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物傷其類

字數:7859   加入書籤

A+A-


    自始至終朱典楧連嘉靖的麵都沒有見到,便已然被宣判了死刑。
    有了宗人府的詔令之後,整個京師的各衙門都好似打了雞血一般,一切流程特事特辦,僅三日時間,便敲定了一切用度。
    嘉靖先是親身赴太廟告祭列祖列祖,闡明朱典楧的罪狀,東廠則選一隊緹衛赴雒陽查抄伊府庫銀。
    而在京宗親則是陪同伊府諸宗親,在宗人府見到了朱典楧最後一麵。
    被關在宗人府的朱典楧早已沒有了往日在雒陽囂張跋扈的神彩。
    兩個少不更事的兒子跪倒在木柵欄外寸步不離。
    “父王,咱們什麽時候能回宮。”
    “哭甚,哭甚!陛下馬上就要見孤了,等孤奏明天子,回雒陽討奸,討完奸帶你們出城打獵去。”
    “把眼淚憋回去!你們是天潢貴胄,動不動哭哭啼啼的算甚!”
    “……”
    各府朱家人圍在朱成鍨的身後,看到這一幕皆是緘默不言。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他們想到的隻有從小到大,王府署官在他們麵前是何等的囂張跋扈。
    這倒不是與朱典楧共情。
    而是一種危機感。
    伊府被廢了。
    那我們呢?
    日上三竿,宗人府的鍾聲響起。
    宗人令崔元帶著一隊內侍自衙署外入內。
    “各位宗親、殿下,得罪了。”
    崔元徑自一擺手,朱典楧的兩個兒子便被內侍從房間裏拖了出來。
    一時間,哭聲繞梁。
    連被關在裏麵的朱典楧都怔住了。
    “不是,不是說要帶本王見陛下嗎?”
    崔元表情複雜的看了一眼朱典楧,沒有任何回話。
    畢竟從嚴格意義上講,朱典楧已經不是大明的藩王了,而是庶人。
    一個行將被焚屍滅跡,挫骨揚灰的庶人。
    內侍上前,已然將朱典楧所在的房間給圍了起來。
    一股火油的味道在衙署內彌散開來。
    聞到這股味道的朱典楧什麽都明白了。
    “殿下,該上路了。”
    “孤上什麽路?!孤還沒有見到天子!你們要刺王殺駕嗎?!”
    崔元低著頭咬牙道:“殿下如若不從,臣便隻能派人幫一幫殿下了。”
    “伱什麽意思?!你跟那幫腐儒是一夥的?!”
    崔元無奈的搖了搖頭,而後一擺手。
    四名身材壯實的內侍快步上前,其中兩人手中拿著的則一段白綾。
    另兩人按住朱典楧。
    “大膽!你們,叔祖,救我……”
    朱成鍨身旁朱典楧的兩個兒子亦是哭聲震天。
    “父王!”
    朱典楧在原地掙紮了兩下,而後便沒了生息。
    伴隨著一陣火光閃過。
    曾經為害雒陽七世的伊藩徹除國。
    朱典楧的二子也皆因此故被廢為庶人。
    當大火吞噬了這處宅院後,崔元亦是沒有分毫遲疑,當即便將整處廢墟鏟平,栽上了幾株小樹,是為焚屍滅跡。
    就像是朱典楧從未入京過一般。
    看著宗人府裏的火光,所有士人都不約而同的祭祀起了這段時間在午門外被杖斃的清流。
    城中金紙、香燭甚至被買斷了貨。
    徐家廳堂之中,看著彈冠相慶的眾人,身著素服的王世貞徑自坐在一旁神色凝重。
    “一個伊王而已,沒什麽值得高興的,我大明尚有宗藩二十四府。”
    坐在王世貞不遠處的陶承學疑惑道:“元美可是又察有宗藩不法?”
    這幫“清貴”們在這一刻,好似個個朱允炆附體了一般。
    自撼門以來,有太多的人已然名垂青史。
    多少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被幾頓廷杖輕而易舉的辦到。
    最重要的是,天下士人已然將宗法視作新法的痛腳了。
    名,利皆在眼前。
    “遼王!”
    “昔日遼王逼死了叔大之祖,我等這也算是替叔大報仇了!”
    陶承學眼前陡然一亮。
    張居正,那可是東宮的人!
    直接就勢將太子也拉下水!
    “妙,妙!那便一鼓作氣,就自遼王下手!”
    朱典楧的剛被賜死,次日清晨時分,王世貞等人彈劾遼王的奏本便已然遞送到了嘉靖的禦案上。
    這是清流的仇恨。
    亦是天下士人的一次示威,堆成小山的奏本,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滿了“天下蒼生”,但每本其實都隻有四個字。
    ——停止變法。
    就在奏本入內的一刹,嘉靖便召了六部九卿並在京宗人入內。
    ——
    無逸殿內。
    每個人的麵前都擺著一本彈劾遼王的奏本。
    要說誰的表情最為精彩。
    自然是遼府宗人,即遼王朱憲。
    “陛下,這定是那東宮侍講張居正構陷於臣啊!”
    朱憲(jié)是真的慌了。
    說好了入京議伊府罪,怎麽議到我自己身上來了?!
    何止是朱憲。
    如果說朱典楧那還是情有可原,朱憲這裏便是圖窮匕見了。
    嘉靖沒有做聲,卻是講目光看向了徐階。
    這是嘉靖為徐階精心搭的一處戲台子。
    同樣也是徐階的投名狀。
