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5：百年孤獨（9）
    【一個真正的自由社會必須擁有世俗的文化結構：首先，它不能將道德與宗教等同起來，不能汙蔑無神論者，不能尊重他人的宗教興趣和願望，也不能用宗教信仰約束公職。】——《世俗主義和自由》，2006年。
    ……
    戴著安全頭盔的天西賢治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廢墟間，聚精會神地聽著走在前方的雇員向他介紹這處廢墟的概況以及對原本聚集在這裏的居民們的安置工作具體進展。距離地球聯邦戰勝利邦茲·阿爾馬克及其擬變革者仆從軍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也終於得以從遭受奴役或是麵臨滅頂之災的恐慌之中解脫、回歸到戰爭爆發之前他們或多或少有些厭倦的日常生活之中。天西賢治本人也曾聽到天西機械公司的雇員在茶餘飯後談起最近的日子，當這些職員們提及戰爭爆發前的歲月時，幾乎每個人都為自己不曾珍惜那樣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即便口口聲聲地堅稱過著那樣的日子還不如世界毀滅的雇員也是如此。
    做和平時代的公民總好過成為戰亂時代的屍骸。
    不過，並不是每一個重新審視生活的人都能幸運地馬上回歸到戰爭爆發之前的狀態。利邦茲·阿爾馬克利用腦量子波控製網絡和部署在世界各地的GN粒子城防設施（以大量T型太陽爐為核心裝備）一度控製了地球聯邦的大片領土，許多城市和鄉村在兩軍反複的爭奪戰之中化為灰燼，更有一部分擬變革者仆從軍在地球聯邦部隊殺到之前就開始對附近的基礎設施進行無差別破壞、在此期間造成了大量平民傷亡和流離失所。其中，作為原AEU核心地區的歐洲是地球聯邦幾個主要發達地區中受損情況最為嚴重的，這也是君特·馮·埃瑟林在地球聯邦成功地將利邦茲仆從軍驅逐到地球以外後全身心地投入到歐洲戰後重建工作中的原因之一：AEU本就是原三大國家群最薄弱的一環，艱難地保持著往日威風的歐洲萬萬不能在這關鍵時刻落後於人。
    與歐洲地區相比，日本地區在戰爭中的受災程度略輕一些。許多生活在日本的商人和政客因而並不把重建工作看得那麽重要，既然重建工作無論如何都能迅速完成，他們理應在戰爭結束後享受勝利的喜悅、想辦法彌補自己在股票市場上承受的損失。
    這其中自然不包括天西賢治，或者說天西機械公司的主要業務也不允許他對近在咫尺的廢墟視而不見。地球聯邦宣告戰爭結束的當天，天西賢治恰好就在調查東京周邊城市廢墟的現場。突如其來的捷報打亂了他的日程安排，況且他自己也想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等他時隔半個月之後再次來到這廢墟時，一切看上去和半個月之前一模一樣。
    天西機械公司並不直接插手戰後重建工作，他們負責將工程機械出售給那些真正承擔重建工作的建築公司。建築公司的生意越好，天西機械公司的盈利自然也水漲船高，而且天西賢治也不必像說服其他董事同意加大對太空建築行業投入時那樣絞盡腦汁地構思出許多能使人相信太空移民計劃一本萬利的理由來。危機固然是許多人的災難，卻也是另一群人的機遇。自然，天西賢治從來都不會因為自己恰好屬於後者而內疚。
    “……不過，據我目前所了解到的情況，相關企業還在和東京的有關部門交涉，這主要是因為北美地區的先例。”走在前方的雇員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對自己的社長說，日本本地的建築公司目前大多處於觀望之中。早些時候，地球聯邦北美地區部分城市、鄉村的管理機構對外稱，戰爭難民必須支付一定數額的資金才能回到原居住地或在安置地。手頭寬裕的聯邦公民們還可以選擇自行前往他處定居，但那些因戰爭而一貧如洗的居民則強烈反對相關行政機構不負責任的決定。“我們的潛在合作夥伴都沒有行動的跡象，社長。也許，我們該再觀望一陣？”
    “還是解決問題更重要些。戰爭帶來的難民快讓東京不堪重負了。我原本估計它應該能夠容納四千多萬人口，事實證明這個數字已經超出了它的承載量。”天西賢治自言自語地說，他沒興趣敲骨吸髓地從橫遭不幸的地球聯邦公民尤其是同胞身上榨出最後一個硬幣，但他同樣也沒有興趣當樂善好施的慈善家。“我看，聯邦在歐洲部分地區推行的重建方式有借鑒價值。你們怎麽看？”
