得大明寶鈔和金債券一樣的產物,他深切的相信,這次的大明寶鈔可以成功,通和宮金庫可不是虛妄,每一根金條,都是寶鈔信譽的基石。
    “更加簡單直白的講,陛下就從來沒有發債打仗,發的都是真金白銀,如果陛下發債打仗,恐怕連萬宗伯也要上奏諫言了。”
    “大明寶鈔是國朝局勢基本穩定,自孝宗朝之後頹勢盡掃,才有的寶鈔。”馮保補充了自己觀點的論據。
    大明皇帝什麽時候借過錢打仗?
    而且陛下和日不落君主的差別就在於,陛下從來都是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陛下也從不飾勝。
    黔國公因為信任熟苗,差點被東籲打到了大理、仁川漢城局麵遲遲無法打開、蔚山山城九進九出的時候,陛下都給了前線足夠多的信任。
    “陛下,臣都不知道費利佩把一年四百萬兩黃金的收入,都花到哪裏去了,還要借錢打仗,那可是四百萬兩黃金啊!”
    “嘉靖時,倭患虜變,朝廷一年歲收不過六百萬銀,也沒弄到借錢打仗的地步。”馮保很難想象,費利佩把錢花到哪裏去了。
    一年2100萬杜卡特金幣的收入,如果按金池總督府建立之前金銀掛牌價去核算,費利佩手裏一年有6100萬兩白銀可以支配。
    大明到現在一年也就四千五百萬銀歲收,這還是商稅占據了大頭。
    “朕算是聽出來了,你這是變著花樣拍馬屁,行了,把奏疏拿來吧。”朱翊鈞起初還分析下馮保這番話的道理,但稍微一想,發現馮保在拍馬屁,就終止了這個話題。
    “是。”馮保無奈,他句句是實話,沒有一句馬屁,但陛下不喜歡過多的掌聲和鮮花,畢竟陛下現在還年輕,沒到耳順的年紀。
    針對申時行、王家屏、沈一貫、王一鶚這一套班子的批評聲,已經徹底停止,北衙發來的九本奏疏,是需要皇帝親自處置。
    倭寇的第一期戰爭賠款,在豐臣秀吉的主持下,艱難的湊了出來,賠付以一半白銀,一半倭奴、遊女償付,已經移交給了長崎總督府,大明軍在各大礦山駐軍,目前隻駐軍了銀礦,沒有駐軍金礦、銅礦。
    讓朱翊鈞意外的是,高啟愚,逼迫豐臣秀吉簽訂了一份《京都條約補》,這新一份的京都條約補,主要內容就三件事。
    第一個是承認一切礦山歸屬權,將大明每年支付倭國通行寶鈔購買礦料這件事,改為了倭國上貢之後,朝廷恩賜寶鈔;
    第二個是尾張國設縣,這個新設的尾張縣,為大明所屬,之前尾張國仍然是織田家的封地,又因為織田信長的後人都在大明,所以大明朝廷代管,現在是正式確定割地。
    第三個則是關於漢人犯案歸大明審問,倭國方麵不得抓捕任何大明人,否則視為叛逆,長崎總督府和大阪灣守備千戶所,有權進行平叛。
    “要不說這讀書人的心眼子就是髒,看看這個高啟愚吧,就是典型!之前局勢尚不明朗,他就能含糊的地方就含糊,不讓抵抗意誌過於強烈,等到大明軍駐紮到了銀礦,立刻就不含糊了。”
    “這叫什麽?該裝糊塗的時候裝糊塗?”朱翊鈞恩準了高啟愚這本奏疏。
    高啟愚的心眼子是真的多!
