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街東起數第三家，是一家名叫畫功堂的書畫店，這在京城裏是出了名
    不為別的，這店裏的老板自己本身就有一手好丹青，人物山水倒在其次，難得的是一手春.宮，惟妙惟肖，一畫千
    老板姓趙，名士高，字古全，是個落第的秀才，考到了三十五歲，家底掏空了，家裏幾畝地也賣完
    大年三十，外頭在放鞭炮，酒菜飄香，最小的兒子還在繈褓中，連米湯都沒有一口喝，最先餓死後，他老婆一根褲腰帶懸了
    趙士高便絕了那舉業的心，當晚畫了一冊春畫兒，換回了兩升米，家裏勉強搭了火，從此就走上了這條
    不幾年，趙士高的生意做到了京都來，畢竟，這京都裏的勳貴們才是需求的大群
    他在棋盤街盤了個門麵，日久，也成了穿得起綾羅綢緞的人
    天兒冷，撒泡尿都能凍成柱子，這種日子，也沒甚生意，趙士高讓小夥計在前頭看店，他和小妾在後院煮酒
    老婆死了後，他也沒有續娶，從家鄉來京都的路上，遇到賣兒賣女的，他本沒打算沾染，可鬼使神差的緣分，這小妾當時是餓得極了，一把抱住了他的
    不得已，趙士高花五兩銀子買下來，算是做了一件功德，自己也夜夜有了個暖床
    正喝得起勁的時候，下人進來了，說是前頭來了個賣主，是個乞
    趙士高不由得好笑，“不過是來訛錢的，打發幾個銅板攆出”
    “那乞兒說，也是天湊巧，得了幾張好扇麵，若趙老板發得起這個財，他二兩銀子賣給咱們，若不，他就當廁紙用來擦屁股“
    那小妾想必是想到了從前自己，心向著那乞兒，道，“老爺去瞧瞧不就好了，他若沒有寶貝，諒是不敢來”
    趙士高起身，抖了抖衣服，出去了，那乞兒被請進了店裏，將幾張折疊得亂七八糟的紙遞給趙士
    這乞兒一身破爛襖兒不必說，手上臉上髒兮兮，看一眼便讓人大倒胃
    “什麽玩意兒？”趙士高並不接，下人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眼睛瞪得大大
    任他跟著趙士高這麽些年，什麽淫巧玩意兒沒有看到過，卻從未見過這
    “這……怎麽都一模一樣啊？”那下人以為乞兒是要多拿銀
    “大爺瞧仔細了，這可都不一樣呢！”乞兒口齒伶俐，想必這畫，他也盤看了多次，知曉其中的奧
    下人貪念地看了好久，趙士高在一旁不耐煩了，他才把畫兒給趙士高，“老爺，您瞧瞧！”
    趙士高接過一看，驚愣不已，幾張看完，猛地一拍大腿，連叫了幾聲好，“真是再也想不到啊，世上竟還有如此奇思妙想！”
    雖是幾張並沒有著色的畫，線條粗鄙，神態也並沒有描摹出來，可難得的是內
    “就這麽幾張？還有沒有？”
    乞兒笑道，“就這麽幾張，老板想要，二兩銀子，不還”
    店小二嗤笑一聲，“就這麽幾張破紙，還二兩銀子，漫天要價，我家老爺說好，可不是看中了你這畫上的畫”
    “畫不畫技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這是好東西，您要瞧不起，我就不賣了，換一家總有能識貨的，倒騰一番，賣給那些有錢人家，未必就不能大賺一”
    “你有這能耐，你咋不大賺一筆？”店小二純粹是要個低價，也欺負這小乞
    趙士高卻沒有心疼銀子，擺擺手，讓下人打發了那乞丐，酒也不喝了，當下就開始琢磨著，畫起了扇麵
    他打算湊齊十二幅扇麵，賣出去，必然是一筆不小的收
    趙士高的畫技自是不必說，顏色暈染如同真人一樣，膚白如雪，卻又非常自然，男子的膚色要偏深一些，形成鮮明的對
    他乍一看，幾張扇麵似乎一模一樣，可仔細觀察，卻又不同，人物輪換，看上去，像是一場遊
    他本也是聰明人，後邊應當如何畫，他就跟出牌一樣，掌握了規則，還能不知道如何出？
