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遊曆江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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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年。
    陳衣再一次,親眼見證了一尊天神的隕落。
    一間小酒館,陳衣和六珠兩個人,窗外光雨點點,本源神輝片片灑落,城中百姓紛紛湧上街頭,仰望著雲端。
    在那片雲海盡頭,一道挺拔的身影正一步步向人群走來,又穿過人群,他白衣勝雪,神姿偉岸,堅定地前行。
    一尊天神,屬於人族的神。
    哪怕即將衰敗,依舊英氣逼人,風華絕代。
    “他想做什麽?”
    六珠問道。
    “救世。”
    陳衣搖晃著茶杯,開啟神目,順著神祇行徑方向遠眺,在那裏,聚集著大量妖魔鬼怪,漫山遍野,貪婪嗜血。
    這座城,生活著世代蒙受神恩的百姓,神光籠罩著城池,諸邪不侵,它們在等,等那尊年邁的神,徹底消亡。
    神祇眷屬無不心生悲慟,一人更是直接追逐天神的腳步,大喊“不要去,我願獻祭十年壽元,為你續壽!”
    餘者亦如是
    “在下也自願獻出十年!”
    “還有我,我獻十五年!”
    “老朽年邁,願獻五年!”
    聲音此起彼伏,響徹雲霄,天神卻置若罔聞,他平靜的出城,直麵黑壓壓的邪祟大軍,一縷縷魔氣衝天而起。
    神,也可入魔,今日入魔,既為屠戮,亦為守護!
    “殺!”
    他大手一抓,雲層下壓,無數妖邪鬼魅瞬間被抽幹精魄,生命精華灌頂,他不曾吞噬,反將之大方贈予百姓。
    他一路血殺,赤地千裏,四麵丘陵山巒成為流血的墳墓,什麽邪祟,什麽妖魔,這一刻眾生平等,全部碾碎。
    數不盡的怨念煞氣,繚繞在他神台,他也會恍惚。
    我到底是神,還是魔?
    “毫無意義,你的神血將染紅高原!”
    半步斬凡的鬼王出手。
    神沒有回應,沒有後退,眉心神目迸射無窮無盡的神光,隨著魔氣交織,斬了這幾頭鬼王,這城,就太平了。
    “吾名陸沉,之神。”
    浩瀚神音,勢如洪鍾。
    “吾要這座城,再太平五百年!”
    他大吼著,雲霧化刀。
    吼聲震動了九天十地,茫茫虛空,他帶著幾許悲烈與豪邁,一往無前,揮動手中的天刀,隻身殺向四大鬼王。
    小酒館中,陳衣六珠俱發出惋惜輕歎,心情沉重。
    她們知道,要結束了。
    這尊神的神體,本就似風前燭,雨裏燈,接受百姓的生機饋贈,興許還能再活些時日,這般拚命,必死無疑。
    終於。
    經曆百餘次交手之後,一座荒墳頭,那尊神在笑,神軀也在不斷崩潰,卻一如初始那般,燦爛,灑脫而非凡。
    “福,生無量。”
    最後一絲神力,被他用來賜福世人,他大笑著,獨自行走在星空,神血如雨,他步伐愈快,直至,完全隱沒。
    一束絢爛的流光劃過。
    神樂晦澀,白雲朵朵,潔白的花雨漫天飛舞,包裹著他的殘軀,慢慢淡化虛無,逐漸磨滅,他,走到了終點。
    “神已死,屠城!”
    苟活下來的邪祟再無顧忌,張牙舞爪,欲攻城殺人。
    “哼。”
    陳衣冷哼一聲,眼神淩厲,捏碎茶杯,碎片化劍雨縱橫左右千裏,席卷城外,範圍之內,一切鬼怪魂飛魄散。
    “滾!”
    他從不自詡救世主,也不相信救世主。
    但他是一個人。
    一尊老死的神。
    在生命燭火燃盡的最後一刻,尚能毅然決然殺入黑暗,為人族戰出百年太平,他身而為人,有什麽理由不行?
    念及於此。
    六珠周身佛光大盛,滔天佛韻覆蓋全城,滌蕩負麵穢氣,磅礴的佛力衝刷城中每個角落,百姓沐浴皆生佛根。
    “阿彌陀佛。”
    陳衣雙手合十,神目金光璀璨,他環顧而視,擲地有聲“以陳衣名號,在此立誓,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平地生雷,六道撼動,法則低鳴,天地大道共聞之。
    古有地藏菩薩為眾生立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今陳衣效法,若不能還此世海晏河清,我甘心道途盡毀。
    刹那間。
    佛種大成!
    …
    第四十九年。
    陳衣與六珠遇見一尊無比古老的神,從他的口中,兩人得知了一個至關重要,甚至足以影響佛門興衰的密辛。
    傳說。
    當世有一天橫跨時空的河流,無邊無涯,它流淌的不是普通的河水,而是一個黃金紀元,億萬萬生靈的信仰。
    如果誰能抵達彼岸,就可以立地成佛,永生不滅。
    但,古往今來,從未有任何人見過彼岸,強如後天神祇一脈,哪怕淺嚐輒止,亦會頃刻迷失所有,世世沉淪。
    陳衣聽得毛骨悚然。
    第六十三年。
    南方妖鬼之氣洶湧,邪祟壓境,塗炭生靈,陳衣攜六珠坐鎮一城,一人主攻,一人主守,殺得平原陳屍百萬。
    殘陽似血,萬鬼不敢來犯。
    陳衣突破元嬰巔峰,六珠提議,不如建起佛寺,將佛法銘刻寺中,傳載後人,教化蒼生,也不失為功德一件。
    陳衣稍加思索,欣然應允。
    於是。
    存著紀念六珠前身的想法,無老寺拔地而起,陳衣於大雄寶殿樹碑,刻下半部《太上妙法經》以及種種經文。
    並留下一行“本座陳衣,習全碑上經文者,可為本座記名弟子,他年佛道興,可入本座道場,列座聽道…”
    第八十一年。
    又拯救了一城百姓的陳衣,被一名瘦如枯槁的黃衣僧人攔住去路,對方自稱奉菩薩之命而至,提出與他辯佛。
    六珠正欲上前,陳衣製止。
    “我來。”
    他麵無表情,靜看著僧人
    “如何辯法?”