    “臣,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徐階,有本要奏!”
    徐階的額頭上盡是冷汗。
    讓他緊張的,不是嘉靖的眼神。
    而是嚴嵩的目光。
    嚴嵩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徐子升要是不奏這一本,我可就要奏了!
    這出戲,你不唱,有的是人唱!
    若是讓旁人替你唱了,那徐階辛辛苦苦大半輩子,也就到此為止了。
    嘉靖的目光灼灼。
    “奏!”
    “宗室害國,已成社稷累卵,這宗法,不變不行了!”
    聽著的徐階聲音,嘉靖心中那塊巨石這才算是落了地。
    朱憲也好,朱成鍷也罷。
    心中的怒火徹底壓不住了。
    朱成鍷徑自起身,指著徐階怒道:“徐階,孤看你是忍不住了罷!你們這幫腐儒的燕國地圖,當真是長啊!”
    “老殿下!山西、河南兩省歲入不及祿米之半,天下如何供養得起宗室人丁滋生啊!”
    當第一步邁出之後,剩下的路也便輕鬆了。
    徐階也不再拿捏直接與朱成鍷爭辯了起來。
    “啟奏陛下,依臣之見,是時候為天下宗室,另謀出路了!”
    徐階徑自起身,而後便背誦起了那日黃錦在午門前誦讀的各藩奏本。
    “……暴三十年而不葬,年逾三十而不得婚配,此番種種,諸位殿下難道當真不知曉嗎?!”
    朱成鍷、朱憲等藩王怔在原地。
    看著啞口無言的皇室宗親。
    徐階再拜。
    “臣徐階鬥膽,準許天下宗藩,自謀出路!給皇親一個出路,也給天下百姓一個出路!”
    朱成鍷一屁股坐回了原坐。
    嘉靖亦是麵露難色的看向了朱成鍷。
    “太叔祖。”
    朱成鍷臉色慘白的抬起頭,最終,化作了一聲歎息。
    “陛下,給咱朱家人,準備了什麽出路?”
    不待嘉靖開口,原本侍立一旁的嚴嵩緩緩開口。
    “臣,文淵閣大學士嚴嵩,謹奏。”
    嚴嵩的這一聲,徹底打破了徐階的最後一絲幻想。
    這些就是嘉靖跟嚴嵩提前商議好的!
    當自己那日出現在午門時,這個坑就已然挖好了。
    “諸親王、郡王為存親親之誼,先行留置。”
    “郡王以降,祿米盡罷,朝廷當為其留備出路。”
    聽到嚴嵩的話,朱成鍷等人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
    目前來看,起碼他們這些親王、郡王是不受影響的,而祿米的大頭其實也並不是宗室,而是這些將軍、中尉們。
    雖然這些人俸祿低,但架不住人多啊!
    最重要的是,這些宗親也知曉,朝廷確實是養不起這些宗親了。
    嚴嵩話音剛落,坐在一旁的朱載堉亦是起身見禮。
    “陛下,嚴閣老、徐閣老,小王有一事想問。”
    此話一出,無論是嘉靖還是嚴嵩、徐階全都一愣,主要是他們一時半會沒想起來這孩子是誰。
    嚴嵩沉吟片刻,這才打破了尷尬。
    “請世子殿下發問。”
    朱載堉這才問道:“請問諸位先生,為我朱家小宗,準備了何等出路?”
    嚴嵩一時語塞,正在猶豫要不要開口時。
    朱載堉卻是率先開口道:“小王有一諫,不知閣老可願一聽?”
    嚴嵩看了一眼嘉靖,看清楚嘉靖的表情後這才開口道:“願聞其詳。”
    朱載堉輕描淡寫的自口中吐出了四個字。
    “移鎮江南!”
    此話一出。
    徐階如聞晴天霹靂一般怔在了原地。
    還說我圖窮匕見?這是你們圖窮匕見了吧!
    嚴嵩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盯著朱載堉問道:“鄭世子所言何事?”
    “朝廷變法,必要清量田畝,清量田畝,總歸是要人手的,又要識字,我朱家人旁的不會,字還是識的。”
    聽到朱載堉的話,無論是朱憲還是朱成鍷,眼前均是一亮。
    你們這幫腐儒都TM兩袖清風是吧?!
    現在該輪到看看你們袖子裏究竟藏著多少清風了!
    “清田畝,均役賦,朱家的天下,不讓咱們朱家人去量,讓誰去量?!”
    “老臣附議!”
    “臣附議!”
    “……”
    此議一出,原本還手足無措的宗人,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嚴嵩亦是徑自起身,拜倒在地。
    “臣嚴嵩,附議。”
    在宗人喊打喊殺的議論聲中,嘉靖的目光卻是死死的盯住跪在自己麵前的徐階。
    己酉之變畿輔各州燒毀的那些倉,想讓朕認了這個啞巴虧是吧。
    可以。
    但你們最好真的是兩袖清風。
    “臣徐階,附議!”
    這句話,徐階說的風輕雲淡,卻是用盡了全身氣力才說出口的。
    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
    定然有被清量田畝的宗人逼死江南的縉紳。
    同樣也會有宗人在清量田畝的時候,被當地的“刁民”打死。
    而這,本就是這出戲的一部分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