    陪同天西賢治前來的天西機械公司管理人員紛紛保持了沉默，他們不便就如此敏感又頗具爭議性的話題隨便公開表態。將戰後重建工作委托給相關企業，是原三大國家群的慣例，自然也該是地球聯邦的慣例。然而，消息一向靈通的媒體人士卻在歐洲大地上找到了另一種與眾不同的重建模式——在中東地區戰後重建工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聯邦青年聯盟成功地在各地機構的配合下將大批難民集結起來進行訓練，而後率領這些難民投入到了重建任務中，並由各地行政管理機構支付報酬代替無償救濟。集資購買工程機械、與建築公司競爭以及難民建築工人的實際待遇等一係列問題近日來成了關注著戰後重建工作的媒體人士和公民們關注的焦點，在這風暴平息下來之前，天西機械公司沒有以身犯險、主動把自己變成靶子的理由。
    “社長，他們的行為和主張……符合聯邦的基本原則，但我們是辦企業的。”一名頭發花白的老人硬著頭皮離開隊列，委婉地向天西賢治透露了眾人的反對意見。雄才大略的年輕社長開拓新業務或許會受到歡迎，嚐試著拿不知所謂的新哲學來指導企業運作就另當別論來了。“還好，日本沒有這樣的土壤。”
    天西賢治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的注意力被不遠處一架向著廢墟降落的VTOL運輸機發出的巨大噪聲吸引了。東京的官僚們正在商量著不管不顧地直接將難民送回原居住地，此舉勢必在日本引爆新的矛盾。與此同時，地球聯邦高層則可能寄希望於借著與AEUG之間的臨時同盟關係趁熱打鐵地展開談判、兵不血刃地從政治上統一整個地球，這或許是本來雷厲風行地開展相關工程、平息各地亂象的地球聯邦連日來無所作為的原因之一
    披著黑皮衣的天西社長並不在乎有什麽人要來訪問這處廢墟，他隻當來人和他一樣要在這裏進行考察。直到那隊伍向著天西機械公司一行人接近，察覺到不速之客前來的天西賢治一眼就認出走在最前麵的正是他的【老朋友】吉爾斯。相信吉爾斯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找自己的社長讓剛才負責講解的雇員帶著餘下的管理人員繼續前往廢墟各處說明情況，他說自己想在廢墟裏獨自一人遊覽一陣子、哀悼戰爭中的無辜死者。
    “希望你給我帶來的是好消息。”與吉爾斯碰麵的天西賢治很有默契地和對方一同向著一條被兩座交叉地向著彼此坍塌的建築遮掩住的小路走去，兩人頭頂那搖搖欲墜的摩天大樓沉默無言地注視著下方的訪客。“我說不清地球聯邦內部發生了什麽，它在戰爭結束後的狀況讓它看上去變得相當陌生了。難不成聯邦沒了利邦茲·阿爾馬克的指揮就沒法運作了不成？”
    “在抓間諜。”吉爾斯言簡意賅地對天西賢治說，地球聯邦幾乎所有的部門都在自上而下地開展一場旨在從人類社會徹底清除利邦茲仆從的行動。任何身份可疑者都將被ALAWS逮捕，假如下一階段的詳細檢查證明他們其實是由利邦茲一夥投放到社會中的克隆人或尚未知曉自我真實身份的擬變革者，他們也就永遠別想重見天日了。“既然標榜要開創一個新時代，就得在起步階段盡可能地把過去的因素都……還是來說說我的好消息吧。”說到這裏，秉持著明哲保身的態度而成功地未受風浪波及的爵士得意地說，在包括自己的一部分務實官僚的爭取下，全麵戰後重建工作很快就要提上日程了。“這是我為你們考慮的一部分方案，看看吧。如果你對這些提案比較滿意，我們就推動東京和相關企業合作。”
    輕裝簡從的爵士站在陰影裏，從身上找出一個平板電腦，遞給了一旁的天西賢治。看到吉爾斯列出的這些建築企業名稱的那一刻，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攫住了天西賢治的心神。披著黑皮衣的社長不動聲色地把平板電腦還給了同伴，又向前伸手邀請吉爾斯和自己一同在廢墟中散步。
    也許他們還能在這裏找到些有價值的收藏品。
    “為什麽要找原人革聯地區的建築公司？借用埃瑟林大元帥的一句話，日本和北美地區有能力承擔這些工作的建築公司是不是全部倒閉了？”