    那小乞兒拿了二兩銀子，從畫功堂裏出來，走到了死胡同裏頭，左右看看，將身上的一身破爛襖子剝了，從雪地裏抓了一把雪，抹在手臉上，把髒汙擦了，又將頭發整理了一番，分明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孩
    他出了胡同口，往另一個方向走了一段路，進了路邊一間麵
    大雪天，麵館的生意慘淡，老板在前頭忙活，裏頭幾張桌子，唯有中間靠牆的位置上，坐了一
    他走過去，在那孩子的對麵坐下，吆了一嗓子，“來一碗肉麵！”
    “好勒！”
    他對麵，是個孩子，生得神秀俊逸，麵目冷峻，正是賈
    這乞兒將二兩銀子朝他推去，賈琮隻淡淡地掃了一眼，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拿著，算你的！”
    乞兒姓李，名叫狗十日前，差點死在了賈琮的車輪子底下，賈琮留了他一命，又救濟了他幾個包子，他便賴上了賈琮，執意要賣身給賈
    賈琮手上本就沒有人手，半推半就地買下了
    賈琮給了他十兩銀子，誰知，他偏要退給賈琮五兩，說是如今行情就是這麽個行情，他這樣的半大小子，賣身的話，東家嫌他吃的多，三兩銀子都要不
    賈琮見他不耍奸，又對他中意幾分，他又幫賈琮跑了幾次腿，並不誤事，頗有能耐，賈琮對他也極為信
    今日，賈琮讓他將十二張扇麵一起賣給畫功堂，狗兒看了十二張扇麵，便說，“爺，十二張扇麵，太完整了，奴才一個乞丐去賣，人家以為是奴才哪裏偷來的，不敢買不說，刻薄些的說不得還要抓奴才去見”
    賈琮見他如此機靈，心裏已有幾分滿意，故意考考他，“那你說如何？”
    “這一看就是個遊戲，那畫功堂的老板專營生這些，去掉幾張，他也能瞧出名堂來，也不怕他畫不出完整的他也還以為是奴才從哪裏撿來的，不起疑”
    此時，賈琮見他事情辦妥了，居然賣出了二兩銀子，對狗兒已是十二分滿意，問道，“沒出什麽意外？”
    “沒有，那老板一看就高興，什麽話都沒說，痛快地給了銀”李狗兒沒好意思收起那二兩銀子，笑道，“爺若是覺著奴才這事兒辦得好，賞奴才幾個銅板兒就好，這銀子太多了”
    “你拿著銀子，去租一個院子落腳，我若有事，也能用得”
    狗兒看了一眼手裏的二兩銀子，有些為難，還是大膽地道，“爺，這院子要租多久？要是長租的話，會便宜一些，不過，二兩銀子怕是不”
    “那你說，要多少？”
    李狗兒今年雖十四歲，可乞討的年齡卻已經超過了五年，他小時候家境不錯，讀過幾天書，認得些字，心思也活絡，算是見多識廣
    賈琮這也是故意考
    狗兒一笑，露出一口齊整的牙齒來，與其他的乞兒又有不同，“爺，二兩銀子在南邊和北邊租一間屋子，一年那是夠了，可爺這樣的身份，奴才以為還是要在東城租，地段稍微偏僻些，一座二進三間的小院子，一個月二兩銀子，也足夠了，若是租長些，小的還可以和人還個”
    長安城當年仿金陵城而建，也延續了東富西貴，南賤北貧的格局，東城居住的多是富人，而達官貴人為了能方便皇帝的召見，便聚居在皇城的西
    賈琮卻隻一笑，“就偏僻一些的小院子，先租上兩個月，五兩銀子給你，盡夠了，若需要添置些簡單的家當也你手底下若是有人，拉兩個可靠的給你幫襯，若人可用，將來我考慮要不要”
    賈琮說著，挑了一筷子麵，呼啦啦地吃起
    “爺，什麽人都行嗎？老的，小的，都能給爺做事嗎？”李狗兒小心翼翼，語帶乞求地問
    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有個家，當初他餓得要死了，倒在地上，差點被賈琮的馬踩死，要不是賈琮救濟了他幾個包子，他一家子都活不過當
    見賈琮是好心人，他才決定把自己賣了，也是為了換幾個銀子，活一家人的
    “你有什麽人？”賈琮本就手上沒有人，又不能明麵兒上招
