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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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真正的國王才能拔出劍,隻有英格蘭最強的騎士才能坐在這張圓桌前。
    ——托馬斯·馬洛禮《亞瑟王之死》
    菲爾德坐在亞瑟身邊,相較於亞瑟剛認識他的時候,菲爾德看上去明顯老了不少。
    他分明也是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但是卻總能讓人從他身上嗅出些英雄遲暮的味道。
    就像是考利警官等刑事犯罪偵查部的下屬們私下裏吐槽的那樣,這位看上去前途無量的副部長打個噴嚏都能噴出滿滿一屋子的腐朽。
    明明就在幾年前,他還是蘇格蘭場上下有口皆碑的正派警官,是多次受到內務部表彰的辦案能手,怎麽短短幾年,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菲爾德的落寞與一手提拔他的老長官亞瑟·黑斯廷斯離開蘇格蘭場是分不開的。
    當年菲爾德被調入刑事犯罪偵查部時,他的辦案能力幾乎是亞瑟手把手教出來的,而由於有著老長官的關注與照拂,他的晉升之路向來是暢通無阻。
    在議會改革前夕,亞瑟忙於統領警務情報局監控抗議活動期間,刑事犯罪偵查部這邊的工作幾乎被亞瑟毫無保留的交到了他的手上。
    而菲爾德也很好的回報了亞瑟的信任,他不僅成功接過了擔子,並且做的甚至要比亞瑟主管期間還要出色。
    但是,倫敦塔下一聲槍響,菲爾德的神探之路瞬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轉。
    在亞瑟離開後,羅萬廳長便在內務部的授意下展開了對警務情報局的大清洗,誓要根除這個新部門膽大妄為的黑斯廷斯基因。
    在警務情報局的中高層警官中,除了長袖善舞的五處處長萊德利·金和在改革暴亂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幽靈隊領袖托馬斯·普倫基特無法動搖以外,其餘全部收到了調職命令,被調至各種邊緣部門服役。
    而對刑事犯罪偵查部的整頓工作,則由副廳長理查德·梅恩爵士負責。
    整頓工作剛剛開始,菲爾德的分管領域便從刑事案件偵破調整為內部警員培訓,再後來又被以一線警官缺乏辦案經驗的理由,打發去了下麵的各警區進行輪崗督導。
    如果不是期間倫敦出了一起社會影響頗大的謀殺懸案,而新提拔起來的那群愣頭青又遲遲打不開突破口,隻得將菲爾德臨時召回救火,說不定這會兒他早不知道被一腳踹到哪裏去了。
    在此期間,菲爾德倒也不是沒生出過向羅萬廳長服軟的念頭。
    但是,一來他不是萊德利那種滑泥鰍似的性格,二來他也沒有萊德利那麽能說會道。
    再者說,菲爾德也不認為服軟就能讓上麵認為他屈服了。
    蘇格蘭場說到底是陸軍的蘇格蘭場,像他這樣從底層提拔起來的警官本就是異類,和大部分人都聊不到一塊兒。
    神槍手普倫基特之所以能被放過,就是由於他原本就是陸軍出身,正經八百的“綠夾克”,在半島戰爭中狙殺過法軍少將,在滑鐵盧戰役的大雨中與威靈頓公爵並肩作戰過。再加上他在倫敦暴亂中的表現,可謂是站的穩立得住。
    如果羅萬廳長想要拿下他,其他陸軍出身的警司、警督們可未必會答應,這八成會犯眾怒,甚至有可能招致威靈頓公爵的怒火。
    菲爾德不像萊德利那麽靈活,不肯拉下臉喊一聲“飄零半生,未逢明主”。
    他又不是普倫基特那樣的英國老陸,沒有跟著威靈頓公爵一路從伊比利亞半島打到滑鐵盧。
    況且他占據的位置還這麽關鍵、這麽露臉,遠不是湯姆那個管檔案的和托尼那個負責格林威治日常治安巡邏的崗位能夠相提並論的。
    因此,他的處境最難受也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了。
    考利警官一直埋怨菲爾德腦子有病,大中午的居然跑到萊斯特廣場衝業績,但菲爾德何嚐不是滿肚子的邪火。在蘇格蘭場被這麽排擠,要不是在倫敦找份高薪工作不容易,他一早就向上麵打辭職報告了。
