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君子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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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嘉靖越過天下士人在承天門外“應民所請”之後,這一切的發生便已然成了一個必然。
終究會有人意識到可以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壓,區別隻在於原因與形式。
廟堂上的紛爭,終究成了導火索。
就在京師的孩童將最新一版的傳單塞遍整個京師之後的第二天。
唱報先生們也好似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一般。
一大清早便開始唱起了昨日所散之報。
“太祖高皇帝所定之舊法,巍然老矣,今日之大明,非一劑猛藥而不可救,救蒼生黎庶者,新法也!”
“……”
“我輩食君之祿,自當誓死衛我朝之祖宗家法,以報列祖列宗於地下,國朝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就在今朝。”
“……”
兩股極端的聲音響徹京師的大街小巷,遴選著被他們選中的受眾。
一大清早,陶大臨便直接被諸大綬在家中給揪了出來。
“念齋!大喜,大喜!在京士人群情激奮,已然準備伏闕進諫,廢新法除奸佞了。”
聽明白了事情原委的陶大臨聞言亦是喜極而泣。
他萬萬沒想到印兩張破紙竟然能有這麽大的威力。
“國有諍臣,家國幸甚,社稷蒼生之福啊,端甫,快引我去。”
刑部衙門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著陶大臨露麵。
就在陶大臨露麵的那一刹那,諸大綬便應景的哭出了聲。
“陶公乃五柳先生之苗裔,焉能至此啊!”
諸大綬的哭聲吸引了所有士人的目光,麵前群情湧動的士人陷入了沉寂,片刻之後人群便驟然炸開了鍋。
這些士人就好似是找到了情緒的宣泄口一般。
“進宮見陛下去!”
“猶為加冠之太子,如何治天下!”
“……”
諸大綬跟陶大臨兩人聞聽此言,美的鼻涕泡都快冒出來了。
“諸位先生,我等同去!同去啊!”
諸大綬的聲音都已然微微嘶啞,卻仍舊在搖旗呐喊,帶著刑部外的士人向紫禁城的方向湧去。
“立言立行,就在今日!”
五柳先生何許人也,士人焉能不知?
忠孝節義之故事,士人焉能不效?
自家白花花的銀子,焉能散給百姓?!
千載難逢的忠孝兩全,這些士人,是抱著成聖的念頭去的。
這些不僅僅是在京的士人,還有不少往年的舉人提前入京準備明年的春闈。
浩浩蕩蕩近千人的隊伍綿延在大明門外。
隻不過他們注定不會取得壓倒性優勢,你都壓倒性優勢了,別人還怎麽賺錢?
一個青衣小帽隨扈打扮的年輕人丟掉了自己的主人,倉惶跑進了一家茶棚之中,徑自來到了唱報先生的麵前。
“先生,大事不好了,近千餘士人,往承天門去了,他們是要逼陛下廢新法行舊法。”
“一場己酉之變死了那麽多人,太子爺豁出去命換來的新法,馬上就要廢了!”
那隨扈倏然淚下,茶棚內卻不似刑部外那般沸騰,反而是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平民的憤怒,從不似士人那般張揚。
但這不代表這股怒火不會傾瀉。
“世官世兵……我爺爺就給百戶種地,我還給百戶種地,現在他們要我的兒孫繼續給百戶種地,狗官欺人太甚!”
一聲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怒罵,卻徹底引爆了百姓心中的怒火。
當第一個人站出來時,一切便已然沒有回頭路了。
越來越多的人連手上的活都扔下不管,徑自朝著大明門的方向湧去。
雙方均已紅了眼,自認為自己手握大義,絕對聽不進去對方是在說什麽。
那麽解決問題的方法便隻剩下了一個。
要麽解決對方,要麽被對方解決。
這不是一次伏闕諫言,而注定是一場遭遇戰。
沒有誰先動手一說,準確的說,是所有人一起動的手。
起先時隻是赤手空拳,而後便有人撿起了路邊的搬磚。
“家國大事亦是爾等這些賤民可以置喙……”那士人話音未落,一記板磚便直接砸到了他的臉上。
“聖人是教人向善的,你們這幫人也配自稱聖人門生?!”
這些士人明顯不是平民的對手。
隻不過,這裏是大明門,在大明門的側旁,便是六部衙署跟五軍都督府。
“詹部堂,再不派人出來緝拿亂民,讀書人的種子便要被斬盡殺絕了!”
“我表親在五軍府當差,諸君頂住,我這便去搬兵去了!”
“……”
聽著被外麵的人敲得“砰!”“砰!”作響的大門,詹瀚的額頭上已然布滿了冷汗。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部堂,我們也不清楚啊!今晨不知為何,忽然就打起來了,咱們刑部這幾個人就算是全去了也不夠啊!”
“禮部那邊的人露麵沒有?”
