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安寧亭侯
    夏侯和才剛踏進家門，一少年郎便移步過來，行禮說道，“七叔，我阿父在花苑涼亭中候”
    他是夏侯績，夏侯衡的嫡長
    年十五，字定功，今年剛被恩蔭入宮為
    從名字上不難看出，夏侯衡是冀望著他日後能有若祖父的功業，而不是像自己一樣居朝中當個清貴冗
    “嗯，我就過”
    含笑點了點頭，夏侯和轉身往主宅而去，才剛走了幾步便又止步回首，“定功是不是還有他事？”
    想想也
    身為嫡長孫的夏侯績在府門後候著，怎麽可能隻是為了傳個
    果不其然，他的話語剛落下，夏侯績便快步靠過來，低聲說道，“乃是有個事侄兒不能自抉，便想請七叔參詳七叔覺得，我若在六叔成親之日告休沐妥當與否？”
    你想去參加六兄的婚事？
    夏侯和一聽便莞爾，剛想說些什麽，但卻陡然反應了過
    這小子哪是問他話啊
    分明是知道夏侯衡不會讓他前去參加婚事，便央求自己在與夏侯衡敘話的時候，可否為他爭取一下呢！
    “嗯”
    略作沉吟後，夏侯和才說道，“此事我可以問問你阿父，隻是你也知道你阿父的性情，應是不會答應所以我覺得，你若真想告休沐，應去尋你阿母說你乃家中嫡長，且已經冠禮以及為郎了，而王常侍之妻是家中親族，明白了嗎？”
    尋我阿母說項？
    聞言，夏侯績微微愣
    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有些興奮的揮了下拳頭，“侄兒明白了，嘿嘿！謝七叔指點，我這就去尋阿對了，七叔，此事就莫與我阿父提”
    “我曉得，去”
    夏侯和看著他興奮離去的背影，笑了幾聲，才往主宅花苑而
    步履緩緩，沿著連廊至小
    隻見夏侯衡獨自坐在裏麵，沒有點燃油脂燈，暮色將他臉龐上的神情吞噬殆盡，讓人看不出他此時是喜是
    對此，夏侯和已然習慣
    自從夏侯惠回到洛陽以後，長兄夏侯衡就開始每日在這裏等著他歸
    家中之人都以為，這是因為他仍舊與被逐出家門的六兄有往來，故而夏侯衡才讓他將每日行舉稟報，以免他被夏侯惠帶壞做出不顧家門的事情
    但夏侯和心中知道，這隻不過是大兄仍關切著六兄，所以才想通過他口中知曉婚事籌備得如何了而
    畢竟長兄如父了那麽多
    將夏侯惠逐出家門也好，在外言之鑿鑿斷絕往來也罷，終斷不了骨肉相連的牽
    是故，夏侯和也沒有言其
    剛步入小亭內坐好，他便將手中酒囊擱置在案台上，直接講述起今日的事情，“大兄，蒲萄釀，陛下賜給六兄今日我與六兄同案而食，說了.”