    這份補充協議,是大局已定,大明完全掌控了銀礦後,為京都條約做補充,明確一些事兒的性質,減少條約的模糊,同時,開了一個口子,一個平叛的口子。
    今天倭國抓捕、殺害大明人,長崎總督府牙兵、大阪灣守備千戶所會平叛。
    但情況一定會惡化,各種沒有理由製造理由,也會出動平叛,最終將倭國宜居地帶,全都占領。
    西漢初年使者安國少季,為了找個出兵的理由,把人家太後樛王後都給睡了,最終鬧出了呂嘉之亂,大漢立刻派兵平叛。
    滅倭,注定是個緩慢而長期的過程。
    “少宗伯,是非常想進步的。”馮保笑嗬嗬的說道。
    九本裏麵還有一本來自於大司徒張學顏,這個擅長勾稽的管財政的閣臣,匯總了下大明和西班牙的交易詳情。
    萬曆元年到萬曆十三年,泰西大帆船平均每年對大明輸入650萬銀,自萬曆十三年後,其中450萬兩白銀變成了黃金。
    但這一次佩德羅一共就帶了價值不到300萬銀的貴金屬,就想獲得過去650萬銀的商品。
    也就是西班牙宮廷秘書所說的貨幣抵消計劃,刻意加劇大明國朝的錢荒問題,逼迫大明供應商品價格降低,來讓大明為西班牙戰爭失利買單。
    可惜,他隻能帶走三百萬銀貨物。
    “有意思。”朱翊鈞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兒。
    大明六大世界性商品進行了一次漲價,上浮了15%左右,其中鐵器的價格上浮了超過60%,這是大明海商自發行為,來應對西班牙蠻橫無理的關稅政策。
    這麽做的原因很簡單,大明海商,為了維持商品的價格和利潤,寧願選擇讓貨物堆積在倉庫裏,抬高價格,也不肯降低價格賣給佩德羅。
    這是一種商品經濟下的經濟行為,和朝廷的意誌無關。
    價格是圍繞著供需進行波動,當市場需求量減少的時候,商人們會選擇減少供應量,等於變相的增加需求,來維持商品的價格和利潤,維持最基本的生存,等待局勢的改變。
    就像經濟危機的時候,農場主把牛奶倒入密西西比河裏一樣。
    西班牙關稅增加,導致貿易量減少,就是一種需求減少,那麽增加價格,減少供應量,就成了商人們普遍的選擇。
    很多大明人是極為傲慢的,在多數海商眼裏,番夷就是會說話的畜生罷了,大帆船貿易,被普遍視為一種朝貢貿易。
    貢者,從下獻上之稱,大明對朝貢貿易的利己,大概就是這些紅毛番拿著大明需要的白銀,來大明討飯來了。
    討飯就是討飯,還要加關稅,那大明海商是真的會漲價。
    畢竟這會兒脊梁骨沒被打斷,膝蓋生根的跪族還沒那麽多。
    “商人都是斤斤計較,唯利是圖的,這些海商漲價,其實算過一筆賬,高價賣給紅毛番一批,剩下的也不會堆積在倉庫裏發黴,實在不行就賣給朝廷。”馮保簡單陳述了這次漲價背後的邏輯,可以賣給朝廷。
    大明有自己的遠洋貿易商船,劉吉帶領的遠洋船隊,已經踏上了第八次環球貿易的征程,而且規模還在擴大,賣給大明朝廷雖然無法獲得超額利潤,但維持工坊運轉的同時,還有一定的利潤。
    也是因為這種類似於兜底的機製存在,海商才敢如此漲價來應對關稅增加。
    平價賣給皇帝,皇帝還知道給商人立塊碑,說商賈尚知義,共襄文教舉,低價賣給泰西人,連聖眷都買不到。
    聖眷可是硬通貨裏的硬通貨,有聖眷,就可以極大的避免被掛在朝陽門城牆上的風險,當然,作奸犯科、抗旨叛亂,還是要被掛上去的。
    萬士和是個諂臣,可他曾經因為絲綢都配給給了海貿,當麵責難陳善於陛下,諫言給大明臣工也留下點絲綢吧!大明明公都不能綾羅綢緞自由,算什麽明公!
