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穿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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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6章穿胸
    赤壁的一把火,讓曹操討平天下不臣的壯誌折戟沉沙;夷陵的一把火,令豐饒的益州自此疲弊積貧積弱。
    江東在火攻這方麵,令魏蜀雙方都深以為恨。
    但今日他們也迎來被烈火焚身的滋味了,且還是在賴以稱雄的舟船之上!
    中瀆水之上,數十隻被點燃的走舸順流而下。
    猶如一條點亮了夜空的火龍,帶著睥睨八荒的桀驁、以吞噬一切的怒火,狠狠的撞上了停靠在水麵上的吳兵船隊。
    水道兩側無有遮隱,是故讓初春的狂風得以肆虐。
    火借風勢,火舌不斷伸長蔓延,試圖吞噬更多;風借火勢,無數火星在半空被聚卷起來有了真實的形狀,狠狠的拍在尚未被點燃的舟船上。
    已然稀疏了許多的雪花,從天空零星飄落下來,還未靠近火光覆蓋的範圍就直接被蒸發,化作升騰而起的藍色焰苗,成為了祝融降世的先遣,不斷炙烤著絕望的人兒。浮在水上沒有徹底焚燒的舟船,不斷湧出翻滾著墨色濃煙,朝著驚慌失措的吳兵糊過去,嗆得他們無法呼吸、涕淚齊下。
    本就前路被堵而擠在一起的數百隻走舸,根本沒有避讓火勢的騰挪空間。
    一艘又一艘被火光陸續吞沒,讓火勢的蔓延愈來愈快。
    率先接觸到火勢的吳兵,有的被濃煙嗆死,有的被烈火焚身哀嚎而死、有的炙熱活活烤死.更多人則是跳入水中被淹死。
    他覺得己方就這樣列陣上岸,在魏國騎兵的衝擊下,無人能有機會進入江水祠的密林。
    原本士氣很是萎靡的八百水師,直接崩潰了。
    這一刻的江都水道宛如煉獄。
    受恩養多年,並不吝為孫韶而死。
    站在孫韶旁邊的親衛督,在孫韶剛想出聲回絕的時候,就拉著他往另外一個方向急行而去,其餘四五十親衛也自發擁著吾粲跟上。
    且言罷轉身上岸,拔出佩刀高舉大呼,“事急矣!江東子弟,願留下斷後者,隨我來!”
    更知道自己若是不能歸去丹徒,那才是對無畏赴死的孫怡最大的辜負。
    身上厚厚的冬裝,讓善水的他們在水中舉步維艱;冰寒刺骨的河水,不斷帶走早就饑腸轆轆的他們的力氣;還有接二連三跳入水中的袍澤,依著求生的本能拉扯推搡互耗,最終都沉入了水底給魚鱉加餐。
    這一刻的孫韶滿臉決絕,大聲號令著沒有被火勢波及的私兵部曲棄舟船上岸。
    這樣的做法,孫韶沒有拒絕的機會。
    這聲讓人自願赴死的高呼,讓許多吳兵都默默回首深深的看了孫韶一眼後,便決絕的邁步跟隨而去。
    幸運的是,吳兵有整理陣列的時間。
    至於,沒有武鋼車在前強弩押後阻擋騎兵衝鋒之勢的、以長矛與環首刀迎戰的人肉陣列,能否堅持多久不潰,孫韶不做考慮了。
    全力奔跑,三四裏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
    這也讓吳兵無法阻止火船的靠近,眼睜睜看著火勢一點點逼近將自己吞沒。
    在夜色的掩護下,魏國騎兵哪怕後知後覺了,也來不及分兵追擊。
    從中瀆水道上岸後進入江水祠的密林,還需要經過約莫三四裏的空曠之地。
    更沒有想到會是以如此狼狽的方式——原本在他與吾粲的推演中,是以為魏軍入夜後棄騎涉水來襲呢!且還做了安排,讓部曲督與江都主將孫怡各引了些精銳以防夜襲,打算以此消耗一些魏國的兵力,好為上岸後增加生機呢!
