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棟拿著膠卷，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無法想象，在這樣一個汙水橫流的環境裏，究竟需要做出怎麽樣的努力，才能夠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裏，依舊讓它保持如新……
    那雙手，以寒風的皸裂，記載歲月。
    雖滿是汙泥，卻幹淨極了。
    遞來膠卷的小哥憨厚的笑著，牙齒上還掛著剛吃東西留下的菜葉，但唐棟卻找不到任何想要譏諷的衝動。
    那一刻，他隻想拿起相機，認認真真的，拍下他、他們的照片，記下他們的故事。
    一種記者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唐棟從背包裏掏出手機，試探性的舉起，小心的詢問道，“可以嗎？”
    “當然。”
    小哥笑著咧開了嘴角，露出自己已經難覓白色的滿口黃牙。
    哢嚓、哢嚓、哢嚓。
    在偌大的廢棄工地上，快門聲不斷響起。
    閃光燈下，那一幅幅麵孔，表情各異，或笑、或沮喪、或是被閃光燈晃的眯眯眼，但一切，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真實。
    唐棟越拍越起勁，像是找回了久違的初心……
    直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讓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這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站在一個簡陋的破木板搭就的暖棚前，失了神。
    唐棟按下快門，閃光燈如同閃電一樣，點亮了片刻的深夜……以及那暖棚碎花圖案的紅色破被子，再一次，微弱的黃色燈泡，一頭掛在暖棚的頂端，一頭連著個黑色的充電寶，再一次……
    唐棟失魂落魄一般的，邊按閃光燈，一邊像僵屍一樣，癡癡的向那裏走去。
    恍惚間，就像是跑馬燈一樣，那五彩斑斕的光影，從眼前閃過。
    他看到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環境嘈雜極了，那些不斷變幻顏色、閃爍不止的強光，嘈雜的聲音，聽得讓人心髒直突突的鼓點……那好像、是一個酒吧？！
    唐棟像是著了魔一樣，不斷的按動快門。
    到後來，他甚至摒棄了快門鍵，直接將閃光燈拿在手裏，不停的按動上麵的開關，在高頻閃爍的光影中，他與暖棚的距離越來越近！
    垃圾桶！
    在混亂中，唐棟猛的‘看見’，有一個垃圾桶！
    一個巨大的方形的金屬垃圾桶！
    那是一個汙水橫流的小巷，屋頂上有一個黃色的吊燈，在微風中，不斷的搖擺。
    就在這吊燈的正下方，是一扇閃著銀光的鐵門，看不到門把，隻有一個鎖眼。
    唐棟仰著脖子望著天空，甚至能感受到當時的那種晃蕩、眩暈……
    對，沒錯！
    他正被人抬著，前麵一個人雙手插在他的肋下，後一個人抓著雙腿，他想掙紮，但是卻感覺使不上一點力氣……
    直到，被那兩個壯漢在半空中，像秋千一樣的悠了幾圈之後，直接丟進了那個髒兮兮的垃圾桶！
    這些不知何時的記憶，正在緩緩蘇醒。
    他感覺到腦中有一堵牆，正在被擊穿。
    那是每當他努力回憶過去的事情的時候，那一扇白色的牆，那堵白牆，把一切都變成了虛無。但現在，他能感覺到不一樣，甚至能看到在那堵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缺口，那些五彩斑斕的光，正順著缺口，不斷的充斥著整個大腦，將一切的虛無都化作具象的色彩！
    這些死去的記憶，化作大腦裏那些小小的光點，忽忽悠悠的，漸漸拚湊出一副完整的畫麵！
    唐棟看見了，看見了自己，看見了他們，是眼前的這些流浪漢，用一輛破舊的平板車，把自己拉到了這個廢棄的工地裏！
    他深吸一口氣，掀開了暖棚的簾子，一股腐朽的味道撲麵而來，險些給人熏的翻個跟頭……
    狹小的空間裏，依稀還看得見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在角落邊，一些雜物壘成了一個簡易的床鋪，還能看到上麵各種碎步拚接而成的被臥。
    許是許久未曾有人觸及，抑或是上一個潮濕的雨季，上麵已經布滿了黑色的黴斑，甚至更離譜的是，在床腳甚至生出來幾朵蘑菇！
    唐棟掀開了被臥，想要躺進去感受一下那段死去的記憶。
    但卻突然發現，就在這裏麵，竟放著一套西裝？！
    這……這套衣服？！
    盡管上麵也長滿了黴斑，但，毫無疑問，這就是溫經博拍攝那段錄像時穿的西裝！
    到這裏，唐棟的記憶，又撞上了死胡同，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的鐵拳，一片虛無。
    幾次嚐試，都未能再有進展，他也就隨之放棄。
    這於他而言，也算是一大步的成長。
    他不再固執的糾結，畢竟，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雖說這隻是一句笑談，但近段時間，在和自己的這半殘大腦相處時，唐棟已經吃盡了苦頭，他也早就明白，該要如何相對妥善的應對這些挫敗感。
    “謝謝。”他對著一直跟在身後的流浪漢輕聲說道。
    對方依舊報以兩聲憨憨的笑容。
    “明天，我再來看你們。”
    “哈吼，你、你現在好棒。”
    男人用憨憨的聲音答道。
    “我以前就不棒了嗎？”
    “也、很棒！”
    笑容中有些靦腆，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
    唐棟也笑了笑，閃身走出了暖棚。
    他的每一步，都牽動著身後諸人的注意到焦點，這一天，他感覺自己仿若天神下凡，有一種堪稱救世主的成就感。
    但當他回到家，靜下心來，這份心情也就徹底的消散了。
    當他看著手中的膠卷時，他看到了物理上實質的意義，這些膠卷，被他們保存的無比完好，而不管這裏麵承載的是什麽，也都是完好無損的。
    而自己呢？隻是送了些吃的喝的、臨時收買了人心，這就成了救世主了？
    荒唐！
    他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
    我太虛偽了，自以為是的裝作成一個多為他們考慮的人，但做的事情，卻對他們的生活，構不成那麽一點點的改變。
    甚至連他們都知道烤火用的煤炭要積攢起來慢慢的用，而自己卻為了一時痛快，直接丟進了一整箱。
    這是多麽荒唐的自滿。
    唐棟苦笑著，一邊不斷的搖頭。
    難道說，以前的自己，也是這麽荒唐的人嗎？
    想到分別時，那流浪漢有些靦腆的笑容……隻怕是尷尬才對吧？
    哈哈哈。
    自己以前，可能還要更荒唐吧？
    唐棟長歎一聲，關掉了衣櫃的大門。
    這個衣櫃，原本是他衝洗照片用的簡易暗房，但，這個膠卷太貴重了，盡管並不知道裏麵的內容，但唐棟不能冒任何一丁點讓它受損的風險，衝洗照片的事情，隻能暫時擱置了，等著找到一個更加穩妥的衝洗方法時，再行處置。
    而現在……那不然，就、睡一覺吧？
    他看著床頭上的黑色筆記本，一時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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