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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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田連阡陌,卻要繳一樣的丁稅,諸公覺得,公平嗎?”
    “寧玦!休要再胡言了!”徐階一聲怒斥。
    “難道恩師覺得這樣公平嗎?!公不公平還是小事,假以時日,貧者無銀可輸,我大明無財可用,又將以何禦敵?”
    寧玦咄咄逼人的盯著徐階。
    嘴上卻是半點都不退讓。
    攤丁入畝就是這樣一個新法。
    阻力極大,大到即便你挑不出半點新法的毛病,卻仍舊有著大量的阻力。
    比起鞭法。
    這才是真正的切膚之痛。
    僅僅四個字,就足以讓已經準備認輸投降的清流重新振作精神了。
    從君前失儀到人身攻擊。
    硬是沒有人敢說攤丁入畝的半點不是。
    王世貞的話徑自在殿內響起。
    “寧克終,自入朝以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恣肆不敬,我看你分明是另有所圖。”
    站在王世貞身旁的清流們也旋即會意,下場抨擊起了寧玦。
    “陶氏乃浙中望族,寧克終先前力促和議而後誅陶氏,這南倭北虜,寧秉憲怕是都有往來?”
    他們不在乎這些話能不能將寧玦拖下馬,他們隻是下意識要將水攪渾,拉更多人下場,好將這個話題趕緊岔開。
    隻是王世貞沒有想到,寧玦眼中壓根就沒有套路。
    “元美總算是說對了,我就是另有所圖啊!”
    “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難道諸公沒有這樣的圖謀嗎?!”
    站在朱載壡麵前的徐階亦是轉身朝著王世貞跟寧玦兩人同時怒斥道:“寧玦,王世貞!”
    “這裏是天子腳下,國本駕前,不是爾等聒噪的地方,要吵伱們便出去吵,休得汙了聖聽。”
    徐階看似是一碗水端平的在勸架。
    實則就是在拉偏手。
    王世貞本就是想讓寧玦閉嘴,兩人一塊轟出去,不還是讓寧玦閉嘴。
    “徐閣老。”
    朱載壡的聲音悄然響起。
    原本嘈雜的無逸殿旋即便恢複沉寂。
    “孤覺得,攤丁入畝,言之有物,閣老覺得呢?”
    朱載壡已然開口。
    徐階的臉色不由得一沉。
    “殿下,國朝丁稅,皆以糧秣、布匹充之,倉促折銀,恐難計數,戎事近在眼前,還是先聽肅卿奏完罷。”
    瞞不過去了便拖。
    徐階這點本事都沒有也就別在內閣混了。
    “那便先行鞭法嘛,反正諸位先生已然議過了,鞭法既無妨,那我大明便先推鞭法,經鞭法先得丁銀之數,而後攤丁入畝。”
    張居正徑自附和道:“殿下,此議若成,則我大明百姓丁銀盡免,實是古所未聞之德政啊。”
    嘴上這麽說著,張居正卻是朝著高拱使了個眼色。
    徐階指望著高拱繼續上奏。
    高拱卻已然沒了議戎實的興趣。
    “殿下,臣以為,此議,大善。”
    所謂丁稅,其實就是徭役,宋代時已有以錢代役之舉,但朱元璋仍舊是毅然決然的廢了以錢代役,老朱或許不懂曆史大勢,但是老朱懂官吏。
    這個以錢代役,朝廷收錢的時候確實是算的剛剛好,但當你真的要出去花的時候,這筆銀子壓根就不可能足數。
    富戶交兩個銀子免了徭役,官吏中飽私囊,他們兩難自解了,朝廷跟百姓就難上加難了。
    當然,這些都無所謂,孝宗皇帝會出手。
    富戶當銀差,百姓當力差。
    跟開中法一樣,戶部賬麵上的銀子多了,承擔不起力差的流民也越來越多了。
    “徐先生,那便先行鞭法,攤丁之事,請張先生代孤記下。”
    朱載壡巴不得現在就直接攤丁入畝。
    但大明有多少丁口,折合成白銀又有多少,這些數字都需要一條鞭法之後才能得出。
    徐階這個拖字訣,實在是無懈可擊。
    張居正趕忙附和。
    “喏。”
    看著張居正麵前的冊子,徐階的心中登時便是一陣肉疼。
    攤丁入畝不僅意味著這些有產之人,要替那些百姓承擔所有的徭役,更重要的是會有一個更直觀的結果就是,他們手中土地的價值將會縮水,地價或許每畝都跌的不多。
    但架不住他們手裏的地多啊。
    哪怕每畝地跌八錢,徐家在鬆江的那兩萬畝地可就是一萬兩銀子了。
    這是實打實的割肉了。
    就在王世貞跟寧玦還在前殿爭辯時,後殿的嘉靖卻是已然站起身踱步來了。
    黃錦麵色緊張的看著嘉靖。
    “皇爺,攤丁入畝此議……”
    嘉靖抬手打斷了黃錦的話。
    “不是攤丁入畝,那四個字,稚童都聽得懂。”
    黃錦疑惑的問道:“皇爺憂的是,耗羨歸公?”