    “奴才家原是淮西那邊幫人養馬的，奴才爺爺和父親都養一手好媽，奴才的媽會燒菜，有個弟弟年紀小些，也會灑掃，都願意賣給爺，絕對忠誠！”
    李狗兒眼裏噙著淚水，可憐巴巴地望著賈琮，若賈琮能夠答應下來，從今往後，他一家子就有了落腳之地了，怎能不心急？
    “你給我跑腿，我一個月給你五百錢，盡夠你一家子不餓死了，又何苦一家子都當奴才？”
    “爺是好人，也是貴人，若能一家子跟著爺，也是個依靠，將來誰也欺負不得奴才一爺若能答應奴才一家子給爺當奴才，就是奴才一家子的大恩”
    賈琮心裏極不平靜，卻也知道，李狗兒這話是實話，這世道就是這麽艱難，窮人沒有人權，在社會上就是個牲口，誰都能踩上一
    若是賣身為奴，雖說是一條狗，可狗的背後有個主人，有人打，就得掂量掂量其背後的主人
    這店麵不怎麽齊整，外頭瞧著，黑洞洞的，天兒又冷，外頭刮起了鵝毛大雪，沒什麽人來，老板縮在灶膛邊上，輕易不肯挪
    賈琮結完賬，慢悠悠地從店裏出來，攏了攏身上的貂裘，踩著厚厚的雪往西
    老何頭和何貴在附近的巷口等著，看到爺出來，忙迎了上
    “又落雪了，天兒冷，早些回去吧！”賈琮看了一眼頭頂上黑沉沉的天，不定什麽時候這雪又要大起來
    周瑞家的興巴巴地跑了來，她進了賈琮的院子，裏麵靜悄悄的，才往裏頭走了兩步，一個小丫鬟從東廂房跑出來，喊道，“是哪位啊？”
    周瑞家的看著這梳著兩個丫髻的小丫鬟，和氣地問道，“你是三爺屋裏的？叫什麽？”
    “我叫浮兒，您是哪位？來找畫屏姐姐嗎？“
    “我是二太太那邊的，奉老爺之命，來請三爺過去說”
    “真是不湊巧，三爺出門了，還沒回”
    “今日不是休沐嗎？三爺也不在家嗎？”周瑞家的覺著不好，老爺在那邊立等著呢，問道，“可知道三爺去哪裏了？”
    正說著，西廂那邊，晴雯聽到了聲音出來了，看是周瑞家的，喊了一聲“周姐姐好”，“來屋裏向會兒火，喝盞熱茶再走！”
    周瑞家的少不得去了，浮兒進了屋子，裏頭生了火盆，幾個小丫鬟正籠在邊上向火，裏頭烤著芋頭，冒出了香味
    “說什麽呢？”翠兒問
    “又是那邊來的媽媽，說是要請三爺過去說話，準沒好！”浮兒癟了癟嘴，沒好氣地道，“三爺待咱們是真好，在哪兒當差都沒在這當差
    “就是！可聽說三爺惹了禍事，東邊大爺就不放過，還有這邊的老起先，老太太還護著三爺，如今也不護著”
    這四個小丫鬟是專管賈琮屋裏灑掃的，因年紀小些，賈琮素日裏囑咐畫屏、晴雯和麝月等人，一定要善待，重了的活計，也並不要她們做，大雪天裏還能籠著火盆說話喝茶，哪一個舍得不過這樣的好日子？
    活多活少都是次要，橫豎都是奴幾輩的，她們感念的是，難得有主子對她們這麽
    “丹兒，不是說，你有個姨母在東邊府上太太屋裏當差嗎？要不，你打聽打聽去唄！”流兒出主
    都是五六歲的小丫頭片子，雖是府上的家生子兒，不是不懂規矩，但兩邊府上規矩都爛了，誰還在乎這些個？
    周瑞家的在西廂那邊喝了一盞茶，得知賈琮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隻好先回去複命，誰知，才出了三層儀門，就看到賈琮回來了，她不由得大喜過望，“三爺總算回來了，老爺立等著三爺說話”
    “是二老爺叫我？”賈琮認得這是周瑞家的，她還有個女婿叫冷子興，開了一家京都裏出了名的古董行，盡淘些好貨不說，在外頭能把賈家扒個底朝
    “是！三爺快去吧，老爺要等急”
    賈琮聽這麽說，也就不先回去更衣了，複又出門坐了車，往榮國公府轉
    賈政等得有些急了，賈琮進來，王夫人已經不在了，他行過了禮，賈政賜座，“坐吧，叫你來，也不為別的，你惹出這樣的大事來，原也怨不得你，我隻尋思著，如何尋個穩妥的法子，把這件事了了，兄弟之間，鬧成這樣，終究不是家族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