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城下的男人有多大的力氣，無論城上的女人有多少纏綿悱惻的相思，他們隻能這樣一個城下一個城上的望
    她在春天裏望著他，被杏花雨打濕了衣衫；
    她在夏天的驕陽望著他，手中絹傘橫斜；
    她在秋風中望著他，不知不覺中滿身黃葉；
    她踏著冬天的第一場雪，不為尋梅，隻為尋
    一望就是許多年，望著望著就忘了自
    可是危樓高百尺，百尺斷紅塵，如之奈
    城樓下，鄭老旦接過了方棄遞過來的煙，點著後狠狠的嘬了一氣，然後歎了口氣道“琉璃是個好女人！”
    城樓上，琉璃扣兒用手帕揩去了眼角的濕氣，衝著半夏展顏一笑道“老旦是個好男人”
    鄭老旦或許是難得找到一個聊天的人，他抽著煙便開始述說那些往
    琉璃扣兒或許是把自己壓抑的太久，她拉著半夏的手，眼神中都是過
    “當年……”樓下的男人
    “當年……”樓上的女人
    ——
    當年我還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漢農忙時種地、農閑時打鐵，一早一晚練祖上傳下來的刀父母幾年內亡故，為此耽誤了婚期，那時候像我這麽大歲數的光棍兒可不多
    每到村裏麥收唱大戲，我一準兒得占個靠前的好位我不愛看什麽《三岔口》啊之類的武戲，因為那幫子唱戲的手底下都是花架子，真要動起手來我一個照麵就能把他們放
    可戲台上的花旦一出來我可就挪不開眼睛啦，那個腮若桃花啊，那個柳腰款擺啊！你說那花旦她怎麽就那麽漂亮呢？”鄭老旦撣掉了手上的煙灰，讚歎
    ——
    當年我在燕京大學上平日裏讀書、寫詩、看文明戲，日子過得很是閑我母親去世的早，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他是前清的進士，還到歐洲留過洋，學問是很好
    父親是個好父親，就是把我看得太我衣食不愁的長到了十八九歲，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他卻生怕有哪個登徒浪子把我騙
    那些上門求愛的男學生也不知道被他趕走多少，記得當年有個男生跑到我窗外唱羅密歐和朱麗葉，剛唱了兩句他就一茶壺下去把人家砸跑了……”
    琉璃用手支著腮，想著當年那個學生抱頭而竄的樣子，不由得微笑了起
    ——
    後來我當了兵，你問我為什麽願意當兵？他奶奶的槍口頂在腦門上誰敢說不願意？還真以為自己練過幾天刀法就是萬人敵了麽？
    不過當兵也不賴，至少能走南闖北長見識，比窩在田間地頭兒
    那年在河南，弟兄們把鎮嵩軍的一個團打的落花流營長得了上峰的彩頭，豪興大發，特意扣下了一個唱祥符調注1）的班子請大家夥兒消遣消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聽戲，喝到酣處我就跟營長說戲台上的花旦好結果營長噗的一聲噴了我一身的酒，笑的上氣不接下
    等散了戲他拉著我直奔後台，一腳下去門就開了，裏麵頓時雞飛狗跳，尖叫成了一
    營長指著那個拿著煙槍的旦角，問我是不是就喜歡這樣的？
    我看著那個衣衫淩亂滿臉蠟黃的女人那叫一個喪氣，心說我去你媽的，感情這戲台上桃花臉兒的小姐卸了妝就這幅德行……”鄭老旦嗬嗬樂
    ——
    後來我大學畢業了，借父親的光當了一個教員，教那些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學或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吧，對於擇偶這件事我非常小”
    追求我的人很多，可是我喜歡的卻一個都沒有，世間的好男人真的很少啊，往往是有才的卻無德，有德的卻無能，難得遇見幾個有才有德的，卻又都是胸懷天下不願受家室拖累的男
    按照父親的說法，這樣做大事的男人萬萬嫁不得，嫁了便是毀了自己的一”琉璃幽幽的歎
    ——
    那個年頭大帥多，當大帥也容易，隻要有人有槍，誰敢說你不帥？
    我們營長那個朝天鼻子也想當大帥，因為當上大帥就可以娶一堆真正的名角兒當姨太
    所以他可勁兒的刮地皮收稅，即便將來下野了也能躲到天津的租界裏當寓
    可是當大帥也是要看運氣的，他運氣不好，在山西被人一槍崩了腦後來我們上頭又換了大帥，後來我駐防來了北邊兒，後來日本人來