爬上房頂的胥吏開口道:“開了,部堂,剛開,禮部的人剛出來!”
聽到這裏,詹瀚這才好似是抓到了主心骨一般。
“快,開門,你們跟著禮部的人同進共退,另外備車,我現在便要進宮去。”
“喏!”
先是六部的胥吏,而後不遠處五軍府的軍士也參與了進來。
隻不過這些軍士跟胥吏也各自有著各自的立場,場麵一度再度焦灼起來。
直到陸炳帶著緹騎自承天門而出,才逐漸的將局麵控製下來。
錦衣衛緹衛,早已不似明初,多以勳貴庶子即朱希孝這幫人充任,這幫人是官家的人,卻又常年受士人排擠不習孔孟,沒有鮮明的立場,反而成了壓艙石。
大明門下,兩夥人被緹衛的戰馬強行分開,但叫罵之聲依舊此起彼伏。
朱希孝怯生生的低聲道:“大都督,咱們現在怎麽辦啊!詔獄沒這麽多牢房啊!”
“瘋了,全都瘋了!”陸炳紅著眼,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手卻是一直在抖。
入朝這麽多年,這是陸炳第一次感覺到這麽強烈的生命威脅,這些人不是韃子,是大明的子民,內訌永遠比外患可怕的多。
殺了百姓,陸炳要挨參,動了士人,陸炳更要挨參,若是方才的錦衣衛跟著一並鬧起來,陸炳下場怕更是危險。
“等宮裏消息,先不要妄動。”
“喏!”
強行恢複鎮定的陸炳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這才漸回過神來。
不待陸炳開口,身後的士人中卻是傳來了一個聲音。
“諸位,君子佩玉!這些玉佩就當時我送給諸位的,還請諸位勿忘我怡春堂亦曾盡力!”
臉上搬磚印痕尚未退去的陶師賢卻是直接從那士人手中接過了玉佩,直接朗聲道:“諸君為我陶家之事死義,我陶家焉能讓諸君破費!”
“我陶家有的是銀子!今日在場諸君,此佩人手一塊!去我陶家支取銀兩!”
在場的士人無不歡欣鼓舞,哪怕這塊玉本身並不值錢,隻是那家名叫怡春堂的古董行平日裏壓倉的玉石,但意義已然遠超其本身價值。
隻有方才拿出玉佩的士人的眼神卻好似宛若看到了獵物的豺狼一般。
陶大臨身係玉佩,朝著遠處的百姓怒斥道:“爾等攔下的隻是血肉之軀,攔不下的卻是我大明的烈烈忠魂!千載之下,自有青史為我等正名!”
陶大臨說的是什麽,沒有人在乎,但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塊係在陶大臨身上不停晃動的玉佩。
隻不過有沒有這塊玉佩都不會影響事情的走向。
而那些參與其中的商戶,已然投入了太多的本錢,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回血的機會。
就在大明門下打成一片時,京師袁氏製衣坊跟幾家染坊的紅布便被王少甫全部買下。
“街坊們,效太祖高皇帝之故事,紅巾裹頭,這些紅布,就當是王某送與各位的!”
“當年太祖高皇帝,就是裹著紅巾從鳳陽一路打到了燕京,我看誰敢說咱們不孝!”
僅一日之間,怡春堂的玉佩跟京師的紅布便被一掃而空。
無論是紅布也好,玉佩也罷。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比唱報掙錢多了。
鄱多拉魔盒的蓋子,被徹底敞開了。
當看到麵前白花花的銀子跟一串串的銅錢時,任憑是誰也不可能再有理智了。
——
清寧宮中。
“嚴嵩在哪裏?徐階在哪裏?!”
“殿下,前日嚴閣老受命去拜謁七陵了,徐部堂現在禮部坐鎮亦無諫言啊!”
“好一個賈生,好一個晁公!事到臨頭,我大明的閣老重臣,一個個躲得這麽遠?!”
高拱沉吟許久後,徑自跪倒在了朱載壡的麵前。
“殿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京師怕是要生大變故了,馬上調緹衛動手,該抓的抓,該殺的殺方能速見成效啊!”
朱載壡看著錦衣衛送來的奏報,已然蹙緊了眉頭。
“不行……再等等。”
“殿下,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啊!”高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在殿中踱步起來:“殿下,待到京師大亂,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朱載壡喘著粗氣低吼道:“可亂京師總比兩京一十三省全都亂了要好啊!朝廷不能不變法!隻有在京師,咱們才能看的清楚!”
張居正亦是跪倒。
“臣附議。”
見到張居正這麽說,朱載壡才一屁股靠在了椅背上。
“傳令陸炳,將所有人全數釋放。”
“喏。”
傳令的小黃門倏然而去,朱載壡抬起頭看向了張居正。
“張先生再去一趟刑部吧。”
“臣領命。”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