    闔目而坐的夏侯衡一直都在沉默著，猶如睡著了一
    一直待到夏侯和大致將事情轉述罷且起身離去了，他才睜開眼，靜靜的端詳著案台上的蒲萄釀，許久才發出了一聲歎
    其實他一直與夏侯惠保持著書信聯
    乃是依著先前的約定，夏侯惠讓徒附佃戶將書信轉給在穀城任職郡兵的家人，然後再由郡兵轉給夏侯衡的心腹管
    最近一封書信，是告知了婚事的具體日
    夏侯惠在書信中，還加了一句“姻親諸事弟皆如意，唯恨成親當日不得拜謝大兄也
    那時夏侯衡看罷，心中惆悵不
    代父管教諸弟多年的他，也很想親自操持夏侯惠的親
    因為隻有那樣他才是盡了家主與長兄的責任，也能在心中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所以，他也覺得家中是委屈了夏侯惠
    宗族，生相親愛、死相哀
    但如今這種最基本的宗族親情友愛，夏侯惠都被剝奪
    若不，就盡遂了他所請之事，權當是家中給與補償了？
    拿起蒲萄釀有一口沒一口慢飲的夏侯衡，感受著口腹中略苦似酸還甘的味道，心中也在悄然自問
    歸來洛陽後的夏侯惠，求他幫襯兩件
    一者，是挑選部曲扈
    吸取了泰山郡扈從棄他而去的教訓後，夏侯惠便想著從先父夏侯淵的舊部後人中招募部曲扈從，以此來保障忠心無
    自然，此事得由夏侯衡首肯且親自出麵操持才
    因為夏侯衡才是家
    不管是夏侯淵的爵位還是對舊部的恩情，都是他繼承
    尤其是如今夏侯惠已然被逐出家門了，依著世風的約定成俗，在夏侯淵舊部的眼裏，他已經不配享受先父遺澤
    原本，這種事情夏侯衡是願意幫襯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夏侯惠還提了個請
    聲稱如果可能的話，部曲扈從盡可能尋些年輕的，勇力高不高在其次，重要是有才幹武略，日後能獨自督兵臨陣的那
    那時夏侯衡看罷，心中陡然一
    這種要求哪是招募扈從？
    自家六弟分明是想培養日後可安插在軍中任職的心腹啊！
    才剛剛被授予中堅將軍呢，距離被委以督鎮一方的都督之職十萬八千裏呢，就開始綢繆著培養軍中嫡係了？！
    而夏侯惠所請的第二件事，則是讓夏侯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野
    他竟想讓夏侯衡在洛陽幫襯培養一些耳
    理由是說他如今不被公卿百官所喜，且又因為屯田積弊之事上得罪了太多人，所以要時刻注意京畿之地的消息、保持靈通，好在被其他人攻訐詆毀他的時候，也好有個緩衝的時間來思考應對之
    當然了，如此荒謬的理由夏侯衡看罷就忘
    他還沒死呢！
    京師之內若是有人詆毀或攻訐夏侯惠，他能不知道？
    要什麽樣的耳目，才能比他以及任職天子近臣的夏侯和更消息靈通！
    所以，他也能猜測到夏侯惠的本意，又或者說夏侯惠根本不打算瞞過他——無非，夏侯惠是想建立自己私人的情報係統罷
    但他想不通的是，為什麽夏侯惠突然就想做這種犯忌諱的事情呢？
    明明天子曹叡對他寵信有加啊
    就算是當了孤臣，但有天子的庇護又兼譙沛元勳之後的身份，難道還不足以讓他足夠的安全感嗎？
    再者，他都被授予中堅將軍了啊！
    身為中軍的將率不是應該如履薄冰，避開一些容易被天子猜忌的事情嗎？
    建立自己的情報係統，這與自尋死路何異！？
    自然，夏侯衡並不會覺得自家兄弟有一顆不臣之
    所以他也在疑惑，此事到底是夏侯惠自己的意思，還是天子曹叡授意
    理由是他先前就為文帝曹丕執掌過機
    是的，夏侯衡其實一點都不簡
    或許在很多人眼中，任職冗官的他，不過是一個依仗父輩恩蔭而得享榮華富貴之人罷
    沒有什麽過人的才
    但如若了解文帝曹丕為人，再看曹丕對夏侯衡的恩榮，就知道夏侯衡一點都不簡
    曹丕的為人，是典型的“任人唯親
    其中，這個“親”不是單單指著骨肉親族的“親”，更是親近之人的
    如曹真、夏侯尚、夏侯楙、司馬懿以及陳群等親善曹丕的人，在曹丕繼位後都迎來了豐厚的回就連名聲很臭的賈詡，都因為在魏武曹操對世子猶豫時用劉表作為例子勸說當立長，就被曹丕捧上了三公之位，事情之荒唐，就連孫權都忍不住嗤
    夏侯淵一係是有人親善曹丕
    如第三子夏侯稱與曹丕乃是布衣之交，第五子夏侯榮在少小時就常出現在曹丕宴席
    隻是他們二人都不幸早亡