    ——
    段祺瑞走了、吳佩孚就來了，吳佩孚走了、張作霖又來了，後來還有什麽馮玉
    京師好像變成了超大號的八大胡同，而民國總統仿佛在過家隻要手中有兵，誰都能過一過總統”
    父親說亂世將至，我說眼下這個世道難道還不夠亂麽？
    他說以前亂是中國人殺中國人，殺來殺去總還會給自己人留條活
    可縱觀華夏曆史，內亂必引外賊，那時候才是天塌地陷的大
    我覺得父親他在杞人憂天，而他卻總是長歎不語，到後來日本人果然的來”
    ——
    因為我有家傳大刀的底子，在二十九軍裏又跟著馬鳳圖、李堯臣兩位先生苦練了一陣所以很快就靠著刀法嶄露頭角，當上了我們旅的刀法教
    宋長官是個好人，隻可惜二十九軍實在是太窮想當年行軍的時候都要特意挑晚上，生怕自己破衣爛衫的被老百姓當做土
    不過說起來軍人不就是應該窮一些麽，廝殺漢有了錢誰還願意賣命？
    你看看叫花子一樣的二十九軍裏走出了多少英雄，張自忠、佟麟閣還有趙登禹、哪個不是好漢
    後來二十九軍的日子稍微寬裕點，宋長官就跑到北平城裏重金禮聘文化教按他的話說，當兵的不認字，幹到老也就是個炮
    ——
    日本人的兵鋒到了長城腳下，我們惶惶不可終就好像籬笆外麵蹲了一頭餓狼，咽喉哽嗓上被頂了一把匕首，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
    父親日夜憂歎，寢食不安，卻無一計可紓國家的危”
    日本人一天天的緊逼，北平城的達官貴人一天天的搬走，父親一天天的瘦下
    後來二十九軍的宋長官跑到北平城來請先生，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後就主動的找上門去自
    那晚上他回到家中，眼中滿是狂
    他說梁任公所謂少年中國，我卻老來方讀書若不為國出力，到死不過一腐
    ——
    那個戴著禮帽的幹瘦老頭兒可了不得，他是個大學連洋人都知道他的名聲，這要擱在以前是要點翰林
    可他卻不辭勞苦的跑來察哈爾給自己這幫大頭兵當教從一二三四五和每個人的名字教起，手把手的教大家夥兒認
    他學識淵博似海，一堂課講下來好像說書一
    原本袍澤們是迫於上峰的壓力，不得已每日搬個小凳子坐在台下裝樣兒，可沒過幾天大家就被老先生折
    按照二排長劉大個兒的話說，聽老先生講課就好比憋了三個月又去逛八大胡同一樣，從頭到腳都是舒
    老先生聽了大怒，罰他抄寫自己的名字三百
    ——
    父親寄回的第一封家書，上麵寫著他的感
    他說這幫子士兵全都是目不識丁的粗胚，是吃喝嫖賭樣樣來的無賴
    可是隻要給他們一點點的教化和點播，他們就都像是新磨璞玉一樣散發出朵朵光
    父親在信的結尾感歎，可見我炎黃帝胄終非凡流，我泱泱中華，最大洲中最大國，終究是不缺人才
    我們隻是缺少最基本的教育和國民養成罷
    ——
    老先生是個妙人啊！
    從來沒見過有哪個讀書人跟他一樣，願意幫營副給窯姐兒寫情書，還教副官唱情歌騙小寡
    就連自己的這兩下子刀法，看到他的眼裏也成了高明的國
    非要讓自己和他互為師徒，讓自己教他神鬼莫測的刀法，然後他教我方方正正的魏
    到後來，老爺子練得的一路方方正正的刀法，我學會一手神鬼莫測的魏
    ——
    父親說他收了一個好弟子，來信中滿是歡
    他說自己一生學生無數，半是庸碌半鑽營，論人品擔當都不如現如今的這個軍
    他說自己一生所學，無非是“斯國斯民”四個字，這個晚年的學生，足以托衣
    不知為什麽，從父親的信裏我讀出了一絲不詳的味道！
    ——
    老先生身體不好，察哈爾又是苦寒貧瘠之地，缺醫少藥，可他卻死活不願意回北平
    他說自己死也要死在口外，他的鬼魂兒會飄蕩在這即使不能看著中國軍人守住這片土地，也要等著將來兵強馬壯時再奪回
    ——
    父親的來信越來越少，字跡越來越散亂，我心急如
    ——
    老先生身體垮了，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卻總是時好時壞
    ——
    我想到察哈爾去看望父親，可是當時的局勢越來越緊張，那裏已經變成了前
    ——
    日本人動手了，終於有一個弟兄受不了小日本的挑釁，扔出了第一顆手榴萬裏長城，又一次成了中國人的決死
    ——
