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告別唐人街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
    黑色笨重的勞斯萊斯換成了肖恩喜歡的那輛大福特越野車，開車的是莫特，肖恩直接坐在副駕駛座上。
    “莫特，我們回布魯克林綠蔭墓地。”
    “好，先生。”
    不知道是職業改變了人生，還是人生選擇了職業。皮特簡森，這位四十多歲的布魯克林綠蔭墓地守夜人的兒子，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了。
    他仍然還是一隻手提著防風馬燈，一隻手提著短柄鐵鍬，穿著厚重的黑色防雨氈鬥篷，佝僂著身子，站在墓園入口的鐵欄杆後麵，側著腦袋用一隻眼睛注視著你。
    看見了肖恩，他咧嘴笑了笑。可是，這種笑容要比哭還難看。在吱吱作響的鐵門打開的聲音中，他將肖恩迎接了進去。
    他的兩層小樓在墓園靠近綠蔭公園的那一側，屋後麵是兩株巨大的柳樹，幾乎完全將小樓的二樓全部遮蓋了起來。幾個像貓一樣的發光的綠寶石擠在柳樹後麵偶爾漏出來的二樓欄杆上。有的就是貓，有的是貓頭鷹。
    肖恩跟在皮特的後麵，低頭彎腰穿過已經開裂的門框進入皮特的房子。屋子裏麵雜亂但是整潔，待客、工作、吃飯的功能匯聚在一個房間裏麵。
    首先是一個木匠的工作台，上麵是一口還沒有完成的棺材，背後是各種的木匠工具。在木匠的工作台旁邊是一個石匠的雕刻台子，上麵是雕刻了一半的小鬼。小鬼上半身已經雕刻好了，下半身還是一整塊石頭。看上去像是一隻猙獰的小鬼從石頭中掙紮而出的樣子。
    “皮特，你為什麽不把你的屋子的大門修繕一下？畢竟你有那麽好的木工手藝。”
    肖恩選擇在落地燈下麵的椅子上坐下來。已經是五月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守夜人皮特這裏又濕又冷。他順手將搭在椅背上麵的毛毯扯下來蓋在自己的腿上。
    “外在的東西就是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肖恩。在你眼中的花花世界，可是在我眼中不過是進入黑暗中土的序曲罷了。”皮特脫掉自己的鬥篷，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他是一個有些駝背的黑白混血兒，高個子、光頭、臉上的線條在燈光下很柔和。
    “嗯哼，你應該是一位作家的。”
    “那你就不應該給這個腐朽的世界增加這些花哨的東西。”肖恩看了看放在自己手邊的雕塑，它是一個浮雕，畫麵是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聖母抱著他的身體痛哭的情景。
    “這是放在唐尼·麥登墓地上的。”
    守夜人皮特將一幅手稿遞給了肖恩，上麵除了剛才的浮雕畫麵之外，還有一塊灰色的石碑，石碑上麵隻有一句話。
    “將一片落葉放在一堆落葉之中—唐尼·麥登”
    肖恩將它折疊好，放進自己外套的口袋中。
    “我會安排一場葬禮，具體的時間還沒有確定，但是我會讓華萊士運送很多的酒水進來。如果有你喜歡的酒，你盡管拿走好了。”肖恩對皮特說道。
    皮特端了一杯紅茶遞給了肖恩。
    “酒神狄俄倪索斯說，結局與開始相連，肉身之死作為結局，與作為開始的再生連在一起。”
    “敬酒神狄俄倪索斯。”肖恩覺得有時候紅茶這玩意兒，看起來和喝起來都像是威士忌一樣。
    “雖然很悲傷，但是肖恩，我看到了你的靈魂在你的體內蠢蠢欲動。它不像我看到的那個13歲的孩子，當你帶著你父母的棺材進來的時候。那時你隻是一個肉體，和曼哈頓的玻璃房子一樣。”皮特站在肖恩對麵，仔細的打量著他。
    “那時候你的父親舉著鐵鍬站在你的背後，不是嗎？你緊張的時候，能看到什麽？”肖恩胡說八道。
    “你總是這麽說。但是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自從我的父親也走進了黑暗之後，我的靈魂好像重生了一般。”
    肖恩笑了笑。
    一個在藝術上極具天賦的孩子，從小就被告知要成為一個墓地的守夜人，當然隻有壓抑和憤懣了。可是當他的父親過世，肖恩又將剩下的墓地全部買下來之後，皮特這才能專心自己的木雕和石雕的研究。
    吃喝不愁，又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這才是你靈魂飛升的原因吧。
    “我需要你幫我製作一個空空的墓地，墓碑使用這種格式。”肖恩拿起了皮特地素描本，用夾在上麵的鉛筆畫了一個華夏樣式的墓塚和墓碑。墓碑上隻有一行大字，「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他想了想，又在旁邊加了一行小字，「吳先生長河千古」。
    然後，將素描本遞給了守夜人皮特。
    「它最好看起來有十年的光景。」
    今日事今日畢，肖恩要為自己今日說的話，找一個可以結束的地點。
    “十年前，那我要去看看十年前的天氣，你知道的，每一年的植物都不一樣。一個漏洞就足以解開一個精心掩蓋的罪行了。”
    “隨便你，這不是一個罪行，這隻是一個回憶片段而已。”肖恩看著吳長河的名字。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什麽意思？你說的中文我還是聽不懂，雖然我就已經開始學了。”守夜人皮特苦惱的撓著自己的光頭。
    “這是一個中國智者說的話。”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忘記就能忘記的，那隻是壓製了內心深處的傷痛，等它反彈的時候可能會更強烈。
    智者告訴我們，過去的果實是由過去的原因造成的，我們無法改變過去。但未來的果實是由現在的原因造成的。如果我們想在未來過上好日子，那麽我們現在就應該開始做善因。
    我們因為過去的果實而悲傷是正常的，保持放鬆，感受這種情緒，多花點時間與你的內心相處，照顧好你的內心，隻要感受你的情緒，你的內心就會感受到溫暖，這就是治愈過去的傷痕的好辦法。”
    肖恩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一根煙，然後吹了一口氣。
    對著皮特說道：“吹氣就是因。”
    然後，他又吹了一口氣，火柴熄滅了。
    “熄滅的火就是結果。”
    “這位智者一定也是一個守夜人。”守夜人皮特·簡森肯定的說道。
    肖恩想了想。
    “他是一個王朝的守夜人，如果你一定要這麽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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