    所以，在曹丕繼位後，夏侯霸隻被授予了偏將軍在雍涼任職，能力更差的夏侯楙則是被授予安西將軍直接鎮守長安、都督關中；而夏侯威因為早年與曹丕、曹植皆友善的關係，在曹丕執政時期就當個遊俠兒、不出
    但夏侯衡在此期間，卻被曹丕恩寵特隆！
    為何呢？
    就連至親兄弟、先父恩人都要想著辦法以罪論死的曹丕，難不成會因為夏侯衡娶了自己的從妹，從而待之甚厚嗎？
    當然不是
    緣由是曹丕在代漢時，給群臣下放很多權
    如備受公卿百官所厭惡及忌憚的校事府，就一度形如虛設
    但實際上，親自處理過魏諷謀反案、長於爭權奪利的曹丕，怎麽可能放棄這種監視臣子的權力？
    他不過是將校事府由明轉暗了而
    而任職清貴之職、沒有什麽實權的夏侯衡，就是為曹丕執掌校事府的主司之
    不過，一朝天子一朝
    在當今天子曹叡繼位之後，夏侯衡就主動將這個權力推出去
    但不管怎麽說，他終究任職了將近六年的時間，還是有一些暗子依舊握在手中
    畢竟，這些充當耳目的暗子身份都見不得
    且來源很
    或是一個佃戶、或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刀筆吏，甚至還有婢女、廚娘或者馬
    他們傳遞消息的方式也很隱秘，一直都是單向單點的，隻要隔了一層，就誰都不知道誰是誰
    而且，個別當了暗子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暗
    比如個別在權貴家中為奴仆的人，隻是以為自己碰到了個豪爽的人，常常願意請他飲酒，卻沒有發現自己在飲酒作樂的時候，被對方套出來了許多關乎主家的事
    所以，有一些暗子夏侯衡是沒辦法轉交出去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也在懷疑，夏侯惠想培養耳目的事情是不是來自天子曹叡的授意，讓他再起用一些早就放棄的暗子呢？
    畢竟這幾年，廟堂之上可沒那麽平
    君權與臣權對抗了好多
    唉，罷
    招募部曲扈從之事，我就遂了稚權之
    就當是彌補家中對他的虧欠
    而培養耳目這種犯忌諱的事情，也可以先綢繆著，至於是否要權力轉給他，那就等弄清楚了再
    當妻子曹氏遣小婢來尋的時候，夏侯衡也終於做出了決
    時光匆
    在不知不覺中，便是暮春三月末
    在城南的王肅府邸，今日張燈結彩、賓客滿座，就連門外的街衢閭閻之間都塞滿了勳貴世家的車
    今天，是王肅長女出嫁的日
    也是彰顯東海高門、三公門第潛在實力的日
    夏侯績早早就過來
    也正在慶幸著自己來得很
    若是晚了些，恐是在王家府邸的兩條街衢外就得下車馬步
    在夏侯和的提點下，他央求了他阿母說服了夏侯衡，今日以王肅續弦妻子夏侯氏的親族身份過來賀
    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竊竊私
    身為男方的侄子，竟是來女方家中赴宴，由此可見夏侯家是真的分裂
    尤其是夏侯衡並沒有露麵，而是讓一個少年郎來充門
    就是不知王肅將女兒許給夏侯稚權，如今後悔了沒？
    已故王司徒對王元姬那句“興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為男矣”的評斷，日後會不會淪為笑談呢？
    賓客之中一些不良者，是這樣惡意揣摩著
    而代表司馬家過來作賀的司馬孚，被迎入門後看見夏侯績的那一刻，則是在心中悄然暗道了句：“興夏侯一族者，必惠也！”
    緣由無
    一個被宗族排斥的人，注定將成為天子曹叡最信任的
    在結合如今夏侯惠不被公卿百官所喜，還是士家變革以及整頓屯田積弊的首倡者，在仕途之上浸淫多年的司馬孚，不難猜出天子曹叡日後將會不吝授予夏侯惠權
    少時，夏侯惠的迎親隊伍
    隊伍很寒
    賓客僅有陳泰、陳騫、杜恕、傅嘏與夏侯和五人，算上趕婚車的扈從與挑著禮物的奴仆，也才堪堪十二個
    司馬孚見了，更是篤定了方才的斷
    畢竟王家乃三公門第，亦是徐州冠族；而陳泰同樣是三公門第，背後站著潁川士人；陳騫之父陳矯從尚書令轉為侍中了，日後拜為三公並不
    由此可見，夏侯惠並非孤臣！
    所以，司馬孚心中還生出了一個念頭——
    自家侄子司馬師回絕了夏侯惠的邀請，是不是有些冒失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