    報紙上的消息有喜有憂，有人說大捷，也有人說大相比那些，我隻是想知道父親他怎樣
    ——
    仗打的很慘烈，兄弟們傷亡極長城的舊磚上又添了許多健兒新血，不少聽過老先生的課的下級軍官都殉國
    據說劉大個兒戰死前想在城磚上寫“山東劉大個兒是條好漢”的字可卻死活想不起來好漢的漢字怎麽寫？到最後罵了一句娘掄大刀就衝了下
    戰報傳來，老先生從病床上撐起身來，在桌前寫了三百個“好漢”，隨後投筆大
    ——
    父親終於來信了，卻是在交代自己的身後事，我的心痛如刀
    ——
    戰事不利，漸漸到了山窮水盡的地上司要組織大刀隊進行反衝鋒，我是領隊之
    送行酒喝完，我們這群漢子就把長城護在了自己身後，隨後就是一夜的刀光漫天……
    ——
    報紙上終於有了好消息，說是五百兒郎刀法如神，斬將奪營勢如破
    ——
    那一夜廝殺的真痛快，老子刀下放倒了十幾個鬼
    可小日本也真是不好對付，我們沾了夜襲的光，卻還是傷亡慘
    天亮時，我們撤回了長城以內，五百健兒出漢塞，歸來不過二十
    ——
    我想著既然打了勝仗，父親總能回來了吧，在家裏盼星星盼月
    ——
    我去找老先生報功，他卻搖搖頭跟我說這長城終究是守不住
    他求我一件事，讓我找幾個兄弟抬他上司馬台長城的望京樓，他說他想看看長城上的日
    我說這季節的寒風上去就能要你的命，他卻說我要是不答應他現在就
    沒辦法，我把他剩下的學生都叫了
    我們十幾個人把他綁在擔架上，又給他蓋上厚厚的棉摸著黑抬著他向望京樓上爬
    ——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身著戎裝立於烽火台前，手中火把即將點燃狼煙，臉上的神情毅然決
    隻是為何他自己也站在這狼煙之上？
    ——
    望京樓的那段路不是人走好幾次弟兄們都差點掉進兩邊的懸崖，大家身上的冷汗就沒落
    好容易爬上了望京樓，我們一屁股坐倒在地碎石上，好半天爬不起
    過了一會，老先生靜靜的說“扶我起來”，我們趕忙七手八腳的把他從棉被裏摘了出來，又給他披上了厚厚的皮
    他支撐著站起身來，迎著東方而立，朔風如刀，把他幹瘦的身軀打的亂
    就在此時，天邊突然現出了一線紅，仿佛有一個巨人將這無邊黑幕掀開了一條縫
    不多時，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將遠遠近近的群山依次染成了紅色，晨霧從山穀中升起，又被一陣狂風吹
    向遠處看，朝陽褪去後，有群山巍群山之後，還有平原萬裏，江河東貫，說不盡的磅礴壯
    向近處看，山腳下的村子裏傳來看門狗的吠聲和耕牛的哞叫，幾道炊煙就在我們的腳下，有無邊的安寧祥
    老先生拉著我的手，指著西南的方向說“你看，那裏就是北平城
    我沿著他指的方向，極目遠眺，依稀可以看見紫禁城中琉璃瓦反射的光
    那一刻，我們終於真正明白了一個詞的真正含義，那就是——大好河山”
    說到此處，鄭老旦歎了一口氣道——
    老先生從長城上下來的路上就不行啦，彌留之極他一定堅持讓我叫他一聲師父，他笑著跟我說一日為師終生為
    我想叫就叫唄，平日裏先生長先生短的也沒少叫，這人都快沒了讓他得個便宜又有啥大不
    誰料最後卻是老爺子送了我一個大便
    琉璃扣兒癡癡的看著城下的鄭老旦，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初見之際——
    那日得著了父親的死訊，我哭得死去活
    院門處傳來了叩門聲，我猜是父親的弟子扶喪而來，於是便撐起身子去開
    父親在信裏把他的弟子誇得天上少有地上難尋，言語間有將我托付給他的意
    我還以為會看見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軍官，誰料打開門卻隻見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大
    我不由一愣，心說父親啊你這是鬧哪樣？
    ——
    那日我身帶重孝，扶靈進京，一路詢問找到了老先生的
    他說他有一個老閨女尚未出閣，我心說二十三四歲的老姑娘得是怎麽個難看法兒，是齙牙禿發還是天生殘疾？
    誰料我敲開門卻發現眼前站著一個天仙
