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侯於趙隻是怪,不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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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田的確是靈丹妙藥,一吃就靈。
    王朝更替、曆代革故鼎新,其實都是從生產資料再分配上做文章,都是如此,沒有任何例外。
    生產資料再分配,本身就是中國在漫長的曆史中,通過實踐總結出來一套行之有效,解決係統性危機的辦法,每一次的浴火重生,每一次的涅槃,都王朝伴隨著,或者說是為了讓生產資料再分配。
    這次的浙江還田,本質上是大明皇帝用放寬海貿條件,用海外利益交換了勢要豪右的妥協,當然價格上,要低很多很多,本來十頃田就可以換條船或者船證,但到了浙江還田,變成了二十五頃才能換到。
    這些船,這些船證,最終是要出海尋求利益的,除了官船,很少有船隻前往太平洋的對岸,更別說泰西了。
    所以,大明還田的代價,還是由海外夷人、倭奴、黑番等等種植園裏的奴隸們進行承擔。
    皇帝在這個過程中不僅僅付出了真金白銀,還進一步放寬了海貿的條件和門檻,皇帝付出了部分皇權和皇帝本人的身後名,奴隸貿易和種植園經濟,日後要挨的罵,堆起來,怕是比泰山還高。
    讓王崇古沒想到的是政策製定、再到政策推行,皇帝的目的是威罰,執行層麵也沒有出問題,但浙江有著非常強勁的經濟韌性,隻要政策可以執行到底,浙江就可以獲得發展的機會。
    相比較腹地,浙江的自然稟賦、地理條件,還是有太多的容錯機會了。
    而且率先一步,浙江率先完成了生產資料再分配,就獲得了先機,別的地方,再想超過浙江,那恐怕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還田,部分勢要、鄉賢,是比較配合的,並非一致性的反對。”朱翊鈞拿出了一本奏疏,麵色一言難盡的說道:“隻是侯於趙,寫了個名冊。”
    朱翊鈞將侯於趙搞出的還田名冊,這份名冊是有些危險的名冊,不太方便傳播的那種,葉向高自然看出了陛下的為難,沒有動筆繼續寫。
    侯於趙對浙江還田積極程度,分成了五個等級,某種程度而言,皇帝可以按著名冊進行抓人。
    第一級,為忠君體國,人數最少隻有一成不到。
    大部分為多年的海商,他們不僅主動還田,還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宣講朝廷政策,對抗一些風力輿論,還主動遊說同族、姻親還田,遊說一次不成,還要遊說兩次三次,並且最重要的是進行幫扶。
    部分士紳對出海抵觸,不是認為商賈低賤,不是認為出海是亡命之徒的選擇,而是沒有路子,既不知道怎麽經營海貿,也不知道如何下手,看別人賺錢十分羨慕。
    而這些新興資產階級,就做了這個領路人。
    海商們集體推薦還田換到的船隻,掛靠鬆江市舶司,而非寧波市舶司,寧波市舶司被普遍描述為,不是特別方便。
    第二級,為聖德感化,這類人隻有兩成不到。
