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清楚，賈府有個不成文的風俗，就是那些伏侍過主子的家人，尤其伏侍過長輩的，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
    那些人通常被稱之為“家人
    他們生的孩子稱之為“家生子”，地位遠非買來的仆役下人可
    那些年長的“家人”，即便與尤氏、鳳姐這樣的當家主子在一起，也會當仁不讓地坐著，而尤氏與鳳姐她們還得站
    這是賈府尊敬、優待曾經伏侍過主子的家人，毋庸置疑肯定是出於“禮
    按理說，不但無可厚非，相反，應該得到倡導鼓勵，不然誰會盡心伏侍主子？誰會念著賈府一向寬恩，待下人不薄？
    然而，世事總有兩
    賈府給“家人”足夠的尊重，那些原本也是下人，隻不過奶過伏侍過主子，有時會讓他們產生一種錯覺：高人一
    識趣的倒也還
    那些不識趣又不能認清自己的，一旦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往往就會頤指氣使，不知收斂，喜歡到處惹是生
    更有甚者，他們仗著奶過伏侍過主子的功勞，原比別人有些體麵，便挑唆主子護短偏向，乃至欺負到主子頭
    這種事兒在賈府可謂不勝枚
    剛才迎春房裏的一個嬤嬤遲到，來了竟無半點惶恐之色，雖與迎春的性格有關，但與賈府這個風俗也不無關
    說得難聽點就是“給臉不要臉
    倘若賈府對那些人再嚴格一些，或者說對事不對人不講情麵，即便迎春的性子再懦弱，相信也不會發生類似的
    說起來遲到固然事小，但滋生不良之風事而且還有更大的隱患，隨著賈府日漸衰微，管理上漏洞百出，那些人還會坐莊開賭局，由此而引發一係列不良反
    賈母基本上不管賈府的事，唯一一次大發雷霆正是因為聚賭一
    可見賈母對此風的隱患與危害也早有感知，隻是借機作法抓典型而
    寶玉自己都感受過好多
    就像要來打他的李嬤嬤，在怡紅院裏橫來直去，把襲人、晴雯都不放在眼裏，想罵誰就罵誰，連寶玉自己都不能幸
    來了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拿什麽就拿什麽，甚至問都不問，豆腐皮包子事件、楓露茶事件、酥酪事件皆因她而
    怡紅院的丫頭都還稱呼她一聲“奶奶
    寶玉曾就為此痛恨地罵
    “她是哪門子的奶奶，這樣孝敬她？不過是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了出去大家幹”
    所以說對於那些不能正確認識自己的人有時候就不能太給臉，否則他們都不知道姓什麽叫什麽，動不動給人添
    即便不立刻改掉這個風俗，也得時不時地敲打那些人幾下才
    這不，看，居然還要來打
    此風當
    顯然，探春也已經意識到了，才會如此憤怒，說出要改一改老規矩這樣的
    或許因為庶出之故，探春最怕被人欺負被人瞧不起，最見不得這種事
    當著平兒的麵罵鳳姐，扇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多少都有這方麵的原
    探春敏銳又敏
    當然寶玉想得更遠，畢竟罵鳳姐、扇王善保家的都還沒有發
    探春的覺悟並非一朝一夕，而是見多了想多了之後才漸成氣
    這時更多的恐怕隻是看不慣正經主子卻被所謂的“家人”欺
    果然，李嬤嬤拄著拐杖氣咻咻地來
    後頭還帶著兩個婆
    來了直呼“寶玉”的名字，且以質問的口吻，近乎嚷道：“寶玉，你是不是越發不把我這個乳母放在眼裏了？”
    “媽媽來了，這是怎麽了？”寶玉上去不動聲色地問
    “我且問你，大觀園整改你一下子放走那麽多人，搞得怨聲載道，都說賈府不近人情刻薄寡恩，有些伏侍你們多年，你們一句話說放就放，讓人臉往哪兒擱？”
    “媽媽原來是為這事兒？”
    “就像她們倆，伏侍賈府十幾年，”李嬤嬤用拐杖指著隨她而來的兩位婆子，“你就這樣將她們攆出來，沒臉還是小事兒，讓她們往後的日子怎麽過？”
    兩位婆子十分配合，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哭了，不停地抹著眼
    寶玉心知肚明，李嬤嬤這次十有八九不是為了兩個婆子而
    她們一個比一個精，才不會為了地位比她們低下的人質問主
    九成是為了她兒子李
    兩個婆子定不知情，被她利用而
    但寶玉還是陪笑著回答：“可媽媽，這事兒我已經與她們解釋過，且給了她們一定補償，還承諾如果日後生活難以為繼，大可隨時來找我們，我也不會不管的，一定會力所能及幫助她”
    “哼，我奶過你，看著你長大，你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不過仗著老太太的寵愛一時興起罷了，卻不知害苦了多少人，現在連我兒子都不放”
    看，剛說什麽來著？
    探春看不過，斥道：“我說媽媽，你跑來大呼小叫地質問主子也就罷了，怎麽還在這裏睜眼說瞎話呢？哥哥這次整改隻針對大觀園裏頭的人，你兒子在園外伏侍，怎麽竟扯到你兒子身上？”
    “你自己問寶玉好了，我懶得”李嬤嬤也沒給探春好臉
    寶玉衝探春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衝動，對李嬤嬤心平氣和地說道：“我是吩咐過你兒子辦事，也說過他若辦得不好，我便算他考成評估不合”
    “你說的那些我不懂，我兒子一樣也不懂，從前壓根兒沒接觸過，你卻隻給他三個月時間，讓他如何辦得好？那不是變著法兒攆他走嗎？你給大夥兒說”
    說到這裏，李嬤嬤也哭了起
    抹了一把眼淚，心酸地說道：“原本我奶過哥兒，本以為給兒子謀了個好差，讓他跟著可誰知你要整改開恩放人，搞得人心惶哥兒要是嫌我兒子不好，倒是直接說呀！何苦讓他做那些摸不到邊的事兒？”
    “媽媽來，你兒子知道嗎？”寶玉
    “他當然不知道，你吩咐他這事兒，他回家都不敢提一嘴，還是我見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才逼他說出來不是我說哥兒，你這一手也太狠毒了一”
    寶玉知道解釋不
    別說與頭發多見識少且又在氣頭上的李嬤嬤，就是與黛玉寶釵探春她們一時半刻也不見得能解釋
    這事兒既已吩咐下去，他不可能退
    更何況還有心要殺一殺此
    故而說道：“那媽媽想要怎樣呢？”
    李嬤嬤道：“走，你與我到老爺麵前說理去，到底該不該這樣”
    李嬤嬤有心，知道寶玉最怕賈
    寶玉不緊不慢地道：“媽媽想要說什麽理呢？你兒子跟著我，我吩咐他做事兒，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可你吩咐的叫什麽事兒？”李嬤嬤激動地吼起來，並用拐杖不停地敲著地板，一副灼了心的樣
    一旁的探春見此，氣得直咬
    寶玉卻依舊不慌不忙：“去找老爺評理倒也可以，可若老爺不管又或支持我，那媽媽怎麽說呢？”
    李嬤嬤微微一滯，祭出老爺原本隻為了讓寶玉知難而退，就此放過他兒子，可誰知寶玉竟說倒也可
    頓時讓她變主動為被
    萬一被寶玉說中了呢？難道讓她在老爺麵前撒潑或哭得稀裏嘩啦求情嗎？
    正不知如何是好，見一名丫頭跑來傳話說：“老爺有請二爺和李奶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