    我心中狂喜啊，心說好一個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啊師父，你就是我的親
    琉璃扣兒幽幽的歎道——
    每個人的命數中都會有那麽一個人，是這一輩子的劫遇不見他就是半生寂寥；遇見了他就是一世糾
    那一日我看見他站在門門，身後是父親的靈柩，當時便暈了過去，正好倒在他的懷裏……
    鄭老旦嘿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知道懷裏抱個天仙兒是個什麽滋味兒麽？反正我當時就跟變成了木頭人，胳膊腿兒都不會轉軸了，直撅撅的就好像在做
    ——
    後來那段時間，老旦就在附近找了個住處，幫我料理父親的喪等到父親的後事料理完了，他這個人的品性我也摸得差不多
    ——
    要說那段時間我可是真賣一是確實把老先生當了長輩，二是心裏偷偷存了心
    心想雖然現在的新潮女子都講究個自由戀愛，可是萬一這個小姐她就看上我了呢，萬一呢……
    “後來我們就真的在一起了，驚掉了一地眼球”老旦和琉璃扣兒笑著
    “隻可惜我們在一起的時日太短”城上城下的兩個人同時歎息
    “殺不完的小鬼子啊，我聽她讀詩還沒聽夠，就又打到了北平城下”鄭老旦一拳打碎了腳下的一塊青磚，腦門上青筋
    “天殺的小日本，我看他舞刀正到酣處，眼前刀兵又起”琉璃扣兒泫然欲
    我隨軍而去，心中有一千萬個不舍，隻恨不得將自己用刀切成兩
    我長亭送別，魂魄仿佛被寸寸撕裂，發誓君一日不歸，我便一日不出北平城，我畫地為牢，就在城內等
    我轉戰萬裏，接連南退，離北平城越來越遠，心裏的相思和煎熬日甚一
    我窗前獨坐，不見雁來，案上長信書罷，卻不知該寄往何
    身邊的袍澤死了一撥又一撥，我自己也好幾次差點兒死掉，我終於泄了心說琉璃你可千萬別再等我了，我一個廝殺漢不值得你等，你一定要反穿羅裙再尋良
    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可我活要見人死要見我想老旦你一定要撐住，你可不敢忘了我再有新
    八年，打跑了小日本，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回家了，誰料卻被飛機拉到了東
    八年，抗戰勝利了，我原以為良人終於要回來了，誰知他又上了戰
    跟自己人打仗實在是沒勁的狠，心裏一旦缺了那股子心勁兒，那就是事事不順，後來我就當了俘
    軍裏傳來了消息，說老旦戰場失蹤，我如遭雷劈，心裏卻還存了一絲指
    我算是個戰犯，又不願拿起槍來對著舊日袍澤，於是在牢裏被關了將近三十
    我終於得到了他的消息，我想隻要人沒死，總還是有個指無非是你在牢裏多久，我就等你多
    我終於被放出來啦，卻已經是風燭殘年，我拖著衰老的身軀向德勝門走來，心想自己老成這個樣子，還怎麽抱得動琉
    我抱著老旦送給我的一個琉璃盞，走在路上一步一喘息，這個琉璃盞是他從口外的一家富戶裏搶來他這個強盜啊，居然拿搶來的贓物當定情的信不要你終於要回來了，這可真好，我要去德勝門迎
    我從城外而來，一步步的往德勝門捱去，越走越是期
    我從城內而來，一步步的往德勝門挪去，越走越是歡
    可我終於沒能進到德勝門，在城門外，我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倒在了塵埃之中，驚得路人高
    我已經到了德勝門前，卻隻聽見門外有人驚喊“有個老頭不行了我知道那是他，眼前一黑，就此死
    我生在陝甘、從軍走遍天
    我生在京華、長在京華、愛在京華、死在京
    一座德勝門將我們隔開，生不能相見，死不能相
    我們就好像滄海中的蜉蝣，在一個又一個的大浪中浮沉飄若是上天眷顧，會有一個浪頭把我們推到一起，用身體在冰冷的海水中溫暖對
    然而不過片刻，下一個浪頭又把我們打的各分東從此我們即便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再不能回到彼此的身
    城樓上，琉璃扣兒癡癡的歎道“亂世如滄海”
    城樓下，鄭老旦在心中歎息“眾生若蜉蝣”
    注1祥符調是發源於河南開封的一個豫劇流派，得名於祥符縣，標準的中州正韻，是最正宗的豫劇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