    就是對還田、海貿持有觀望態度,畢竟朝廷今天開海,明天禁海,這損失就不是虧可以去形容了,隻要禁海,轉型的士紳就隻能做走私海商了。
    經過遊說、被人引領有了門路後,開始投獻。
    聖德感化,之所以和聖德有關,還是因為相信春秋鼎盛的大明皇帝的信譽,陛下說話是真的算話,這麽多年,連陛下批注的四書上的承諾,都在堅決履行,更別說公開聖旨承諾了。
    第三級,為左右搖擺,這類人最多,超過了五成。
    不知道是不是要還田,不願意跳出自己舒適圈,踏入前途未卜的領域,就選擇觀望,再看看,尤其是看看陛下的承諾,是否算數,答應的船證、船契會不會如期兌現。
    這些船隻全都是內帑、國帑、浙江地麵共同給造船廠真金白銀砸出來的,隻不過皇帝下章要船廠督造的價格,和民間的價格又不是一個價格了。
    第四級,為被逼無奈,還田是不想還田的,但死也是不想死的,朝廷的刀子就懸在腦門上,德清蔡氏就是典型,蔡正平是堅決反對還田的,他就想當個清閑地主。
    除了軍兵的刀子過於鋒利之外,種地的收益以及經濟形勢的改變,出於對自身階級向下滑落的擔憂,這些士紳,不得不遵從了朝廷的政令,進行了還田。
    第五級,則是死不悔改,首鼠兩端,不肯遵從政令廢除賤奴籍身契,假意答應還田,暗地裏對抗朝廷政令,逼迫得田佃戶長租、用薄田代替良田還田、利用錢莊發高利貸大肆兼並等等。
    對於和皇帝逆行的第五級,侯於趙的態度是這就是敵人,手上但凡是沾了血的就殺,手上不沾血就流放到呂宋、舊港、元緒群島、金池總督府。
    侯於趙把這些和皇帝逆行的家夥,全都當成蠻夷來剿滅。
    “這侯於趙的作風,怎麽那麽像來俊臣?”王崇古看著侯於趙列出的一堆名冊,有些緊張的說道。
    侯於趙和大唐酷吏來俊臣可太像了,羅織名單和罪名,這確實是有些嚇人了。
    “來俊臣什麽貨色,也能和侯於趙相提並論?侯於趙就是喜歡和人逆行而已,還田這麽大的事兒,他一厘銀子沒貪,如此並論,這不公允。”朱翊鈞立刻維護起了侯於趙。
    緹騎對侯於趙進行了全麵的調查,侯於趙沒有利用還田令,大肆斂財,甚至對所有賄賂之人進行了調查。
    侯於趙的邏輯有的時候真的很怪,但又很合理。
    在他看來,但凡是來行賄的,一定是做了虧心事,有一些心裏存著避禍心思想法的人,給他送錢,反倒送來了一腦門的官司,被查了個底朝天。
    “這第五級死不悔改者侯於趙已經查辦了,那第四級逼不得已的,要不要抓?”張居正看著手裏的名單,問出了一個讓皇帝、首輔次輔、大將軍都比較為難的問題。
    按照一般的發展規律,羅織好了名單,下一步,就是按冊抓人了。
    要被分到第四級,是有幾個必須要滿足的條件,這些人,真不是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人,而是滿心憤恨,並且付之於行動。
    包括但不限於,散播朝廷白沒田產謠讖、鼓噪佃流氓力對抗還田、催繳兩次補繳稅賦、利用自己在朝人脈掀起風力輿論等等。
    這些條件全都符合,才會被歸類到第四級的被逼無奈,在可抓可不抓的範疇。
    “朕借著仁和的一把大火,連坐了整個浙江,以較低的價格收了他們的田產,還不允許人有些怨言,發點牢騷?田也還了,朕前腳剛把船給兌付了,後腳,就把人家門給抄了,朕如此出爾反爾,天下誰還信朕?”
