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臥龍鳳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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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三夜沒睡,賀顯金本就略有眩暈。
    棺材砸背,這一下又著實有點猛。
    賀顯金眯了眯眼,眼前多了幾顆色彩各異的星星。
    “快把賀姑娘扶住!”
    中氣十足的女聲多了些氣急敗壞,拐杖杵地聲音滋滋啦啦的,簡直逼死空耳黨。
    “來人把三爺綁起來!去請三太太到篦麻堂!賀小娘繼續出殯送葬,五伯勞您帶孝義一塊去,務必將賀小娘的執佛禮辦得妥貼。”
    聲音調了個兒。
    “我三子頑劣,個性狂狷,很是難教,今日擾亂我長子陳恒停靈,我必家法伺候,絕不姑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陳家靠的便是老大支應門戶。
    一個商賈之家,供出個進士大人,做官做到四川成都府同知,雖隻是個從六品,卻帶領陳家完成了由商入仕的飛躍。
    整個宣州府,哪個不敬他陳家三分
    如今飛到一半,翅膀斷了。
    連帶著陳家長房小小年紀就順利考過鄉試,成為舉人的第三代也隻能中斷科舉,灰溜溜回鄉守靈,還不知前程在何處。
    瞿老夫人擲地有聲。
    靈堂拜謁眾人或唏噓不已,或感同身受,或暗藏幸災樂禍。
    賀顯金被人一左一右攙著,麻布孝帽扣在額前,正好擋住她大半張臉。
    她忍痛睜眼,一抬頭卻見瞿老夫人身後站著一個身形頎長、冷漠玉立的少年郎。
    這就是陳家那個希望之星
    看起來確實年紀不大。
    二十剛出頭的樣子。
    運道也確實不太好。
    據說去年參加的秋闈考過了鄉試,名次還不錯,若是能趁熱打鐵,鄉試第二年順利參加會試,能不能中進士,對他對陳家都是巨大的一步。
    如今親父去逝,至少守孝三年。
    三年期滿,誰知這考場上又多了多少磨刀霍霍、躊躇滿誌的讀書人
    是二十幾歲的進士吃香還是三十幾歲的進士吃香
    肯定越年輕,前途越香越光明嘛。
    年齡歧視,在哪個職場都逃不掉啊…
    希望之星一直低著頭,無論是陳敷拿破布塞了嘴,囫圇著罵天罵地被綁著往裏走,還是賀小娘的棺材被剛才那個喚做五伯的中年男子井井有條指揮繞開另一場白事,都引不起他半點興趣。
    直到瞿老夫人一錘定音決定賀顯金的去向。
    ——“送賀姑娘回漪院,再請個大夫來瞧瞧。這幾日就讓賀姑娘安安靜靜地在院子裏休養生息吧。”
    把賀顯金徹底隔開了。
    她的歸宿或許將塵埃落定。
    賀顯金意識到這一點,再次抬起頭來,正巧撞上希望之心的目光。
    探究與深邃都藏在深棕色的瞳仁裏。
    像看啥都帶點好奇的吉娃娃。
    和吉娃娃唯一區別是,希望之星眼睛不突。
    甚至還有點好看。
    賀顯金目光坦蕩,希望之星卻率先蹙眉移開眼。
    額,好吧,換成她,也討厭沒有邊界感的拖油瓶。
    過了晌午,篦麻堂中高低錯落擺了十來遝紙,竹麻的澀味、石灰粉的苦味、桑褚皮若隱若現的清香味…
    紙間百味之中,嫋嫋一縷煙。
    瞿夫人端了杯茶,還沒喝,嘴裏卻滿是苦味,歎了口長氣,看向下首惴惴不安的兒媳。
    “秋娘,老三是個混賬羔子,生老大、老二時陳家還在涇縣討生活,等咱們陳家有了自己作坊,雇傭了二十來個夥計才要的老三…他又是遺腹子,當家的走得走,對他,我確有放縱、溺愛、寬宥三大罪過。”
    老夥計兼瞿夫人遠方表妹瞿二娘的給三太太孫氏奉了四色糕點。
    瞿夫人招呼孫氏,“大中午把你叫過來,沒吃飯吧吃兩口糕點墊墊胃。”
    孫氏埋著頭,沒吭聲。
    瞿二娘有點不高興,婆母都用上“罪過”這種重話了,做媳婦的少說也得勸慰兩句吧
    “砰——”
    瞿二娘放糕點盤子動作不自覺地大了。
    孫氏抬了抬頭,唇角緊抿,正欲開口,卻見瞿老夫人疲憊地撐起額角,衝她擺擺手。
    “阿二,你莫衝秋娘擺臉色。老三行事荒唐,本就是陳家對不起她,她心裏難過也正常——老三現被我綁在馬廄,趁他還沒來,你我婆媳二人當麵鑼、對麵鼓地說一說,往後的事到底該怎麽辦”
    “你若實在不想和他過了,我做主給你們寫封和離書,城東的桑皮紙作坊和旁邊的小院給你,你和老三的三子一女全都留在陳家,你看,可是不可”
    孫氏如同遭了一悶棒!
    她忍了快十年了!
    賀氏好不容易死了!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她憑什麽這個時候和離!
    “媳婦與三爺結發二十餘,最大的兒子年過雙十,媳婦媳婦此時和離旁人旁人”孫氏眼眶大紅,“誰家爺們兒沒幾個喜歡的丫頭小娘媳婦也不是容不得人的,這麽多年也都這麽過了”
    瞿老夫人點點頭,話鋒一轉,語氣帶了點淩厲,“你既不是恨老三入骨,又何必攛掇他扛著賀氏的棺槨去老大的靈堂鬧事!”
    孫氏猛地一滯,“娘——”
    瞿老夫人手一擺,一語封喉,“送賀氏出殯的人有你乳娘的幹兒子吧”
    孫氏辯解的話堵在了喉頭。
    “老三腦子蠢又幼稚,他那個狗腦子,單憑他自己能做成事什麽時辰出殯怎麽恰好掐在前院吊唁人最多的時候怎麽從二門順利出來繞到前院他自己能安排妥當”
    瞿老夫人有些提不上來氣,“他這個蠢材先被賀氏把弄,賀氏眼皮子淺,隻要些金銀珠寶,倒也便宜。你卻攛掇著他丟臉,老大丟臉,陳家丟臉”
    孫氏一眨眼,兩行淚砸下來,跟著淚落下的,還有跪到青磚地上的膝蓋。
    “娘!媳婦隻是一口氣咽不下來!您知道他給賀氏的牌位上寫的什麽嗎‘吾妻’,寫的‘吾妻’啊!”
    孫氏哇的一聲哭出來,“賀氏不可恨,壞了規矩的是三爺!媳婦隻是想叫他出出醜!叫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媳婦平日過得有多苦!”
    這兩口子也是一對臥龍鳳雛。
    一個腦子蠢,一個心眼壞。
    是人都知道家醜不外揚,這婆娘卻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家長裏短那些雞毛蒜皮。
    先暫時分開吧。
    瞿老夫人捏了捏鼻梁杆,“我預備將老三發回涇縣作管事,他剛在宣州出了那麽大醜,避避風頭罷!”
    孫氏張了張口,肩頭一歪,順勢低頭擦了擦眼角。
    “賀氏的女兒,你預計怎麽辦”瞿老夫人沉聲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