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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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角。小少年攀在灰白色的牆緣,小靈體攀在小少年的肩頭。
    “主人,她買了糖葫蘆誒。”
    “她是買給自己吃的。”
    他又沒說,她怎麽知道他喜歡糖葫蘆,隻是巧合罷了。
    “可是她買了兩串誒。”小靈體小小聲地反駁。
    “誰規定了不能吃兩串?”
    “主人,真的不”
    “閉嘴。”
    小靈體想繼續絮叨,卻被小少年很凶地打斷了。
    “”阿浮委屈,有本事你別躲在這裏悄咪咪地盯著人家看啊——哼!
    而此時不遠處的白衣少女,詢問路人無果之後,直接把栗子糕扔到了地上,還憤恨地踩了兩腳,顯然是生氣了。
    小少年見此下意識縮了縮肩膀,仿佛下一秒被扔在地上鞭撻的就是自己。
    “主人,我們還不走嗎?再不走她就要發現我們了”
    “走吧,”小少年收回視線,轉身往巷子深處走去,“他們也該發現我跑了。”
    隨著晏羽行的離開,他身後的街道在慢慢褪色,嘈雜的喧鬧聲也漸漸遠去。似乎從某條邊界開始,場景開始黯淡、靜止,然後,破碎、消散,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清禾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目睹著眼前突然的變化——一切就像失去了陽光澆灌的草木,迅速枯敗起來。或者說,在頃刻間開始崩壞。
    而“光源”來自於某個方向。“光”照得到的地方,街道完好如初,或坐或立的人們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渾然不覺,而“光”照不到的另一邊,行走的人、不動的物,紛紛化成定格的黑白照片,然後像風幹枯葉一般,碎成千萬塊,落入混沌之中。
    “光源”似乎越來越遠了。
    清禾轉身,運起靈力快速地朝“光源”追去。
    晏羽行是這個夢境世界的中心,因而所有的場景都是圍繞著他而構建的,“光源”的方向,即是晏羽行離開的方向。
    ——————————————
    不知道跟著“光源”追了多久,“光源”終於不再移動了。
    清禾在主城宮殿前停了下來,這是晏河村城的中心。她曾作為少主“未婚妻”陪同晏羽行到過這兒應酬,這座宮殿和記憶中一樣,莊重、嚴肅、壓抑,與十年後並無多大差別。
    那小破孩來這裏幹什麽?
    憑著對地形的了解,清禾輕車熟路地躲開守衛視線,潛入了內院。剛入內院,清禾便聽到了從內殿傳來的打鬥聲音。
    夢境主人可以直接進行場景跳躍,因此小晏羽行必定比她早到很多。
    “砰——”
    清禾還未來得及進去,便看見殿門被撞開,一個黑色的身影飛了出來。
    那人恰恰落到清禾腿邊,口吐鮮血,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清禾默默地往旁邊挪動兩步,抬頭便瞧見內殿裏手上沾著血的小少年。而小晏羽行也剛好看過來,兩個的視線在空中相撞。
    雙方的眼中都有一絲錯愕,隨後便是莫名的尷尬。
    “晏羽行,你又殺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是內殿裏的另一個人,那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身形魁梧,但此刻衣襟浸血,頭發淩亂,顯得有些狼狽。
    這句話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力,他緩慢地轉回頭,垂眼看向自己的雙手,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中年人趁此機會,撿起地上的長劍便朝小晏羽行攻去當然,他沒有成功,源自殿外的一股十分暴力的靈力直接把他轟到了牆上。
    清禾不知道他會不會死,畢竟她的靈力並非自己修煉而成,難以把握合適的度。但看他那口吐鮮血的模樣,姑且就當他死了吧。
    在夢境裏“殺人”,意外的沒有壓力。
    “晏羽行,我也殺人了。”她拍拍手,朝小晏羽行走去。
    小少年盯著她,不說話。
    “你可以告訴我,你想做什麽嗎?”清禾舉起手中快化掉的糖葫蘆,對他說,“作為交換,我可以給你一串糖葫蘆。”
    她已經確定,晏羽行喜歡吃糖葫蘆。因為在街道所有場景都褪色、陷入黑暗時,隻剩那一串串糖葫蘆,在混沌中保持著最豔麗的鮮紅色。
    小少年似乎才反應過來,故作凶狠道:“關你什麽事?你跟過來幹什麽?”
    “你凶什麽?我們現在是共犯。”清禾毫不在意地繼續朝他走去。
    “你在怕什麽?你怕殺人?”她故意問。
    “我、我”小晏羽行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清禾繼續逼問:“你想殺他,又怕殺人。為什麽?”