    “密切觀察吧,反跡不彰,就不抓了。”朱翊鈞在抓還是不抓之間,選擇了還是,一來,信譽這個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想要建立,難如登天。
    “而且侯於趙有點怪,他可以區分敵我,這多少有點神奇,就像這次蔡徐爭鬥,他就判斷對了,而且不止一次,倒是有點像孫大聖的火眼金睛,能看得出是人還是妖。”
    “他總是能精準的判定這個人的敵我,朕比較相信他的判斷,朕是南巡來浙江,不是常年在浙江,他既然判斷不是敵人,朕要抓人,是拆他的台。”朱翊鈞詳細解釋了下為什麽不抓。
    二來,他不想當好壞不分的唐三藏,侯於趙在打妖怪,他這頭兒四處給侯於趙樹敵,這種專門給下屬增加難度的上司,是極為可惡的。
    朱翊鈞比較相信侯於趙對立場的判定,他遇事,可以快速判斷敵我,而後去做事,在遼東他這麽做,在浙江他還是這麽做。
    “確實有幾分難言的古怪。”王崇古領著官廠,還督辦鼎建大工,他和窮民苦力接觸較多,百姓裏麵是有壞人的,如何從百姓裏麵區分出好人和壞人,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正如王崇古在他的為官之道,五步蛇的自我修養裏講的那樣,要對群體保持同情和關注;也要對個體保持警惕和距離;
    而侯於趙這個人怪就怪在了,他可以精準的區分敵人還是朋友,哪些是必須要打倒的,哪些是可以容忍的,哪些是可以團結的,哪些是必須要支持的。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這個問題,大抵會困擾人一輩子,在任何事裏,都要弄清楚這個問題。
    侯於趙做到了。
    有一個十分神奇的案例,杭州府羅木營有個把總,姓吳,叫吳尚文,乃是臨安吳氏的大少爺,吳尚文的父親和祖父,屬於那種典型的劣紳。
    是十分惡劣的劣紳,吳尚文的原話說:
    我打小就吃帶血的米,我家是臨安坐地虎,我爺爺最喜歡活埋不交租、不還錢的佃戶,我爹手裏養著夥地痞土匪,誰不聽話就直接衝進家門打砸搶,男的殺了,女的拉回寨裏!
    老土匪生小土匪,老佃戶生小佃戶,老家奴生小家奴,如此生生不息,爺爺父親,在臨安縣,縱橫四十餘年,無人敢管,連知縣都不敢管。
    知縣不敢多問,要不這稅賦誰來納?這衙役誰來養?這勞役誰來征?辦事誰來牽頭?
    萬曆十三年,陛下要平叛,嚇得爺爺要上吊自殺、嚇得我爹要投河,結果衙役把爺爺從上吊繩上救了下來,把我爹從河裏撈出來,弄清楚後,斬首示眾了。
    這等手上沾滿了血債的勢要豪右,被侯於趙給抄家了,而吳尚文當時在杭州羅木營裏做把總,包括閻士選在內,所有人都建議侯於趙也把吳尚文抓了,以絕後患。
    你侯於趙抄家滅門,留這麽個餘孽,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侯於趙沒有聽從建議,他沒有抓人,還讓吳尚文回臨安縣去了,讓吳尚文主持臨安縣還田。
    所有人都覺得侯於趙要吃大虧!這和放虎歸山,沒什麽區別。
    吳尚文在他爺爺、他爹被斬首示眾後,回到了臨安,親手把原來屬於他家的田,全都還了,還把臨安幾家豪奢戶叫到了家裏,逼著他們還田。
    閻士選不懂,還跑去詢問了下還田事,借機問吳尚文究竟為何會如此選擇。
    吳尚文說他有個好母親,他母親禮佛,每次他爺爺、父親製造殺孽的時候,母親就哭,還要在佛龕前不停地念經。
    從小,他就一次次親眼目睹那些罪惡,作孽太多是要遭報應的,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
    後來,吳尚文的母親,不明不白的死了,吳尚文的父親、爺爺都被斬首了,都不知道母親為何死了,是吳尚文自己不敢問,若是聽到親爹殺了母親,吳尚文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該活著還是死去。
    從母親不明不白死後,吳尚文對吳家沒有了任何的認同,直接跑到羅木營投軍了。
    這田還了,吳尚文才覺得身上的罪孽輕了幾分,吳尚文仍在羅木營,每年出巡,修橋補路修堤挖渠,才得了片刻安寧。
    吳尚文覺得自己活著就是罪人一個,因為從小開始,他就在‘吃人’了,他打熬身體的米麵糧油,全都是百姓的骨血。
    吳尚文長大這些年,吳家光是放高利貸,把佃戶逼到自殺,沒有一百也有九十戶了。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他家可是一點都不積善,也不積德,積的全都是累累血債。
    吳尚文說,他其實很怕,當初江南鬧出了操戈索契之事,吳尚文就怕的不行。
    遇到一些士紳鼓噪佃流氓力鬧事,侯於趙就把吳尚文派去,吳尚文出麵,對著人群直言不諱,大聲喊:誰反對還田,就讓他到我家做佃戶!
