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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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物生長的轟鳴聲裏,春季很快便過去了。
盛夏如約而至。
這也是薑四娘一年中最煩惱的季節。
薑四娘向來不喜歡夏天,尤其是西涼城的夏天。
西涼城是西楚都城的別稱,地處內陸而佇於川間,北靠霽涼山,南臨歧閔河,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以恢弘森嚴之勢,為楚守下百年基業。但也正因此地背山臨河,迎風而建,城內雨水極為豐富,三天兩頭便來一場暴雨,劈頭蓋臉地潑下來。
悶,且潮。
整座城市像是被悶在咕嚕嚕嚕沸騰著的水壺裏,被稠密的水幕包圍,常年不見日光,潮潤的大地上蒸汽四起,燥得灼心。
汗濕的衣裳幹了又潮,桃木檻邊有菌菇冒出頭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兒腐爛發臭的黴味。
“園裏的花又要被淋死了”薑四娘看著綿密的雨線,小聲歎息。
主子們都不心疼園裏的花兒,總是淋死了一叢又從別處栽一簇過來,隻為在這漫長的雨季中增添幾分聊勝於無的亮色。但事實上,西涼城並不適合種植這些嬌貴的花兒。
一邊嘟囔著,薑四娘還是打了傘朝園子去,打算救幾株桔梗回來。
薑四娘要去的園子喚熙園,連著長公主的住處——長生殿,怕擾了長公主清淨,她特地從長生殿的後方繞過去。
步至拱門處,薑四娘頓住了腳步。
她又看見了那個貌若天人的公子。
薑四娘自小在宮中長大,也算得上是宮裏的老人了,但她從未見過那樣的人。
因著姑姑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她跟著見過一次先帝,見過兩次當今聖上,也見過不少先帝的嬪妃,但是從未有人像公子那般,往那一站,便讓世間萬物失了顏色。
用話本上的話說,便是——是什麽來著?
似乎聽到這邊的聲響,那公子掀起眼皮,漫不經心地朝這兒一瞥。
他未打傘,亦未束冠,一縷漆黑的發絲越過鼻梁,混著雨水,黏糊糊地橫在蒼白的臉頰上。一雙漆黑的眸像被磨掉光澤的玉石,平日裏掩在濡濕的睫毛下,似與外界隔著千萬道屏障。
此刻微微抬起眼皮,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還蒙著落進瞳孔的水霧,撥得薑四娘心弦一顫。
“顏如宋玉,貌比潘安。”
話本上的話一下子浮現出來,薑四娘覺得用來形容公子再適合不過了。
半晌,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薑四娘心虛摸了摸鼻子。邁過拱門後,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幾步,朝那公子搭話:“公子,怎麽不躲雨?”
明明他朝前走十步便是長生殿的後廊,卻要在雨中淋得渾身濕透。
那公子似乎沒有聽到她說的話,短暫地瞥了薑四娘一眼後便又轉回長生殿的方向,仿佛一株佇立在那裏的常青鬆。
薑四娘歎了一口氣,把手中打著的傘放到地上。
“公子,奴婢的傘放在這兒,”她有些猶豫地繼續說道,“若是公主不願讓您踏入殿內,您可暫用奴婢的傘。”
說罷,薑四娘拔腿便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存了什麽心思,竟敢做出這般大膽不知羞恥的舉動。
傾慕嗎?但她清醒地曉得自己一個奴婢不可能配得上公子天人之姿。
或許是——他太像她所憐惜的那些桔梗花了吧。
兩個月前,西楚找回了他們的長公主楚懷卿,這位公子便是長公主帶進宮來的。
而關於這位公子和長公主的傳聞,薑四娘聽說過不少。
傳聞,這位公子是長公主流浪在外的歡好,長公主堅持要帶進宮來。
傳聞,長公主從前甚是喜愛這位公子,甚至還為了他與聖上翻過臉。
但是,長公主入宮後很快便將他拋之腦後,不僅沒有給個名分,而且日日與戲班樂師們尋歡作樂。這位“舊愛”的身份一下變得很尷尬,雖然被安置了住處,但是終日不得公主傳喚,隻得眼巴巴地天天在長生殿外等候。
薑四娘以往見過他站在前殿,後來他不在前殿站了,便以為他終於放棄了
今天卻在殿後撞見了他。
鋪天蓋地的雨幕中,倔強地站在那裏,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花兒,脆弱得仿佛將要隨時凋零。
薑四娘也見過長公主,那是個極美的女子,沒有粗鄙之人的習性,也沒有身居高位的傲氣,不輕易發脾氣,待人接物甚至稱得上是和藹可親——除了對待那位“舊愛”。
薑四娘不知道公子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以至於如此不被待見。但是,這些都不是她一個小奴婢該管和能管的。