    “他們能把成本控製得非常低。聯邦目前處在艱難時刻，各行各業都在伸手要錢，我們當然要優先考慮報價最低的企業了。”吉爾斯信心十足地說，天西賢治沒有必要為這些建築公司的工作效率而擔憂，“我逐一調查過這些企業的背景、過去負責過的工程項目以及在行業內的名聲，你可以信得過他們的本事。這不光是一個商業信譽問題，還是個政治問題……原人革聯地區的企業在聯邦內的地位一直很微妙。”
    天西賢治對組成原人革聯的數個主要國家有偏見，吉爾斯對此也心知肚明。多年來與天西賢治相處的精力告訴這位爵士，一貫以冷靜而理性的態度處理商業和軍事事務的天西賢治不會因私廢公、將個人好惡置於更為實際的需求之上，盡管天西賢治不是總能輕鬆地快速做出理智的決定。
    這次天西賢治猶豫的時間比以往更長一些，他一言不發地和吉爾斯在陽光照不到的小路上走著，不時遇見當地居民撤離後留在原地無人在意的屍骨。十幾分鍾後，他們又回到了陽光下，9月末柔和的陽光照耀著他們的笑臉，也照耀著一瘸一拐地沿著廢墟繼續尋訪的天西機械公司管理人員的苦瓜臉。
    “我想在明年之前讓一切恢複原樣。”雙手叉腰站在一處高地上的天西賢治平靜地對似乎早有預料的吉爾斯說，他可以看在工程效率的麵子上放下自己對原人革聯地區企業的敵視，“實話實說，我一點都不想和他們做生意。”
    “天西機械公司不能總是把業務限定在幾個特定地區，天西。如果你真的認為原人革聯地區目前是地球聯邦內部一個相對封閉的國中之國、是聯邦未來需要對付的隱患，那你就更應該想辦法讓他們加深對聯邦其他地區的依賴。”優先對付利邦茲·阿爾馬克陰謀集團和以GLA為中心安撫反聯邦叛亂武裝組織是眾人幾經爭論後確立的工作重點，現在看來，吉爾斯不得不承認麥克尼爾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對付人革聯的事，以後再考慮也不遲，至少那不是我們這一次的使命。重建工作進度呢，我也初步估算過了。10天搞定東京及周邊地區，一個月內恢複東部的原貌，三個月之後日本就重獲新生了。”
    “他們真的能這麽快地把一切重建回原樣？”這回輪到天西賢治傻眼了，他可不相信有人能在缺乏納米核心科技支持的情況下以這麽快的速度完成全日本的重建工作。誠然，日本的受災情況比地球聯邦其他發達地區要輕微得多，此外使用納米核心科技進行戰後重建所需的時間當然也比天西賢治方才聽到的數字要少，但這並不妨礙天西賢治為這些自告奮勇地站出來的建築公司的施工效率驚歎不已。“……你都安排好了？”
    “原則上……是的。”
    “讓我再考慮考慮，你知道我們和人革聯的建築公司或者太空建築公司開展合作會損害到北美還有歐洲的商業夥伴對我們的信任。”說到底，天西機械公司在地球聯邦還沒有強大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即便是吉爾斯印象裏那個能在升陽帝國一手遮天、人稱【財閥】的天西機械公司也還擁有包括白田船業在內的數個競爭對手。“我真佩服你們英國人，真的。”年輕的社長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惆悵地在附近打轉，“麥克尼爾和我說起你之前效力於沃斯帝國的事時，我還以為我們以及俄國人給你留下的心理陰影能折磨你很久。可現在，你又在不是非要和那些人合作不可的情況下優先要我賺他們的錢了。”
    “沒法隨心所欲，就隻好權衡利弊了。”吉爾斯猜得到天西賢治悶悶不樂的另一個理由。沒了利邦茲這個威脅，要是全球各地的絕大部分反聯邦叛亂武裝組織又在GLA和AEUG的引領下與地球聯邦握手言和、放下武器，地球聯邦就很難再找到借口像過去幾年裏那樣持續投入高額軍費用於維持規模驚人的軍隊和開發多種多樣的新型武器裝備。這對剛在軍事技術和軍事工業領域嶄露頭角的天西機械公司而言絕對不是個好消息：哪怕天西賢治在戰爭爆發之初的力挽狂瀾之舉變相地挽救了許多人的性命，對於天西機械公司能遠程操控所有已出售設備的憂慮和質疑自那時起就從未斷絕過，以至於企業內的保守派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可能需要新市場的收益來平衡信任危機給企業帶來的損失。“但是……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還有另一個辦法供你考慮。別忘了，我供職於太空移民事務部。這或許正是個以更大力度推動太空移民事業的機會，而且一視同仁、絕不偏袒任何一方。”