    這一句等於是讓人下十八層地獄,吳家這等臭名昭著的劣紳,這一句話,甚至比聖旨還管用,到吳家做佃戶,真的和下地獄沒兩樣了。
    本來挾民自重的士紳,就這樣,因為吳尚文的背叛,稀裏糊塗的失去了他們最強的一張牌。
    被挑唆的佃流氓力,他們怕家主,更怕吳家人,說吳家父子二人吃小孩的腦袋。
    朱翊鈞看著麵前的卷宗,這樁樁件件,都是些不忍猝讀的悲劇,他無奈的說道:“吳尚文的父親和爺爺,不吃小孩腦袋,這是謠傳,但吳尚文的母親,確實是吳尚文的父親,親手打死的。”
    吳尚文不敢弄清楚的真相,侯於趙弄清楚了,寫在了案卷中。
    吳尚文的父親、爺爺作孽的時候,吳尚文的母親不敢勸,就不停的念經,念得吳尚文父親煩了,就打死了,沒有任何積怨,也沒什麽別的吵鬧,就是佛龕砸死的。
    知道這事的人不多,侯於趙沒告訴吳尚文。
    “當真是畜生。”王崇古看完了案卷,歎了口氣。
    “這侯於趙到底是怎麽想的?吳尚文他都敢用,王一鶚、周良寅,陛下還看了十年之久。”張居正也是嘖嘖稱奇,侯於趙這個先對立場進行判定,確實有點吊詭。
    比閻士選克上玄學,還要古怪一些。
    “朕下次見了他,問問他吧,也讓他傳授下經驗,朕也學一學。”朱翊鈞很早就注意到了侯於趙這種神奇的本事,在遼東的時候,他就已經將這種本事,用到爐火純青了。
    侯於趙站在朝堂中央,看一圈,然後給朱翊鈞一份名單,哪些心懷叵測,哪些明麵上忠君反而悖逆,哪些是值得費心思團結,哪些可以信任。
    這種敵我判斷的神技,對於皇帝而言,不要太好用了!
    “侯於趙是戶部定好的人,這次浙江事了,可以讓他回朝做少司徒了。”張居正提出了建議,讓侯於趙再進一步。
    做了事就要進步,要不日後沒人給皇帝做事了。
    “臣以為善。”王崇古倒是頗為讚同。
    戚繼光欲言又止,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
    朱翊鈞自然看了出來,笑著問道:“戚帥有什麽想法?這裏就這幾人,不會傳到外人耳中。”
    “其實臣覺得他去做少司馬也是可以的,畢竟在遼東督軍這麽多年,馬騎得不錯,而且也幫著寧遠侯做了很多的事兒,沒侯於趙在遼東,寧遠侯不能把田開到黑龍江去。”戚繼光倒是覺得,侯於趙去戶部做勾稽,有點屈才。
    兵部尚書這個位置,對戎事極為重要,作為大將軍,戚繼光其實更看好侯於趙履任兵部。
    “戶部支錢糧,兵部遴銳卒,這樣吧,讓他去戶部,再領總督京營軍務好了。”朱翊鈞選了個折中的法子,給侯於趙加擔子。
    侯於趙身上還有件事兒,那就是遼東農墾局。
    這個農墾局對大明而言,重要程度甚至比西域還要高,遼東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水泡子排幹淨了,就可以種田,哪怕是一年一熟,也可以供應北方糧食。
    南糧北上損耗極大,但遼東糧食充足,對北方各鎮而言,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如果有需要,朱翊鈞甚至可以接受李成梁回遼東做土皇帝,也要把遼東墾出來。
    說什麽工業化,說什麽生產關係轉變,沒有農業,都是扯淡。
    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國家,農業沒搞好,就把工業搞起來的,連後世的倭國,都是五星天皇麥克阿瑟,發動了土改,才釋放出了農戶來。
    “如果力有未逮,還是以農墾局為主。”戚繼光認可陛下的折中方案,兵部尚書不是非侯於趙不可,可這農墾局,還是得侯於趙親自來。
    “那侯於趙日後入閣呢?先生、次輔,以為他能入閣嗎?”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農墾局的重擔,一個戶部尚書恐怕壓不住。”
    “侯於趙賢能,但就是他那個脾氣,陛下得寬容他一些。”王崇古倒是覺得侯於趙入閣沒問題。
    侯於趙入閣,唯一問題,是皇帝怕是得多次寬宥了,侯於趙說話直接,不喜歡拐彎抹角,頂撞陛下他可能都沒意識到自己錯了那種人。
    侯於趙與人逆行,很多時候,都是如此,這事兒,明明不對,憑什麽不能說呢?
