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示警
字數:7915 加入書籤
“將軍竟不欲往?!”
在夏侯惠聲稱不去徐州弄險偷襲後,最先反應過來的不是李長史,而是方才將自己置身事外的樂良。
因為,他想去啊!
在軍中任職多年的他,知道軍中士卒尤其反感一位突如其來的將主。
哪怕他先前在虎豹騎中任職,也無法抵消這種抵觸。
故而,為了日後能將淮南騎兵曲如臂使指,他無比希望能有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讓麾下騎卒能認可他這位不是從副職轉正的的空降騎督。
如此,他怎麽不對夏侯惠放棄前往徐州襲擊之舉無比焦灼呢?
“子善不曾在淮南任職,故而有所不知。”
已然篤定了以退為進心思的夏侯惠,含笑解釋道,“賊吳督戰青徐之人,乃孫韶孫公禮。其人雖無有赫赫之功,然而勝在謹慎,戎馬數十年幾無有敗績。蓋因彼廣布斥候,對我魏國青、徐與淮南各地兵力如數家珍,亦守備甚謹,堪稱無懈可擊。是故,我竊以為,驅兵數百裏求尺寸之功,成則無大裨於時局,然弗成則喪騎卒無數,此誠不可取也。且淮南氣候溫潤多雨,不利於養馬,今戍守的騎卒亦寡,不可強為而自廢戰力也。”
呃~
聞言,一臉急切的樂良啞然。
他是真的對淮南戰場一點都不熟悉,故而連爭辯的話語都尋不出來。
而在側靜靜傾聽的李長史,則是捋胡不住點頭。
事實上,在他聽聞滿寵定策時也並不讚同。
但在他提出異議時,滿寵用一句話給懟了回來,曰:“長史夙來與稚權親善,猶不知此豎子乃何許人邪!”
也讓李長史直接轉變了想法。
因為天子曹叡在數年前,就曾私言讓他們二人照看夏侯惠,已然表露了為國儲才之意,如今就連虎豹騎將率都調撥給他當部將了!
所以滿寵再怎麽執法嚴厲,都不會罔顧天子心意拿夏侯惠行軍法了。
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
萬一夏侯惠有了五百騎兵後,再度不安分了呢?
與其日後難做,還不如尋個由頭讓彼去“不安分”一番,奪了他的騎兵督領權,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因而現今夏侯惠能主動推辭掉弄險,自是正中李長史下懷。
“稚權既言之,那我便再去叨擾滿將軍一番罷。”
當即,他如此道了聲,便忙不迭的大步而去了,似是唯恐夏侯惠改變心意了一般。
且在臨出署屋之際,還不忘回頭對樂良叮囑了句,“樂將軍不忙離去,待我尋過滿將軍後,再定奪那五百騎是歸還是猶留駐上蔡。”
“唯。”
樂良起身應了聲。
待目視李長史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後,他又回頭看著夏侯惠,有些悶悶不樂的說道,“我甫至淮南,諸事不熟悉,還望將軍多提點一二。”
還需要提點什麽?
隻要你進入了騎兵曲,看見蔣班身上那把百煉刀後,就知道沒人會抵觸你了。
夏侯惠心中暗笑。
但也沒有點破,而是賣了個關子,“是否需要我提點,待子善至騎兵曲後再定奪罷。”
言罷,對著滿目茫然的樂良點了點頭,便也急匆匆的離去了。
他是想去看看曹纂離開壽春城了沒有。
並不是因為貪口腹之欲而念及了曹纂頗有家資。
而是想著問問安豐郡那邊的士家並入郡兵的狀況,看有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可能。
不料,才剛走出征東將軍官署就看見曹纂正在不遠處徘徊,似是在等什麽人。
該不會是在等我吧?
是太久沒有被我叨擾,故而嫌棄家資太豐厚了?
“德思在此徘徊.”
大步過去,夏侯惠出聲招呼著,但待看到曹纂眉目間隱隱有一縷憂愁後,便收起了戲謔之意關切的問了句,“可是有甚憂心之事?”