    唯一能讓菲爾德自我安慰的估計就是主管陶爾哈姆萊茨地區的布萊登·瓊斯警督的遭遇了。
    這個倒黴蛋最早跟的是克萊門斯警司,結果克萊門斯警司負責曼徹斯特利物浦鐵路通車工作不利,後麵逼不得已畏罪自殺了。在此之後,瓊斯又跟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結果爵士叫人在倫敦塔下打了一槍,在聖馬丁教堂的棺材裏硬生生躺了三天。
    單說瓊斯的這個履曆,不僅成分極差,而且他跟誰誰倒黴的體質,也讓大夥兒不禁懷疑:這小子身上是不是多少沾點髒東西。
    這也就導致了蘇格蘭場沒人願意替瓊斯撐腰,再加上他主管的還是犯罪率極高的陶爾哈姆萊茨地區,因此瓊斯這兩年在蘇格蘭場的例行高級警務會議上挨批鬥幾乎都成了保留節目了。
    如果不是實在沒什麽人願意去陶爾哈姆萊茨接他的屎盆子,而羅萬廳長也覺得把瓊斯放在這個背鍋位上挺合適,估計瓊斯早就被拿下了。
    要說瓊斯這個人,菲爾德從前還要些瞧不起他,覺得瓊斯這種能力平庸的家夥能爬上警督位置,純粹是走了狗屎運,抱上了黑斯廷斯警監的大腿。
    但幾年過去,菲爾德對他的印象卻大為改觀。瓊斯雖然能力不突出,但至少這幾年陶爾哈姆萊茨在他如履薄冰的管理下,雖然小錯不斷,但是大錯一件都沒犯。
    他能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裏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兢兢業業的做好自己的工作,一句苦都不喊,一句屈都不叫。
    而且在內務部啟動調查時,瓊斯居然沒抖出任何一件關於黑斯廷斯警監的黑料,迫使視他為突破口的調查員無功而返,這就不由令大夥兒對他另眼相看了。
    也就是從瓊斯的身上,菲爾德才終於理解了培根的那句名言究竟是什麽意思。
    瓊斯就是“順境時顯現惡習,逆境時凸現美德”的完美體現。
    亞瑟坐在菲爾德的身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靜靜聽他講述蘇格蘭場這兩年的變化。
    當菲爾德話音落下,他也放下了幹涸的酒杯:“你們怎樣論斷人,你們也必怎樣被論斷。你們用什麽量器量給人,人家也必用什麽量器量給你們。”
    菲爾德沉默片刻,開口應道:“《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一節。”
    亞瑟掏出手帕抹了抹嘴:“我知道你在期待什麽,但是我不會對瓊斯這幾年的遭遇感到同情,因為這是他為先前一係列罪行所必須遭受的報應……”
    菲爾德抬起頭看向亞瑟,半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但還不等他斟酌好語句,便又聽到亞瑟開口道:“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想對他在這一係列報應中所展現的品質和職業素養表示讚許。盡可能少犯錯誤,這是人的準則。不犯錯誤,那是天使的夢想。這世上最好的好人,往往都是犯過錯誤的過來人。一個人往往因為有一些缺點,所以將來才會變得更好。我很高興我當年沒有對瓊斯趕盡殺絕,否則我看不到他的今天。不管環境如何,能夠矢誌不渝地做好工作,他現在對得起身上的那套警服了,不僅僅是合格,甚至可以說是優秀。”
    菲爾德的耳邊傳來泰晤士河駁船的汽笛聲。
    他轉動著手中的空酒杯:“您說得對,就像當年您教我勘察現場時說的那樣,真相往往藏在最顯眼的汙漬裏。瓊斯警督的警服上,現在確實能照出點人樣了……”
    說到這裏,菲爾德情不自禁的頓了一下:“您……恕我冒昧,您還有機會回來嗎?您不知道,現在刑事犯罪偵查部簡直都快變成陸軍參謀總部了,那些新來的蠢貨連指紋拓印和鞋印都分不清,上周白教堂……”
    亞瑟用煙鬥柄敲了敲桌子,打斷了菲爾德的話語:“查爾斯,我以為我的名字在蘇格蘭場早就是過去式了。”
    菲爾德聞言挺直腰杆,引用起了《亞瑟王之死》裏的名句:“命運之輪轉動不息,英雄終將隕落,但傳奇永不凋零。他們拚了命的擦洗您在蘇格蘭場的印跡,但隻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看見,您的肖像就掛在那裏。我不管其他人怎麽想,但是在刑事犯罪偵查部,有資格指導我辦案的,我隻認您一個人。”