    比如他當初就覺得首級功不合理,軍兵們、將帥們,甚至兵部諸公,都覺得不合理,但就是沒人說。
    侯於趙就說了,提出了五等功賞法。
    “農墾局弄得好,他就是天天氣朕,朕也隻能容他,農墾局弄不好,朕就是力保,恐怕也惹非議。”朱翊鈞稍微猶豫了下,才說道:“朕昨日做了個噩夢。”
    “朕夢到朕在皇極殿,殿內、殿外丹陛廣場,站滿了大臣,這些大臣每一個人都長著無數腦袋,每一張腦袋上有無數張臉,每一張臉上有無數張嘴,每一張嘴裏有無數個舌頭,這些舌頭同時在讚美朕。”
    “連冉淑妃都嚇壞了,連連請罪。”
    朱翊鈞真不是胡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那天,蔡樹常告訴陳末,這侯於趙可能貪墨了船證、船契,朱翊鈞就做了這個夢,在夢裏,他躲著那些個舌頭,可到哪裏都是陛下聖明的稱讚。
    朱翊鈞斬那些舌頭,那些個舌頭斷了就長,朱翊鈞知道是夢,但就是醒不過來,冉蕙娘真的被嚇壞了,叫也叫不醒,還把王皇後找來了。
    王皇後到的時候,還把禦醫給叫了過來,李時珍年歲已高,不便隨行,陳實功、吳漣、龐憲三位大醫官一起到了。
    說來也怪,王夭灼一到,叫了兩聲,朱翊鈞就醒了,除了滿頭的汗,沒別的異常。
    三位大醫官會診,望聞問切,確定皇帝無恙,就是心事過重。
    朱翊鈞其實真的非常擔心,蔡樹常聽說的消息是真的。
    侯於趙算是他的心腹大臣了,是萬曆維新的少壯派,侯於趙要是借著還田事,大肆斂財,破壞了浙江還田局麵,這種心腹大臣背叛的感覺,朱翊鈞是無法接受的。
    若為真,朱翊鈞覺得自己這疑心病還得加重些。
    幸好,侯於趙隻是怪,不是壞。
    “咦!”王崇古打了個冷顫,連連擺手說道:“陛下這個夢,太嚇人了!”
    “臣要不要來守宮門?”戚繼光聽聞陛下如此噩夢,給了自己的解決辦法,守宮門。
    唐太宗李世民晚年就經常做噩夢,隻有讓秦瓊和尉遲恭守門,說是噩夢,大抵是防止有人造反,畢竟玄武門事變裏,玄武門守將常何就是唐太宗的人,而且是玄武門能成功的關鍵人物。
    “那倒不必。”朱翊鈞笑著說道:“朕就是惱怒,殺不了那些怪人,斬不斷那些怪舌而已。”
    “臣遵旨。”戚繼光俯首說道,他一個大將軍去守門,陛下更睡不著了,萬一這個大將軍想做皇帝了呢?