要知道,曹纂為人直率,素來不會將煩惱掛記到第二天的。
“我在等你,有事。”
點了點頭,曹纂一如既往的直奔主題,“稚權且隨我到城內小宅中一聚。”
說罷了,也不問問夏侯惠現今有沒有空閑便徑直拉去。
對此,夏侯惠早就習慣了。
自然也不會芥蒂,就是心中愈發好奇了。
現今淮南軍務也就督促士卒嚴加守備而已,且天子曹叡素知曹纂的性情,從不以廟堂之事去影響他,所以能有什麽事搞得他如此神秘兮兮的?
難不成是安豐郡的士家變革有了不和之音?
帶著猜測,夏侯惠在隨去之途,還低聲發問了句,“德思尋我,乃是安豐推行士家變革之事有變故?”
“不是。”
曹纂沒有側頭,惜字如金。
好吧,夏侯惠也沉默了。
少時至曹纂初來淮南時所置的小宅。
很小的宅子,且因為曹纂已然轉去安豐任職後無人打理的關係破敗不堪,不僅簷下有燕雀築巢、犄角旮旯蛛網遍布,就連院內早已枯死的雜草叢都依稀殘留著蛇鼠出沒的痕跡,也十分契合淮南飽受戰事摧殘的凋敝景象。
唯有一處潔淨處,是木板鋪就的堂前了。
那是王喬與數個親兵剛剛倉促清理出來的結果,還尋出來了兩隻被老鼠啃缺了一角案幾與略有黴味的葦席設宴。兩案之間溫著酒水,更遠處則是炙烤著隻小羊羔,淡淡的火舌不斷舔著肥美稚肉,讓油脂不斷滴落在紅白相間的炭火上滋滋作響,不停的泛起縷縷青煙,讓人不由食指大動。
也讓夏侯惠倏然間覺得自己似是有些餓了。
“太守歸來了。”
迎上來了王喬先給曹纂打了聲招呼,然後便對著夏侯惠拱手行禮,“夏侯將軍,許久未見了。”
“是有些時日了。”
夏侯惠也含笑點頭,“子鬆隨德思去安豐任職後,似是風采更勝先前了。”
對此,王喬笑顏如春風。
作為曹纂的友朋兼心腹幕僚,他也水漲船
高一躍成為郡長史了。
且曹纂喜兵事而不耐案牘,故而也可謂之王喬是無名有實的安豐太守,身上的威勢自然也就養了出來。
“稚權莫客套了,且就坐。”
大步走過來就坐的曹纂直接打斷了他們敘舊,對親兵招呼道,“去分肉,我餓了。”
“唯。”
數個親兵也順勢忙活了起來。
先將小羊羔用小匕分解,挑出最為豐腴肥美的部位次第端來給曹纂與夏侯惠,然後將其餘部分帶去遠處角落蹲著分食。
但王喬並沒有避席的意思,而是在兩個案幾之側坐了下來,執舀勺為他們二人斟酒。
由此也可以看出,曹纂對他幾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稚權,飲勝。”
曹纂舉起酒盞邀杯,一飲而盡後便俯首在案大快朵頤了起來。
無改他凡事先吃飽了再說的作風。
也讓夏侯惠想回邀一杯都尋不到機會,索性也專心吃飽了再說。
然而,待酒飽肉足後,夏侯惠都漱口淨手回來正襟危坐許久了,曹纂卻是兀自端坐不動,半點沒有開口的意思。
早就被曬得古銅透亮的臉龐上,似是還掛著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究竟是什麽事,竟讓素無心機的曹德思都難以啟齒?
見狀,夏侯惠心忖片刻,便率先開口道,“德思,你我相識已久,可謂為知交矣,今若有事直言便是,何故躊躇不語邪?”
確實。
二人雖稱不上情投意合,但先前共事的那段時間相處頗為融洽,連以斬將之功抵消借貸之事都幹過。不能說是罔顧軍律狼狽為奸,但一丘之貉可謂是名副其實了啊。
“唉”
聞言,曹纂才悠悠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道,“稚權是知道的,我素來不理會廟堂之事,更無有爭權奪利之心。且不管是前來淮南還是就職安豐太守時,陛下都囑咐過我,當多與稚權為善、力爭將稚權關乎士家變革之法推展開來,我皆不曾有忘。隻不過”
嗯,隻不過什麽?
夏侯惠不做言語,輕輕頷首靜候下文。
“隻不過,數日前我阿兄作了封書信過來,托我尋個機會傳話與稚權。”
曹肇?
他有什麽事情囑我?