    哪料到,魏軍竟也會在水上用火攻!
    若魏軍夜襲、敵我短兵相接,他猶能帥厲起麾下將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但在非人力可抗衡的火勢麵前,他有心無力。
    水位下降後裸露出來的大段鬆軟河床,讓魏國騎兵無法在吳兵剛棄舟船時衝殺。
    在自己私兵部曲的情緒沒有被水師士卒感染之前,迅速棄舟船上岸,死中求活。
    “將軍,速走!”
    回首看著孫怡與諸多吳兵漸行漸遠的背影、傳入耳中愈來愈清晰的馬蹄聲,讓順利疾奔入密林後的吾粲唏噓、孫韶哽噎。
    身為江都塢堡主將的他,對自己貿然隨孫韶北上而導致塢堡淪陷、歸路被斷很內疚很自責,也希望有個贖罪的機會。
    掩麵大哭的,忿怒咒罵的,棄舟跳水的,拔刃揮向上官的沒有人再忌憚軍法,更沒有人願意聽從命令。
    在說完自己的計劃後,孫怡是以這句話作為結束的。
    他們都是孫韶的私兵部曲。
    雖然他心中早有預料,但沒有想到這一刻來得那麽早。
    這種情況下,孫韶能做的也唯有當機立斷。
    在火船順流而下之時,兩岸的魏騎兵就開始拋射箭矢了。
    此時此刻,已經沒必要去考慮了不是?
    但孫怡考慮了這點。
    除非,斷尾求生!
    又或者說,是李代桃僵。
    “還望將軍他日再來江都時,莫忘了斂我等骨骸歸葬丹徒。”
    而且他們知道,縱使自己身死了,隻要孫韶活著歸去南岸丹徒,他們的家小也會衣食有繼、溫飽無憂。
    確實有心無力。
    他想帶領其中的六百人列陣上岸,吸引魏國騎兵的注意與牽製攻勢,而孫韶與吾粲則是趁機奔入密林中。
    他們都知道孫怡必死無疑。
    是啊,到了拚死一搏的時候了。
    就是求活的機會很渺茫。
    在這段不算遠的距離內,足以讓一直徘徊在水道東側的近千魏騎將他們衝殺、以馬蹄踐踏入塵土裏了。
    聚攏在裸露河床之上的吳兵,仍有近七百人。
    這種絕望感令人癲狂。
    “加速!加速!”
    水道東岸,看到吳兵棄舟船上岸就讓戰馬小跑起來的樂良,放平了手中的長矛,帶著淮南騎兵曲向孫怡的陣列發起了衝鋒,“踏破敵陣!”
    “殺!”
    伴著簡短有力的應和聲,魏國騎兵以山崩之勢朝著孫怡等吳兵席卷而去。
    “噗!”
    “嘣!”
    “哢嚓!”