    “陛下,隔幾年還是南巡一次為好,國事繁累,這南巡也算是休息下。”張居正給出了一個建議。
    陛下的心事,多數都是國事,還是抽個空休息下比較好。
    張居正很清楚的知道,陛下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像表麵上那麽冰冷,像個無情的政治機器,隻不過是肩扛日月社稷所係把陛下變成了這樣。
    這次朱翊鈞召集了元輔、次輔、大將軍議事,主要是就是決定是否對浙江方麵減田賦、是否要抓捕第四級名冊之人、侯於趙的人事安排等事兒。
    王崇古詳細查看各方奏疏,最後補充說道:“大明要應對一個新的危機了,人口爆發增長,這是機遇,更是挑戰。”
    浙江人口增長變得明顯了起來,尤其是緹騎在鄉野之間走訪,發現幾乎每家都有孩子出生,有的是背在背上,有的是在家中,有的則是村頭樹下,婦人坐在石頭上,或者抱著孩子,或者看著孩子。
    人口爆發增長,對當下大明是大好事,但人口過多對大明而言,也不太好。
    人口大爆炸、生態全崩潰、小冰川氣候、田土完全被兼並、生產資料被壟斷、朝堂昏亂、民亂四起、兵禍肆虐,這幾座大山壓下去,恐怕會造成中原曆史上最慘烈的一幕出現。
    朱翊鈞倒是覺得,可勁兒的生就是了,實在不行,都帶著三寸團龍旗貼出海去,孽債都算他一個人的。
    皇帝無能,喂不飽百姓,為了防止內壓過高,把皇帝的龍椅掀翻了,隻能如此了,朱翊鈞是封建皇帝,他有自己的局限性。
    朱翊鈞在大臣們走後,宣見了侯於趙,說明了情況。
    “老趙啊,你準備下,等來年開春就回京,戶部左侍郎。”朱翊鈞恭喜了侯於趙,作為久經考驗的封建帝國戰士又進步了。
    侯於趙麵色猶豫,他不是要糾正陛下,他姓侯這件事,寧遠侯這麽叫,慢慢的大家都這麽叫了,他想了想說道:“陛下,要不,容臣在浙江再待五年時間?”
    侯於趙不想進步,甚至當麵拒絕皇帝本人。
    這麽多年,沒人敢拒絕朱翊鈞!
    “哦?”朱翊鈞一愣,這侯於趙還沒入閣,就開始跟皇帝對著幹了!這是傻,還是赤子之心?
    “浙江地麵還田恐怕還有反複,這就跟種地一樣,墾出來,不好好種,太浪費了。”
    “腹地的這些官員,都有些怕事兒,就是膽子大的申時行,也是前怕狼後怕虎,臣都不知道他們怕什麽,臣就是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行就回遼東種地去。”侯於趙說明了自己的理由。
    侯於趙不會和朱紈一樣自殺,他隻會把敵人種到地裏去堆肥。
    從遼東回來,他發現這些個腹地的官員,個個都是規矩一大堆,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給自己套了一大堆的枷鎖。
    侯於趙就完全不同了,他跟李成梁身上學了點匪氣,其實他覺得在遼東種地,比在腹地勾心鬥角要好太多了,便沒有什麽顧忌了。
    浙江地麵還田可能會反複,還可能出現還鄉匪團,這才是侯於趙最擔心的,但凡是出現了還鄉匪團肆虐,那代表浙江還田失敗了。
    “其次就是寧波遠洋商行了,這些商總、船東,有問題。”侯於趙眉頭緊蹙的說道。
    “什麽問題?具體說說。”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
    寧波遠洋商行連浙江人都不是很喜歡,理由是不太方便,真的隻是不太方便那麽簡單?恐怕不然。
    侯於趙頗為肯定的說道:“臣也不知道,臣就是覺得,他們立場有問題。”
    “老趙啊,你為什麽覺得他們有問題呢?”朱翊鈞好奇的問道。
    “感覺。”侯於趙給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就隻是感覺。
    朱翊鈞清楚了,這是個天賦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