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寰球同此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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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陰霾籠罩在天下士大夫跟縉紳的頭上。
    鞭法,終究變成了他們最不願意見到的模樣。
    徐階仍舊是清流領袖。
    提及嚴嵩,清流咬牙切齒的程度日甚一日。
    但兜裏的銀子,流走了就是流走了。
    隻不過出乎徐階意料的是,原本待在老家的徐璠,卻提前回京了。
    接到消息從值廬回家的徐階剛一進家門,便察覺到了家中的氛圍不太對勁。
    家仆皆侍立前廳左右。
    地上到處都是摔碎的瓷器碎片。
    看到這一幕的徐階,心裏“咯噔”一聲,徐家的管家湊上前來。
    “老爺……”
    “別說話,老夫不聽。”
    徐階木然的走進家門。
    剛一走進家中,便看到了跪在前廳等著自己的徐璠。
    見到徐階的那一刻,徐璠“咚”的一個頭便磕在了地上。
    “爹!兒子不孝!”
    徐階木然的坐到前廳一旁,端起茶盞,吃了一口茶。
    “你也別跟我說話,我現在還不想聽。”
    茶盞在徐階的手中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
    徐階的老臉也已然變得煞白。
    “爹,織場那邊,有批布,兒子擅作主張出掉了……”
    “啪!”的一聲脆響傳來,徐階手中的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說了,我不想聽!”
    徐璠的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
    “一百一十萬匹棉布,十六萬兩銀子,現在卻連八萬石米都買不了!”
    “爹,白花花的銀子啊,怎能就這般一夜天變?!”
    徐璠話音未落。
    徐家的管家便帶著王世貞來到了徐家前廳。
    “老爺,王翰林來了。”
    徐階雙目微合,低沉道:“他來作甚?”
    “恩師,學生稽首了。”
    “元美來此,所為何事?”
    王世貞拱手道:“敢問恩師,徐家織場,還有多少棉布絲綢?”
    徐階聞言一怔。
    “元美此行是為易布?”
    王世貞這才低頭道:“朝廷逼迫甚緊,朝廷能編稅為銅,能編稅為銀,學生就不信朝廷還能編稅為布!編稅為瓷!”
    任何重大貨幣政策的轉向,都將直接影響著財富存儲方式的改變。
    “還請恩師開個價,錢也好,銀也罷,我王家有多少要多少。”
    跪在地上的徐璠跟坐在堂上的徐階幾乎同時怔在了原地。
    許久之後,徐階這才開口從口中輕吐出了一個字。
    “好。”
    這個問題,顯然不止王世貞一人能想到。
    無論這一次朝廷是編稅為銅還是編稅為銀都不重要。
    現在這些貴人需要的是趕緊帶著自家的家產,躲進一個沒有這些桎梏的地方。
    王世貞走後許久。
    徐家廳堂中一片死寂。
    兩人的大腦都在飛速的運轉著。
    現在手頭有銀、錢的故交,已然將這些東西視作了燙手的山芋,他們急於將這些東西變成其他的貨物以規避朝廷之監管。
    當這些銀、錢從這些故交手中流出之時,總會有人將這些錢賺走。
    而賺走這些錢的人也需要趕快甩掉這些燙手的山芋。
    不難預見,瓷器、棉布乃至麻布、絲綢都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成為最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徐階、徐璠父子二人對視了一眼。
    顯然兩人也認可了王世貞的這個辦法。
    許久之後,徐階緩緩站起身來,低聲道:“募工,擴產。”
    最後,徐階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徐璠。
    “別管那點銀子了。”
    徐璠一個頭磕在了地上。
    “兒子明白!”
    一個懵懂的意識逐漸在徐階的腦海中生根發芽。
    這些能不斷織出布匹的織場,遠比曾經自己所想的要值錢,起碼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是這樣的。
    徐家如是。
    但王世貞不會隻去徐家。
    京城也不止一個王世貞。
    當天夜裏,被嚴嵩關了許久緊閉的嚴世蕃也被從小黑屋裏放了出來,而後嚴嵩一腳踢回了江西老家。
    而這一切,在天子昭告四海時,也隨著那一份份八百裏加急奏報,傳遞到九州萬方。
    一個意味著巨大財富、古今未有的天量需求誕生了。
    而在距離大明的萬裏海疆之外,那片被稱作歐羅巴的土地,也正因大量廉價美洲白銀湧入而經曆著那場上承地理大發現,下啟工業革命的價格革命的摧殘。
    而這枚最終孕育出工業革命的種子,也終於跌跌撞撞的在東方種下。
    此時此刻,寰球同此涼熱!——
    豔陽之下,南京城中。
    就在朱載壡三人的馬車緩緩駛向金陵城時。
    一頂小轎悄然停在了何遷的家門之外。
    自從錫山回到南京之後,何遷便病了,反正何家對外是這麽說的。
    轎子停穩之中,一個頭戴儒冠,看上去文質彬彬、人畜無害的儒生便自轎中朝著何家走去。
    不待那儒生開口,何家的兩個門房便徑自起身道:“這位先生,我家老爺告病了,您改日在來吧。”
    那儒生倒也不急,稍一稽首道:“這位小哥,禮數我都懂的。”
    “我家老爺真病了。”
    “煩請通稟一聲,就說故友梁夫山登門拜訪,若吉陽先生不見,梁某這便走了。”
    兩個門房對視一眼,一人旋即便朝著家中走去了。
    待那門房走後,那儒生這才看著麵前剩下的那個門房問道:“敢問小哥,梁某很像是不懂禮數之人嗎?”