    長矛入肉的聲音陸續響起,戰馬撞飛人兒的聲音不絕於耳,馬蹄踐踏屍骨的悶聲連綿起伏。
    決絕的勇氣、必死的信念無法裨補步騎的優劣。
    淮南騎兵曲隻用了一次衝鋒,以十數騎落馬作為代價,就將倉促結陣來阻遏騎兵的孫怡與眾吳兵給鑿穿了。且在衝陣過後還馬速不減,訓練有素的拔轉馬頭從中間裂開、以左右包抄之勢迂回殺來,繼續圍殺殘餘的吳兵。
    一隻馬蹄重重的落在孫怡身上,將他的胸腔踏凹了一圈。
    以身在最前列的他,在魏國騎兵第一次衝鋒時,就被應接不暇而來的長矛給刺中,無力的倒在地上了。
    已然進入彌留之際的他,被馬蹄踐踏的時候,並沒有感受到多少痛楚。
    相反,在身體受力弓曲而起時,讓他得以側頭看向江水祠那邊的密林——那邊沒有魏國的騎兵,更沒有孫韶與吾粲等四五十人的身影。
    所以,他死前還咧了咧嘴,無憾的無聲作笑。
    此時小雪早就停了。
    藏匿了好多天的銀月掛在夜空之上,月光如水銀迸裂灑滿大地,也落在奔流入海的大江上,讓朵朵水花蕩漾起了如絹的波光,像一根根銀線似地相互追逐嬉戲。
    帶走了死去人兒的遺憾,也遏留了活著人兒的期盼。
    樂良早就看到小股吳兵遁入密林的身影了。
    之所以沒有分兵前去遏止,那是因為他早早就讓蔣班前去與夏侯惠會合。
    在沉船堵死中瀆水入江口的中間,有一道他引騎跨水的浮橋,蔣班是知道的,因此他不需要擔心孫韶能逃出生天。
    事實上,也是如此。
    在看見吳兵棄舟船在中瀆水東側上岸後,夏侯惠就讓五百騎繼續以箭矢壓製,自己則是與蔣班帶著近兩百斥候往浮橋而去。
    原本他的打算,是與樂良前後包抄圍殺。
    但看到小股吳兵衝向密林後,他便留下數十人看管戰馬,引著百餘人下馬衝入了密林。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費盡心思讓孫韶入彀了,他又怎麽可能容彼生還!
    況且,襲破江都塢堡、匡琦城以及廣武湖戍守點等諸多功勞加起來,都比不上誅殺孫韶更能裨益魏吳在東線的局勢啊~
    是故,在銀月都無法照亮的密林子裏,兩股兵馬正從不同方向往江水祠急行而去。
    不同的是,吳兵頻頻回首,時刻留意著來自身後的危險,而魏兵則是注意著前路迎來遭遇戰的可能。
    有時候,就是這樣細微的不同,能決定生死。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後。
    帶著百餘斥候急行的夏侯惠,明顯感受到身邊經過的林木越來越稀疏、依稀聽到大江水流聲愈發清晰,故而也讓眾人放緩速度小心翼翼的前進,減少腳步弄出來的聲響。
    他知道自己離江水祠已經很近了。
    更知道吳兵還沒有抵達。
    因為江水祠本來就是江都塢堡駐軍為了四季祈安所修築的,故而從入江口的方向過來,距離不遠且有林中小道可通行。但從北側方向進入密林的吳兵,則要時不時就劈開藤曼或橫陳的枝葉等障礙,速度自然要比魏兵慢得多。
    不過,他們逃亡也沒有先前那般倉促了。
    每隔一段路程便留下一人盯梢的親衛督,在得悉魏軍並沒有銜尾追來後,便建議孫韶讓部曲們稍微放慢下腳步。
    沒辦法,他們太累了。
    早就饑腸轆轆不說,且還在水上迎來了火攻,讓他們覺得心力交瘁。
    孫韶沒有拒絕。
    此刻的他也隱隱聽到大江水流聲了,所以腦海中全是方才孫怡與六百餘私兵部曲決絕轉身的背影。
    愧疚、感傷、悲痛、不甘.
    此刻的他百感交集。
    也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將略產生了懷疑——
    平素廣遣斥候深入敵境,對魏國青州、徐州以及淮南各地兵力各部將主都了如指掌的自己,竟被魏軍給引蛇出洞了!竟在被困在江東引以為傲水麵上迎來了火攻!且還是依靠孫怡與私兵部曲的赴死,才猶如喪家之犬般逃入密林!
    有了如此經曆的他,還算什麽鎮邊良將?!
    慘敗如此的他,又有什麽資格對國策提出建議,勸說孫權對青徐二州用兵?!
    或許,是我呆在魏軍不來犯的京口太久了,故而有了夜郎自大的狂妄、已然是井底之蛙而猶不自知。
    唉.