一邊想著,她一邊抱上幾盆桔梗花,匆匆忙忙地朝住處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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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在屋簷上,聒噪得讓人不得入睡。
清禾躺下,複而坐起來,又躺下,不久又坐起來。如此循環幾次,她終是忍不住下了床,踩著羅襪走到了窗邊。
果不其然,她又見著了楚或。
二傻子一樣,不知道打傘,也不知道躲雨。但是——這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宿主,你就嘴硬吧。”伊麗莎白號無情地戳穿她。
清禾盯著那抹雨中佇立的身影,眯了眯眼,“嘖,真麻煩。我得尋個由頭把他送軍營裏去。”
“宿主,你就不怕他記恨你?”伊麗莎白號問道。
“那我有什麽辦法呢?”清禾懨懨地垂著眼睫,“誰讓這個好感度這麽好刷呢。”
“”這是什麽凡爾賽發言。
“我確實不舍得讓他難過,也不希望他記恨我,但是我總不能把自己整死了吧。”清禾歎息。
好感度達到一百的時候,伊麗莎白號告訴清禾,天道將要將他們強行分開了。
清禾曾經設想過所謂的“天道將會將你們強行分開”可能是將她傳送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或者通過別的強製手段將他們隔離開來。但她沒想到,所謂“分開”,並不是物理隔絕,而是——他靠她太近,她會死。
對此,清禾直呼——好家夥,原來“分開”是指天人永隔那種“分開”。
天道約莫是有病的。
隻要楚或在離她一米範圍內,她便會渾身無力,如遭電擊。楚或觸碰她,相觸之處會傳來鑽心刺痛,時間稍長便是一口血咳上來。
至於親吻,沒試過,太痛了,不敢試親一口大概能直接把她送走。
上床的話,嗯——應該沒做到這一步就已經魂歸西天了吧。
回到宮裏後,為保住小命,也為了楚或能夠獨立成長,她下定決心逐漸疏遠楚或,便招了一堆戲角琴師陪她日日尋歡作樂。
楚或不解,問她為什麽。
她記得她是這般回答的:“有什麽為什麽,不過是不想繼續裝罷了。我之前騙你那麽多,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現在我膩了,也累了,不想哄騙你了。”
許是怕他突然黑化,許是心軟,她又補充道:“你也可以繼續跟在我身邊,但是,在我這裏你和他們並無差別。”
他們,指的是每日陪她尋歡作樂的戲角樂師們。
楚或不再問為什麽,他應了個“好”字,便真的像她其他的“男寵”一樣,不再硬闖宮殿,乖乖等她傳喚。明明,從前是那麽黏人的小崽子。
隻是,她從不喚他。
時日久了,他似乎發現自己等不到她的傳喚,便日日來長生殿等候。好像,怕她忘了他。好像,她多看見他一眼,便會多念及一分舊情。
清禾每日看見他,都隻能強裝著冷漠快速走過。
盡管她刻意不去看他,但是完全無法忽視黏在身上的目光,以及餘光裏瞟到的,他一閃而過的欣喜與期待。
他有時還會討好地對她笑,他知道她最吃這一套。
清禾再也受不了,把他從她每日必經的前殿趕走,眼不見為淨。於是他便在殿後不遠不近地站著,站在隻要她願意,一打開窗子便能看見他的地方。
婢女問她:“公主,要差人趕走嗎?”
應該趕走的,但是她緘默不語。婢女十分懂得察言觀色,很快便自行告退了。
“宿主,剛剛有個姑娘給男主送了傘,你要不要關注一下?”伊麗莎白號把清禾的思緒拉了回來。
但她答非所問:“阿白,他瘦了好多。”
明明就已經很瘦了,明明發誓要把他養得白白胖胖的,結果,好不容易養回來的那一點點肉也沒有了。
連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都有關心他的資格,她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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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停的。但這對楚或來說差別並不大。
他並不害怕雨,他害怕她忘記他。
她不從殿後過,他已經近半個月沒有見到她了。
他發瘋了一般想見她。
雖然他曾長達十年沒有見過她,但是那十年她曾給他一個等她回來的承諾,他守著這個承諾一等便是十年。
而現在,什麽都沒有。
她似乎給了他判了無期徒刑,他再也等不到她主動回到他身邊。
一個女子走過來,是她的婢女。
楚或抬眸盯著,有些緊張。
婢女朝他微微屈膝,道:“公子,公主請您回去。”
楚或眼中的欣喜瞬間破碎。
但他轉身準備離開的那一刻,又聽到身後的婢女道:“公主還說,若公子到了一百四十斤,便喚公子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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