    最終大明換了精紡毛呢做官服的補充,才算是結束當初的絲綢之爭。
    泰西人不要,大明的貴人們的需求一點都不少。
    “那就這麽著吧,朕總不能下旨讓商賈降價賤賣。”朱翊鈞沒有做出行政命令幹涉商賈們的這一次漲價。
    朱翊鈞處理完了九本奏疏,將奏疏遞給了馮保快馬送往北衙處置。
    “萬曆維新這才剛開了個頭,朕肩上的擔子仍然很重很重,萬曆維新的成功已然過去,更大的困難等在前麵。”朱翊鈞把奏疏遞給馮保的時候,由衷的說了一句。
    他要時時驚醒自己,不要沉迷於過去的成功,因為成功已經過去,都不作數了,隻能代表自己過去做的還行。
    北衙禮部上了一本奏疏,陝西鳳翔府扶風縣知縣段峰綱,自殺了。
    不是被勢要豪右所逼,也不是無法滿足勢要豪右,勢要豪右暴起殺人後偽裝成為了自殺,更不是因為風力輿論,而是仰愧對天地陛下聖恩,俯愧對黎民期許。
    今年陝西有旱情,大旱必然大蝗,蝗災漫山遍野的時候,真的不是養點鴨子就能解決的,大旱蝗災之後就是饑荒,哪怕朝廷反應迅速,鳳翔府第一時間給了賑災撫恤,西安府調運糧草。
    但是依舊餓死了六百戶,兩千餘口死於饑荒。
    屍橫遍野,慘不忍睹,段峰綱收斂了這些屍骨,處理好了旱情的後續後,留下了訣別遺書,驛傳京師後,自殺謝罪。
    讓段峰綱自縊的事,是旱情中他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當時縣衙庫房裏,還有一批精挑細選的種糧,他本打算旱災過後,讓百姓耕種。
    旱情發生後,他要是放了這批種糧,這六百戶餓不死,來年就會歉收;他要是不放這批種糧,就會餓死人,他做出了選擇,沒有放糧,在旱情結束後,把自己的命,賠給了被餓死的六百戶。
    去年徐州大旱,劉順之作為知府,可以跟朝廷漕運都禦史撕破臉開閘放水,可以開倉放糧,最終救活了三萬餘戶,被皇帝認為治理地方有功。
    可是段峰綱就完全沒辦法了。
    整個陝西去年都是大旱,鳳翔府用盡了全力,府庫無糧可支,西安府也沒有糧食,勢要豪右家裏也沒有糧食。
    段峰綱把全縣地主家的糧庫都翻遍了,再無餘糧可調配。
    “要讓大明百姓吃飽飯,大明也就一億三千萬丁口,朕無論如何要讓他們填飽肚子。”朱翊鈞恩準了給這位縣令諡號的請求,一般諡號都隻給三品及以上,這是議貴,三品以上及世襲武勳皆為貴人。
    禮部給了一個平諡,懷湣,慈仁短折曰懷,在國遭憂曰湣。
    給諡號本身就是對段峰綱選擇的認可,其實他治下的百姓沒有怪他無能的意思,關中平原的窮苦不是一兩天兩天了,而是一百七十年來,不斷地惡化。
    段峰綱已經是難得的好官了,沒有縱容兼並,而是帶著衙役,四處找糧食。
    小冰川氣候的危害是氣溫,更是降水,陝西人口不斷的減少,主要還是氣候,而不是人禍。
    “如果隴開馳道修通了,會好很多,腹地的糧食調運入隴的運費,會降低很多很多。”馮保提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嘉峪關到開封的馳道,這條馳道陛下砸下去了三千多萬銀,總計六個工兵團營,分段建造。
    大明沒有收複河套的之前,陝西更缺糧,但凡是大旱會餓死更多的人,別說保種糧還是保百姓,什麽都保不住!
    “隴開馳道很難修。”朱翊鈞沒有催促過馳道的修建進度,因為朝廷催促,導致日後馳道三日一小停,五日一大停,回頭看,甚至部分路段還要重建,那才是肉食者之惡。
    山又不會因為你皇帝的催促而搬離,也不會因為一道聖旨,就可以讓複雜的地理環境變成通途。
    “王次輔沒有給朕把預算從3412萬銀,加到5000萬銀,已經是很有恭順之心了。”朱翊鈞以為隴開馳道會變成大明的莫道石人一隻眼。
    可是王崇古小心謹慎的主持,連預算都沒有增加多少,隻增加了四百萬銀,而且部分路段,比如從開封到西安段,已經通車,這次關中大旱,就是從河南調運了四十萬石糧食。
    馳道的作用已經逐漸顯現。
    “王次輔說這條馳道修通了,就是大明龍脈了。”馮保說起了隴開馳道,就是一臉感慨。
    王崇古用兩個字形容大明馳道的重要性,那就是龍脈。
    夫脈者,血之府也。脈這個詞指的就是血管,大明的龍脈,自然指的是溝通大明東西南北的血管,其意義不是多少萬兩白銀可以去衡量的,涉及到了江山社稷的穩定性。
    往常年份這種程度的大旱,一定會鬧出攻破州縣的民亂來。
    馳道者,民之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