    此番歸去後,便上表請罪罷。
    但求陛下能允我卸任鎮守一方之職,改為兵出淮南之前驅,手刃魏兵以告慰孫怡與諸部曲在天之靈。
    神情有些落寞的孫韶,心思全在中計的感傷,猶如提線木偶般垂頭隨眾步步前行。
    但這樣心不在焉的走著走著,他陡然間便有了一種猶如被毒蛇盯著的感覺。
    猛然駐足,依著直覺昂頭向前方不遠處的林木看去。
    卻發現,一點星芒披著銀月而黯淡無光,踏著夜色而不動聲色,急速得連風聲都來不及呻吟的往他奔來。
    他的瞳孔瞬間凝縮,身體本能的往側俯下,口裏也厲聲大喊。
    “有”
    但他才喊出了一個字,聲音就被一股劇痛給掐斷了。
    那支箭矢還是射中了他的胸肋。
    不僅無視了他身上的皮甲,還洞穿了他身軀,從後腰側冒出了一大截。
    這種忽如其來的痛楚和洶湧奔出的殷紅,讓他的意識倏然間就變得很是恍惚。他好像聽到了,哭腔很明顯的幾個人在大喊著什麽。
    但他不想去分辨。
    他隻是努力抑製壓製著喉嚨中不斷湧上的鹹腥味,艱難的擠出幾個字,“有埋.伏。走!速.走!”
    然後便腦袋一歪,陷入了昏迷。
    此刻,蔣班已然帶著斥候與他的私兵部曲廝殺在一起。
    而一箭射中他的夏侯惠,則是繼續握著弓身,從側繞開廝殺作一團的敵我,搭上箭矢繼續狙射。
    為了確保孫韶必死,他想再補一矢。
    隻是,可惜了。
    此刻的孫韶已然被四五個親衛圍了起來。
    在有人撕下裏襯為其裹住創口後,便被一個壯碩的部曲背著,在二十餘人的護衛下往密林深處疾奔。
    故而,夏侯惠的第二箭隻是射倒了圍著孫韶的一兵卒。
    如果他瞄準的目標是吾粲的話,倒是能建功的。
    但他不屑為之。
    恰逢其會隨來廣陵的吾粲,仍是峨冠博帶一身做客的燕服,讓夏侯惠誤以為他隻是個幕僚或書佐文吏之類的,故而順利逃過一劫。
    “為將軍複仇!”
    “為將軍斷後!”
    雜亂的口號,在自發留在此地的三十餘吳兵口中響起,聲音之淒慘猶如剛剛失去幼崽的母狼。
    目睹孫韶中箭,被背走時猶垂著手臂和歪著腦袋,讓他們眼中悲意在凝聚、心中死誌在蔓延,皆化作了迎著刀鋒而上的決絕。
    愣是以少打多,將蔣班百餘斥候殺得步步後退。
    也讓不停引弓的夏侯惠驚訝不已。
    他來淮南那麽久了,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果死的吳兵!
    這些吳兵手中的刀刃斷裂了,用拳頭與牙齒;身體被重創了,就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抱住敵人,好讓袍澤殺死。
    他們每個人都在以命換命。
    每個人都是心存死誌的哀兵,為了帶著孫韶離去的袍澤能擺脫追殺,他們死也不容魏軍越過這裏半步。
    不可免的,待將這三十餘吳兵誅殺殆盡,魏軍也失去了繼續追殺的時機。
    這片密林太大了,且殘餘吳兵也不會再往江水祠而去。
    最重要的是,此時大江的水流聲中,還隱隱夾帶著金鼓之聲。
    不出意外應是江東丹徒援兵將至。
    故而,夏侯惠也罷了將孫韶首級帶回去的念想,讓士卒們背起二十多戰死袍澤的屍首,疾速走出密林。
    不走不行了。
    堵住中瀆水入江口的沉船,都是些小型或中等戰船,吳國援兵隻需要用大船牽引,很容易就能借著水力將所有障礙清理幹淨。
    這也意味著,若是魏軍不走得快些,恐就要從獵人變成獵物了。
    更莫說此地乃是河流湖泊密布的廣陵郡,以橫江浦以及牛渚塢駐紮的兵力,很容易配合丹徒援兵將魏軍當成甕中之鱉。
    況且,那一箭應該斷了孫韶生機了吧?
    畢竟穿透胸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