該不會是他與秦朗曹爽素來和睦,故而讓你與我斷交吧?
然而,我與曹爽有齟齬,與秦朗貌合神離,與夏侯獻無有宗族之近,但與他當真沒有過什麽交集,更談不上什麽權利之爭啊!況且曹纂以意積功出任安豐太守,離不開我的不吝相助,他要讓自己的親弟背上個薄情負恩之名嗎?
這次夏侯惠眉毛高挑,眼眸中盡是疑惑。
“咳咳!”
借著清清嗓子化解尷尬,曹纂才繼續說道,“稚權,我阿兄讓我私下與你說,他與你雖不親近,但也素無芥蒂、更無睚眥,且對你助我累功出任安豐太守之事頗為感激。所以.所以他隻是想知會你一聲,不管往昔還是今後,我兄弟二人不想也不會與你仇視為敵。”
呃!
原來是先撇清自己啊!
夏侯惠一聽當即便明了了——曹肇此番忽如其來的示好,其實也是示警。
而緣由不必說。
定然是常年伴駕左右的他,聽到了什麽風聲,知道了有人將會對自己不利,故而才提前聲明一句。
至於,是何人將要對自己不利.
能讓曹肇急於撇清自己的,夏侯惠不用問都能猜測得到是那些人了。
此中,必有曹爽!
秦朗極有可能也跑不了。
而夏侯獻是否參與其中,倒是不敢篤定。
但令夏侯惠有些不明白的是,先前北伐鮮卑時自己才是受委屈的一方,且現今都來赴淮南月餘時日了,他們為何倏然都就有了膽子,竟在天子曹叡眼皮底下想要對自己不利呢?
難道近月來京師洛陽,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由,夏侯惠耷拉下了眼皮,拈須沉吟。
也讓正在靜候他作答的曹肇有些按捺不住了,徑直起身,指著天穹而道,“稚權不語,乃是不信我阿兄之言乎?我兄長雖喜名士風流,但也不乏將門之坦蕩,必無有誑稚權之舉。若稚權猶不信,我可代我兄長當麵作誓!”
“德思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被打斷思緒的夏侯惠,一時被這個溷人搞得啼笑皆非,也連忙起身過來按下他的手,含笑說道,“我豈有不信之理邪?正如德思方才所言,我與你阿兄曹長思雖不親近,但也往昔無冤近日無仇,且你阿兄有當世才度,焉是言而無信之徒可擬哉!方才我不語,乃是對你阿兄的感激,一時無以言表也。”
言至此,他後退一步,情真意切的躬身作揖。
“還請德思作書轉告,就說長思今日提醒之情,我必不相負,他日必有報之。”
“哎,哎,不必不必。”
這次換做曹纂愣神了片刻,才連忙過來攙扶,“稚權隻需信了就好,何必行禮,更說甚感激之話!嗯,稚權寬心,我定會將此間一字不漏的回書給我阿兄。”
小插曲過後,二人又繼續入座慢飲,聊些閑話。
待天色將暗時,夏侯惠起身作別,曹纂將之送到門口時,還如此來了句,“稚權,你說,自武帝已降皆以夏侯氏與宗室無異,且彼此皆譙人,何不彼此親善共扶魏室呢?”
因為天子給予的權力是有定額的,但長在人心上的欲望是無窮的。
況且,有資格立在天子之側的人,能有幾人如你一般心思單純且性情直率,對權勢仕途毫不熱衷呢?
夏侯惠沉默以對,隻是在心中默默給出了答案。
而曹纂似是也沒有想過讓他作答,感慨罷了,又緊著加了句,“罷了,我也不想搭理這些事。反正我阿兄知我性情,日後應是不複讓我作這種難為情之事了。天色不早,我就不多挽留,稚權且自歸吧。”
“好。”
頷首而笑,夏侯惠拱手道別,“德思,子鬆,今日先別過。若是你二人有閑暇了,莫忘了來
士家壁塢尋我相聚。”
“趕緊走吧,我不會去尋你的!去了還不是一樣要我自己割肉沽酒!”
“知我者,曹德思也!哈哈哈~”
歸途一路無話。
回到城外士家壁塢後的夏侯惠,大致聽取苟泉例行事務稟報與巡營後,便回到署屋內挑燈研墨,執筆做書信給自家七弟夏侯和。
他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竟讓曹肇都要撇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