    “我沒想殺他,我隻是、我隻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剛剛”他急切地辯駁,眼底滿上斑駁的血色。
    “你剛剛沒有失控。”清禾在他兩米外站定,平靜地陳述。
    她已經發現了,雖然晏羽行的心智和身體都在夢境中“縮小化”了,但他本質上還是成年後的晏羽行,他並不會因靈力紊亂而失控,他隻是在自我麻痹罷了。
    “你你胡說!我沒有殺人——”小晏羽行激動起來,衝著清禾大喊大叫,“你靠近我到底什麽目的?你是不是和他們一夥兒的,你也要害我嗎?”
    清禾頗有些無語,“喂你冷靜一點,我害你我就不會一巴掌把他拍到牆上了。”
    “”小少年噎住,皺著眉頭沉默下來。
    “晏羽行,你到底想做什麽?”清禾慢慢地走到他身邊,輕聲問。
    小少年因為發育不良,比她矮了一個頭有餘,此刻有些茫然地仰視她,眼裏蓄著仿佛隨時要落下來的水珠。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殺了人我該死?”他啞著嗓子問她。
    清禾反問:“他們是誰?族長和長老?把你關在寺廟裏的人?”
    小少年抿緊下唇,不說話——看反應她應該沒猜錯。
    清禾繼續說:“你是在怪他們嗎?怪他們怪你殺了人?”
    她步步緊逼,“晏羽行,你到底殺過誰?讓你這麽害怕”
    “我沒有”像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小少年的眼尾處滾著那顆豆大的水珠“吧嗒”一聲落了下來。
    此時的晏羽行心智再成熟,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這般逼一逼,竟把眼淚給逼出來了,看來真的很在意這件事。
    清禾暗暗歎氣,怕把孩子逼急了適得其反,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逼問,卻聽到院門外傳來侍衛的腳步聲。
    內殿一般不允許隨意出入,許是剛剛她那一巴掌動靜太大,終於引來了外麵的護衛。
    哦豁,完蛋哦不對,完全不慌。
    清禾嫌棄地拎起小少年的袖子給他擦了擦眼淚,溫聲道:“小破孩,有人來了,我們趕緊跑路吧。”
    “不走。”小少年站著不動。
    “為什麽?”清禾輕輕拽他。
    雖然不走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個“爛攤子”處理起來麻煩很多。
    “不知道,”小少年茫然地看著院門,喃喃,“錯了我不走”
    “沒關係啦,”現在跑也來不及了,清禾陪他一起看著院門,“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
    “為什麽?你可以走的。”他知道,她很厲害。
    “當然是因為你在這裏呀。”隻有他在的地方才有場景她能跑到哪裏去哦。
    呆滯渙散的目光重新聚集起來,小少年側過頭來看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而專注於門外浩浩蕩蕩蜂擁而來的侍衛的清禾沒有察覺他的目光,自顧自地說著:“好多人啊我好久沒打群架了。”
    “嗯。”旁邊傳來微弱的應聲。
    “我一會可能不太顧得上你,你保護好自己哈,打不過我們就跑,”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恰好撞上他的目光,“聽清楚——怎麽了?”
    然而這個話題沒有能夠繼續下去。
    “晏羽行!你真是死性不改!”為首的是一個身披鱗甲的持劍侍衛,一嗓子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隨後他把目光又轉向了清禾,“你這女人是誰?我給你十秒鍾時間自證清白,不然就一並拿下!”
    十秒鍾時間完全不夠她“自證清白”,何況本來便沒有什麽“清白”可言,要說犯罪嚴重程度,她可能才是那個主犯。
    於是她從容不迫道:“我來幫他再殺兩個人。”
    “你說什麽?再?”四肢發達的侍衛頭頭瞪大了眼睛,“難道之前夫人也是你”
    “”原來晏羽行之前殺過“夫人”,好蠢啊,這就被套出來了。
    侍衛頭頭突然反應過來:“你這女人,空口無憑便說自己殺了人,莫不是想替晏羽行擔罪吧!”
    清禾正欲回擊,身邊的小少年突然大叫起來:“我沒有!我沒有要殺她!我不是故意的!”
    “你沒有?那天夫人身上有你的掌印!除了你還有誰!”
    “我不是!我不是明明沒有死的”小少年的眼睛像沁了血一般,紅得驚人。
    “你這般惡毒,連親生母親都殺,還抵死不認!現在又對族長下手來人,把他拿下!”
    侍衛們持刀衝了上來,卻被清禾一道靈力屏障擋開。
    “我說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清禾擋在小晏羽行的身前。
    她已經把晏羽行這個夢的心結摸得差不多了,現在就看晏羽行如何“擺脫”他殺了親生母親這件事情。
    “晏羽行,”清禾背對著小少年叫他,心中隱約有一個猜想,“你仔細想想,把你困在寺廟的到底是什麽?真的僅僅是族長嗎?他們死了你就能解脫嗎?”