    僧人雙手合十,作揖施禮
    “施主隻需回答貧僧幾問即可。”
    “請問。”
    他倒要看看這和尚和那菩薩的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一問,血屠百萬,可有悔?!”
    質問聲出,天地陡然變幻,陰風怒號,顯化無數妖魂鬼魄纏繞在陳衣身側,哀嚎慟哭,不絕於耳,亂他心智。
    “佛門問心橋,快堅守本心!”
    見狀。
    六珠花容微變,連忙提醒。
    嚴格來講這不算一門神通,這是佛門用於考驗弟子的試煉術,渡橋則實力精進,迷惘則一身境界,化為烏有。
    考驗的是道心。
    “問心?”
    “我之道心,堅如磐石,有何懼之?”
    陳衣神情古井無波,徑直踏出一步,下一秒,萬計妖鬼之相,俱被其一劍斬滅,他盯著黃衣僧人,淡然開口
    “無悔。”
    “二問。”
    “不敬神佛,不尊天地,可曾有悔!”
    陳衣眉心,彌漫出一股神聖佛韻,平淡開口,道“我心淨時,何時不見如來?我心淨處,何處不是西天?”
    “我念即諸佛,我念即天地,為何有悔!”
    第二步跨出,僧人倒退數步,呼吸漸漸粗重。
    “三問,紅塵苦渡,可曾對自己有悔?!”
    陳衣終於緊皺劍眉,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內心
    “悔…”
    他突然毫無征兆發出大笑,充滿譏諷與不屑
    “無悔!”
    悔的應是這方天地!
    天道降下紅塵為牢,困住這芸芸眾生,獨我破開天幕穹頂窺得真正大道,我一生行事,隨心所欲,為何有悔?
    “噗!”
    僧人一口精血噴出,七竅流血,氣若遊絲,但還是強行站定腳步,手撚印,厲聲大喝“那你可敢看觀音!”
    隻見白虹掠空,佛性絡繹,一尊光明的菩薩法相,赫然浮現僧人身後,一手擎天,一手朝陳衣做出鎮壓之勢。
    “三界皆苦,眾生求渡,那我有何不敢…看觀音!”
    陳衣猛然抬頭,神目縈繞著一圈淡薄金光,六珠攤開右手掌,金蓮虛影綻放,接著,她口吐妙語,言出法隨
    “皆,大歡喜。”
    雙方法相一並崩潰。
    僧人氣絕身亡。
    陳衣斷骨兩根,晉級斬凡境。
    春去秋來。
    白駒過隙,隨著陳衣與六珠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無數生靈因他們,而免於苦難,兩人的名聲,越來越響亮。
    有人稱他們為菩薩轉世,有人稱他們為在世活佛。
    這天。
    陳衣收到一封紙鶴傳書,是阿青寫的,一種名為鄉愁的情感迅速在心頭鋪開,陳衣決定提前結束遊曆,回家。
    …
    重新回到熟悉的村莊。
    一路上。
    陳衣想象了很多種和阿姊久別重逢後的場景。
    比如阿青會愛上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兩人挽著手向自己打招呼。
    比如阿青嚐盡相思之苦,一見麵便難以自持,將他擁緊傾訴衷腸。
    再比如時間讓他們從親密無間,如膠似漆,變得君子之交淡如水。
    可唯獨沒想到這種方式
    那一天大雨磅礴。
    他推開門,阿青沒有出來迎接,銅弓懸掛在房梁,桌子上有兩碗白粥,兩疊醬牛肉,與他離開那日如出一轍。
    窗外風密雨驟,但門窗皆未鎖,嘎吱作響,細雨被清風吹進木屋,窗台邊擺放著一盆鈴蘭花,任由雨水拍打。
    青裙女子躺在床塌,鬢角隱約有了白發。
    她綰著發,很好看,那代表少女已經嫁為人婦,陳衣送她的洗髓丹她沒有吃,用小盒子裝好,緊緊抱在懷裏。
    她枕著軟枕,沉沉睡去,似乎做了個美夢,她在笑。
    那個出世不足百年,卻幾乎能夠橫掃三分之一個天下的年輕公子,認真地喝完桌上白粥,聲音很輕,笑著喚道
    “阿姊,我回來了。”
    她睡了,沒有醒。
    他也沒能叫醒她。
    …
    在那場大夢的末尾。
    她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
    卻看到自家那個連鬼神都得賣他幾分薄麵,殺生成仁的小弟,孤零零靠在床沿,嘴唇微動說不出話,很悲傷。
    他為她立了一座碑,墓誌銘除了她的生平,還添了一句私心“何日北望兮不還鄉,修路寂寞兮我心涼…”
    對修士而言,花好月圓,蕭郎嬋娟,隻是一種奢望。
    修真一路淒涼,北涼,悲涼,這北涼二字,道盡了修士一生的寂寞,恰若風雪,修士一生,當真是寂寞如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