    “不像。”
    “那為何以棍棒相逼。”
    “因為上一個來鬧事的也不像是不懂禮數的。”
    那儒生一時語塞。
    不多時,方才那門房便徑自跑了出來。
    “夫山先生,我家老爺有請。”
    “多謝。”
    儒生一撩衣擺,踏著四方步邁過了何家的門檻,跟著那門房來到了何家的廳堂之中,這才見到了須發花白的何遷。
    見到何遷的儒生明顯一詫。
    “先生何以至此?”
    何遷見到儒生,一把便上前死死的攥住了儒生的手,微微顫抖的低聲道:“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
    雖然隻有四個字,那儒生依舊能感覺到何遷心中的悲愴之情。
    何遷拉著儒生徑自朝著後院中走去。
    在那天井之中,何遷早已命人備好了茶點,何遷捂著腦袋,一屁股坐在了躺椅上,站在躺椅旁的婢女也在銅盆中撿出了一塊毛巾敷在了何遷的腦門上。
    “都是那豎子,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何遷連連擺手,這才繼續問道:“夫山自江西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見何遷如此說,儒生隻得說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聞聽錫山新法如火如荼,特來求教於先生。”
    躺在躺椅上的何遷連眼睛都沒睜一下,儒生甚至以為何遷睡著了。
    就在那儒生疑惑之際,何遷這才開口道:“天下板蕩恐生。”
    話音剛落,不料那儒生眼睛卻愈發明亮起來。
    “疾風使勁草,板蕩見忠臣,此亦吾師說之臂助也。”
    何遷不置可否,跟麵前這儒生比起來,何遷覺得甘泉學派有些含蓄。
    “令師,可還好?”
    這也是何遷命人放儒生進家門的根本原因,他實在是太好奇這儒生的師父的下落了。
    儒生聞言笑道:“大洲先生平步青雲,家師自然深居簡出,正於私邸鑽研學問。”
    大洲先生,自然就是指的趙貞吉。
    這是一段官場舊事。
    那是嘉靖二十五年的夏天,年僅三十八歲的趙貞吉,出教司禮監,又奉命修《明會典》晉,國子司業,右春坊司允,正可謂春風得意。
    趙貞吉就這麽春風得意馬蹄疾時,卻意外得知了一件小事。
    那個比自己大四歲,因講學獲罪剛剛出獄的老學長,強上了自己的待字閨中女兒。
    沒有人知道那天的趙貞吉的心中經曆了什麽,官場中人隻知曉趙貞吉那位老學長講學的腳步從未停歇,每到一地,都盡力不在任何城池中過夜,一路就這麽從江西講學講到了雲南。
    聽到那儒生沒有透露自己恩師行蹤的意思,何遷也旋即興致闌珊了下來。
    隻得隨口敷衍道:“那便好。”
    “夫山此行南京,隻為此事?”
    那儒生察覺到了何遷的意圖,倒也沒惱隻是隨口說道:“有一故交請我來金陵講學。”
    “我本隻想在深山之中,效那五柳先生,當個羲皇上人,隻是風聞太子銳意新法,天下或將有大變,這才來寧。”
    何遷隨口敷衍道:“好,夫山何時開講,老夫必至。”
    “多謝吉陽先生賞光了,隻是那書院中還需要些時日,我要帶著門人再修整一番。”
    “需要人手嗎?”
    “那倒不用,我們自行動手便是,隻是不知吉陽先生可識得木商,煩請先生引薦一二。”
    “待會我派家中仆役引去,對了地址在哪?”
    儒生隨手掏出一張拜帖。
    何遷摘下額頭上的毛巾接過,下意識的喃喃道:“夫山書院?先前怎的沒聽過這個名字?”
    儒生這才笑道:“以前叫甚新泉書院。”
    “哦,新泉書院是吧,那個我知……”
    “晚輩告退。”
    何遷的話音戛然而止,老臉登時便黑了下來。
    待何遷回過神來時,那儒生已然消失在了何家後院之中。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一支還是連這點口舌之虧都不肯吃!
    “以後這人也別往裏放!這人名字叫梁汝元,梁汝元!記清楚沒?”
    何遷身旁的婢女微微欠身。
    “婢子記下了,待會便知會門房。”
    梁汝元這個名字在曆史上沒甚名氣。
    因為梁汝元在辦大事時,一般喜歡用小號。
    而梁汝元最常用的那個小號的ID叫做何心隱。
    今天下一章會晚些,主要是我原本以為何心隱已經夠炸裂了,我沒想到何心隱的那個師父更炸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