    嘉靖眉頭逐漸皺成了一個川字。
    “煉銀火耗看似不過百去其五,然我大明日後歲歲鞭法,每年十幾萬兩銀子的這麽耗下去,再過個二三十載,銀價又當幾何?我大明,本就少銀啊。”
    托煉丹的福,對於“火耗”問題,嘉靖不說是精通吧,也算是如數家珍了。
    地方州縣收的火耗雖然偏高,但嘉靖也知曉,這個損耗是必然會存在的。
    隻是冥冥之中,嘉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不對,不對,取賬本來。”
    “皇爺要調哪年的賬本?”
    “關於銀價的食貨誌、賬目,能取多少取多少來,再去給朕叫幾個賬房來。”
    “喏。”
    就在無逸殿內還在議事之際。
    一隊緹衛已然去了戶部、翰林院,將所有有關銀價的典籍全數調往了西苑。
    另有二十多號賬房在西苑外待命。
    算盤撥弄的聲音一連幾日未曾停歇。
    想著心中的那個疑問,嘉靖卻是連覺都睡不好了。
    煉銀這事,可不是到了大明才有的。
    自三皇五帝至今,每年中原能開出多少白銀?
    充做銀錢,又做熔煉,幾番來往下來,遠的都不必說,這三四百年間,大明的銀錢浮動甚至還跟宋初、唐初之時一般。
    大明可是有錢禁,除了太祖、成祖、宣宗之外就沒鑄過銅錢。
    這就相當於一個池子,一直在放水,持續放了七八百年,池子裏的水位卻幾乎沒有變化。
    嘉靖焉能不起疑。
    “皇爺,仙體要緊,這銀價古來如是,何須如此費神?”看著嘉靖鬢角生出的白發,黃錦是真的有些著急了。
    “大明這幾處銀山的產量,歲歲皆有勘錄,古來如是才最是駭人,這每年流到市麵上的銀子,難不成都是大風刮來的?”
    嘉靖自然也是真的著急,嘉靖急得是這每年大風刮來這麽多銀子,他這個皇帝竟然是一點都不知道,甚至讓誰撿了去了都不知曉。
    “皇爺,莫不是上古時期,另有他礦?”
    “他礦?他就是金山銀山,也不應當抵得過漢唐厚葬,每崩一帝,每薨一王,動輒便是幾萬、十幾萬兩銀子帶到地下去了。”
    本來嘉靖沒往這個方向想還好。
    越想越是心裏發毛。
    何止是厚葬啊,哪怕是尋常百姓家中也有存銀的習慣。
    這麽多銀子。
    但市麵上還是有銀子,甚至是自大明開國以來,銀子竟是越來越多了,這麽多銀子,哪冒出來的?
    “興許是有那土耗子倒鬥……?”
    黃錦還沒等說完便閉上了嘴。
    這盜墓賊就算是在猖狂,也架不住埋得的人多啊。
    按理說,這天下市麵上的銀子就是應當越來越少的。
    “此事不查清楚,我大明朝這個法,順遂不得,此國之大事也,不可不察。”
    一旦大明行了一條鞭法。
    每年大規模的火耗就在眼前。
    雖說每次耗也就是百去其五,那也架不住年年這麽耗,而且每遞解一年,就要將銀錠融兩到三次。
    照百去其五的火耗比例算,每歲征銀二百萬兩,收上五年,大明市麵上的白銀就要少五十萬兩。
    於公於私,這個事情,嘉靖都要查清楚。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戶部的賬房拎著一摞厚厚的賬本走進了西苑。
    “啟稟陛下,大致有結果了。”
    嘉靖猛地抬起頭。
    “如何?”
    賬房掀開賬本,輕聲道。
    “所有的帳都對不上,如果說隻有我大明所產之銀,當下之銀價,每兩白銀至少換錢兩千五百文以上。”
    即便是嘉靖找了這麽多人,手上的數據也是十分有限,無外乎就是曆代君王陪葬了多少銀子,大明的銀礦每年產了多少白銀。
    能得出的結論也就是帳全都對不上,然後相當粗略估計一下銀價應當在什麽位置。
    “另據唐書、宋史所載,中原銀價,自貞觀、太平興國、紹興三朝之後,皆有所降,國朝自成祖、宣宗之後亦有大降至英宗後才方見穩,卑職等估略,許是天下初治所致……?”
    嘉靖不耐煩的擺擺手。
    “貞觀尚且說得過去,太平興國元年,紹興元年,是財神爺看他趙家弑君謀逆,國破家亡,所以往中原扔銀子賞他們?”
    嘉靖隨手拿過了那賬房遞上來的賬本,尤其是本朝那些記錄詳實的記載,嘉靖腦海裏隻浮現出了五個字。
    ——鄭和下西洋。
    繼續翻下去,嘉靖的血壓便已然升了上來。
    因為自正德十五年開始江南各州府的銀價有過一次明顯下降,甚至不少州府都曾零星上報過,隻不過很快銀價便再次穩定。
    陶師賢可以瞞過世人的眼睛,卻瞞不過國史館那些翰林們落在食貨誌上的史筆。
    嘉靖知道海利大,但絕沒有想到海利竟然能大到影響大明銀價的地步。
    “照此說來,自英宗以降,他們無有一日停歇!我大明的這萬裏海疆反倒成了他們的生財之路了!”
    “朕的錢!”
    “叫張佐來,叫陸炳來!”
    “教各府的宗親都快些走,給朕清田畝去!!”
    “喏,喏。”
    鞭法這根蘿卜。
    終究是將大明埋藏已久的那些陳年淤泥給帶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