    身後沒有回答,但喘息聲略急促。
    她又說,“我剛剛殺的那個人真的是族長嗎?”她其實更想問,到底有沒有“新任族長”這個人?
    身後的喘息聲更大了。
    “你別急,你想想,”清禾回過身來,把手中的糖葫蘆遞給小少年,“先吃串糖葫蘆吧。”
    小少年看著少女在自己眼前蹲了下來,白皙的手上舉著一串糖葫蘆。
    很紅。糖漿快要化了。
    他木訥地盯著那串糖葫蘆,良久開口道“我就推了一下,她就死了。”
    “為什麽推?”
    “她她要打我。”
    “她為什麽要打你?”
    “因為、因為功課沒做好。”
    “好啦,我知道啦,先吃糖葫蘆吧,”清禾把糖葫蘆遞到小晏羽行的嘴邊,“化了就不好吃了。”
    他沒有咬,緩慢地也蹲了下來,“你不問了嗎?”
    “你先吃。”其實沒什麽好問的了,她大概已經猜到了這是一個無法控製好自己靈力的小少年失手拍死了嚴厲的母親的悲慘故事。因為這一意外事故,他成為眾矢之的,被關進了寺廟裏思過。
    她可以確定晏羽行真的被關進過寺廟,否則場景不可能這般真實,但是把他困在那裏的真的隻是眾人的責怪嗎?還是他內心委屈、自責與不安?
    至於小晏羽行交代的“背景”為什麽和她曾在晏河村了解的不一樣
    小晏羽行咬了一口糖葫蘆。
    其實這串糖葫蘆的山楂並不怎麽熟,不甜,甚至還有點澀,但他還是吞下去了,然後咬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直到他吃剩最後一顆糖葫蘆,她對他說,“你不需要通過別人,為自己找一個‘開脫’的理由。”
    小晏羽行愣住,連咀嚼也停住了。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所以他很委屈,但同時他因為自己的過失又很自責,這些矛盾的心結最終造成了這個邏輯混亂的夢境。
    現實中,沒有族內爭奪,也沒有所謂的新任族長,新任族長“迫害”他不過是他“腦補”出來“解釋”自己為什麽被困在寺廟的原因罷了。而她的出現,更是攪亂了這個夢境。
    “你沒有不可饒恕的過錯,已經過去了。”清禾摸了摸他雜亂的頭發。
    最後,她說出了最為關鍵的那句話:
    “我相信你。”
    天空暗下來了,靈力屏障外的侍衛叫囂的聲音也漸漸遠去。
    晏羽行的夢境,從四麵八方開始崩散。
    清禾知道自己成功了,抑製住自己興奮的心情,“做戲做全套”地給了小少年一個擁抱。
    她退回來的時候,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何清。”
    清禾一怔,雖然才相處了兩三日,但她第一次聽他這樣叫她。
    回過神來後,佯裝很凶地瞪他,“沒大沒小,叫何清姐姐。”
    “何清姐姐。”沒想到,小少年很乖巧地叫了。
    清禾占了便宜,十分受用,看他也順眼不少,便彎著眼問他:“幹嘛?”
    “何清,”他又很不禮貌地喊她的名字,“我”
    “什麽?”
    “我長大以後可以娶你嗎?”
    清禾被嚇了一跳,隨後很嚴肅地回他:“你長大了就會後悔你說過的這句話。”
    她心道:不用長大,從這個夢境裏出去,你馬上就會想給自己一巴掌。
    “我是認真的。”小少年紅著臉,眼神真摯。
    “”但她可沒當真。
    “可以嗎?”他又問。
    “為什麽?”為什麽要想不開。
    “我覺得我長大以後,會喜歡你。”他說到這裏,竟然還有一絲絲扭捏與害羞。
    “”我謝謝你。
    “可以嗎?”他再問。
    “你長大,我都老了。”當然這是屁話,真正的晏羽行可比她大了快一輪呢。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
    清禾不太敢直接拒絕他,生怕自己一個打擊讓晏羽行產生新的心結,這夢境就出不去了。
    她不說話,越過小少年看身旁的場景逐漸破碎消失直到她自己也成為場景的一部分,身體變得透明。
    從指尖開始,到手掌,到手腕那根還串著最後一顆糖葫蘆的竹簽掉落下來,依舊很紅。
    “你長大以後記得對我好一點。”她最後對他說。
    一切都消失了,四周陷入黑暗。
    隻剩一根竹簽,串著一顆糖葫蘆,安靜地躺在他的腳邊。
    很紅,但是糖漿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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