    天西賢治眉頭一皺，心跳開始加速的他仔細地咀嚼著吉爾斯方才所說的話，思考著這背後的風險和機遇。天西機械公司正是憑著太空移民計劃而崛起的，若是地球聯邦以更大的力度推動太空移民工作全麵展開，可以預見的是天西機械公司原有的優勢將進一步得到鞏固，盡管這一過程中勢必有許多後來者嚐試著動搖它現有的地位。“你讓我想想……不去考慮重建，直接把他們都送上外太空？”
    “這話說的不對。不是不去重建，而是由於地質問題、經濟困境等一係列因素才不得不延緩重建並尋求替代解決方案，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眉開眼笑的吉爾斯靠近天西賢治，和戰友說起了自己的設想。“北美那邊正在為難民返回原居住地究竟要支付多少比例的成本金額而吵得不可開交，如果我們考慮為移民太空提供優惠甚至是減免全部費用……也許就會有人嚐試著做出不一樣的選擇。隻要在太空多接觸GN粒子就能成為新一代人類——總統也是這麽說的吧？不管怎麽說，移民到太空不再等同於流放了。”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天西賢治固然缺乏做慈善的興趣，地球聯邦則更沒有成為全球最大慈善機構的理由。看似免費的服務所需的成本遲早要以稅收和變相稅收的方式從聯邦公民們的身上回收，但那並不是眼下的地球聯邦高層和聯邦公民們需要考慮的首要問題。上百年來暗中操控人類文明走向的黑手已被斬斷，在地球聯邦的帶領下奪回了對自身命運掌控力的人類麵前有著他們的曆代先人都不敢設想的光明前景。生活在沒有戰亂、所有人團結在同一麵旗幟下的新社會中，並逐漸蛻變成為更適合外太空生活環境的新生命形式，這便是踩在所有自稱舒亨伯格計劃繼承者的對手屍體上又撿起了同一麵大旗的地球聯邦向全人類指明的道路。
    雖然依舊采用【透明政治】原則指導工作的地球聯邦選擇性地在戰後的公報和新聞發布會上向公民們隱瞞了一部分關鍵情報，他們對外透露的些許重要信息已經足夠說服人們按照他們所設想的方式看待這場戰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場戰爭是5年前三大國家群與天人組織之間那場戰爭的延續，同時也是地球聯邦徹底地戰勝了舒亨伯格計劃的象征。於2307至2308年間試圖依照表麵上的計劃內容將其落實的天人組織戰敗了，當年趁機獲取UN高層信任、滲透至地球聯邦內部並圖謀潛移默化地控製全世界的利邦茲·阿爾馬克也戰敗了，沒有什麽比這一連串的勝利更能向世人表明地球聯邦的不可戰勝——錦上添花的是，舒亨伯格計劃所預言的將要在全麵變革的新時代發揮重要作用的新一代人類（即所謂的變革者）既沒有誕生在天人組織之中，也沒有誕生在利邦茲及其擬變革者仆從之中，而恰恰是地球聯邦那位萬眾矚目的戰爭英雄、剛獲得晉升的ALAWS少校邁克爾·麥克尼爾。
    ……起碼地球聯邦的官方聲明是這麽說的。
    “依我看，我們在這個平行世界的大部分使命已經完成，旅途也要接近尾聲了，剩下的事無非就是等麥克尼爾出來以後協助他抓住帶著1號VEDA叛逃的馮恩·斯帕克。”共進晚餐期間，吉爾斯又和天西賢治談起了麥克尼爾。表麵上，地球聯邦把擊斃利邦茲歸功於麥克尼爾、不分場合地稱讚他是能夠彰顯地球聯邦所倡議時代精神的英雄，遺憾的是大部分跟著地球聯邦的指揮棒一起歡呼的公民們並不清楚他們憧憬的那位本該站在鏡頭前和同胞們一起慶祝勝利的戰鬥英雄並非因重傷入院接受治療而缺席各項儀式活動。“不過要是……天西，你和島田更熟悉些，也了解他這種人的風格。要是麥克尼爾真被關進實驗室當小白鼠了，我們總不能什麽都不做。沒有他在前線衝鋒陷陣，我們也不可能這麽安穩地在後方按我們的心願辦事。”
    “這不難，聯邦的相關機構會嚐試著在我們的認知矯正治療基礎上去研究腦量子波尤其是變革者的腦量子波，日後我和他們之間還會有不少合作的。”胸有成竹的社長拍著胸脯向吉爾斯保證，再過幾天他就能把麥克尼爾請到天西機械公司的教育中心了，“不瞞你說，我已經聽到了些風聲，是關於……用可控的技術手段批量培養變革者的建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