    菲爾德的表態如此幹脆直接,著實有些出乎亞瑟的預料。
    他知道自己在基層警官裏風評不錯,但是對於中高層警官而言,風評不錯和值得力挺是兩碼事,因為他們要考慮的可不僅僅是亞瑟帶來的“皇家”稱號和加薪。
    不過亞瑟也確實聽得出來,即便隻有三兩句話,但卻足夠讓他了解菲爾德這幾年過得有多憋屈。
    樹倒猢猻散雖然是一個定理,但這並不妨礙他在看到蘇格蘭場的黑斯廷斯係受到如此打壓後,感到非常生氣。
    肖像掛在蘇格蘭場的牆壁上,這即代表了榮譽,也代表了責任和壓力。
    如果看到老部下受苦受難,而他又不能站出來把天給頂起來,那倒不如把那幅肖像畫換成馬戲團小醜,起碼形象更能貼合主人公的性格特點。
    在蘇格蘭場這種軍隊習氣極重的地方,一味退讓的軟蛋贏不來任何尊重,隻會招致狂風驟雨般的變本加厲。
    亞瑟切下一片火腿放進嘴裏:“查爾斯,你相信天堂嗎?”
    “天堂?”
    亞瑟扭頭盯著他的眼睛:“我不相信。”
    “為什麽?”
    “因為,我被困在這個地獄,已經太長時間了。”亞瑟燃起了他的紅眼睛:“人可以支配自己的命運,如果我們受製於人,那錯不在命運,而在我們自己。你說亞瑟·黑斯廷斯這個名字在蘇格蘭場不是過去式,但是很抱歉,我在你的身上沒有看到這一點。”
    僅僅一個眼神,便惹得菲爾德額頭汗珠密布,他忍不住垂下腦袋,向亞瑟致歉道:“對不起,爵士,我們……”
    亞瑟抬起手示意他打住:“查爾斯,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隻是想要指出你說話的時候並不慎重。你遇到了問題,想要求助於我,這點我不怪你。但是,我希望,如果再有下次,在我退下之後,你們得學會如何為自己戰鬥。”
    亞瑟話音剛落,就連站在戰戰兢兢坐在一旁的邁克·考利警官都禁不住抖了三抖。
    這還是剛才那位要請他喝酒的和藹先生嗎?
    像是,又不像是。
    他確實沒說什麽重話,語氣也不激動,甚至一句粗口都沒有。
    但是每一個字母都好像刀子紮在身上似的,看不見傷口淌血,但每一刀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如果說先前考利還不理解這樣的人為什麽能把肖像掛在蘇格蘭場,那麽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確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不管是羅萬廳長、理查德·梅恩爵士,又或者是以威嚴而著稱的馬歇爾警司等人,蘇格蘭場的高級警官中沒有任何一位具備這樣的氣場。
    三兩句話就能把人說的五體投地、羞愧難當,但是在羞愧之餘,卻又能讓部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考利敢對天發誓,自從他進入蘇格蘭場之後,還是頭一次看見自己的頂頭上司能夠被訓的如此卑微,看起來就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菲爾德微微躬身,慚愧道:“抱歉,爵士,我們令您的名字蒙羞了。”
    亞瑟沒有多語,他平靜地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裏取出了一疊文件放在了桌麵上:“我要你幫我查些事情。”
    “爵士,您盡管吩咐。”菲爾德生怕遺漏了細節,他從衣兜裏掏出紙筆:“是關於哪方麵的?”
    “詳情都在文件裏,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給你兩天時間查清。”
    亞瑟頓了一下,轉而接道:“不過,如果概括來說呢,就是我在辦好自己私事的同時,也想要善意的提醒一下蘇格蘭場,當然,主要是提醒羅萬廳長:為什麽蘇格蘭場的肖像畫上畫的是我,而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