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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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曹叡是很有容人之器的。
    對於陳群、楊阜、高堂隆等老臣重臣的諫勸,雖然沒有聽從但他不會惱怒,甚至有時候還會誇獎幾句忠直臣子當如是。
    而對於桑梓故舊或親善之人的忤意,他雖然心有惱意,但也不會計較。
    如遊擊將軍卞蘭每每進諫言辭激烈、且在生病時堅決不喝曹叡特地尋來的巫女施法之水,令曹叡氣得臉色都變了,但仍舊沒有降罪。
    還有現今在聽取了衛尉辛毗的諫阻、不再有削平北邙山之意後,他便下詔任何人都莫要再針對修築洛陽宮之事上言了,而任職太子舍人的張茂猶修表勸諫,曹叡也隻是羞惱的說了句“張茂膽敢上表是依仗自身乃譙沛故舊之故”便作罷了。
    但他的大度也是止於這些人。
    繼張茂之後,司徒軍議掾董尋再上疏,死諫大興土木之弊,令曹叡暴怒,曰:“董尋不畏死邪!”也打算將之下獄論死,最終在公卿的勸說下,才改為將董尋罷黜、貶為庶民。
    夏侯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上表勸阻大興土木
    說得好聽點,他是不畏天顏、是為剛直之臣也。
    但若是說得難聽了,他這是恃寵而驕、赤果果的挑釁天子曹叡的權威!
    畢竟,上至公卿下至僚佐都勸諫過了,曹叡也分別做出處置了,心意亦然彰顯得十分明白了,夏侯惠猶來聒噪,這不就是明知故犯、惡意挑釁嗎?
    天子曹叡在看到表奏的時候,饒是知道夏侯惠這是在趁機尋謫貶的機會,但仍舊難忍心中忿忿然。
    萬幸的是,夏侯惠此番的勸諫,並不如往常那般言辭激烈。
    他隻是以蜀吳未滅為由,引武帝曹操以身作則衣無文秀、器物不彩繪鑲嵌金銀提倡節儉作為例子,請曹叡暫停大興土木之舉。
    末了,還殷殷勸說曹叡當以千古一帝自勉之。
    曰:“功追秦皇漢武者,譽在青史,是為不世雄主也;已識乾坤之大而猶憐草木青者,譽在萬民,是為聖德之主也。若陛下克己圖治,滅蜀吞吳畢四海之偉業,複西域納漠北使萬國來朝,輕徭薄賦憐民生之多艱,文治武功可謂千古一帝也!”
    這段話語,讓曹叡心中的憤懣稍解。
    因為他倏然有些自得。
    早年夏侯惠諫言的時候,作《阿房宮賦》將他類比作了秦二世;而現今則是“功追秦皇漢武”,還期盼他能多關注民生、日後能被譽為千古一帝。
    這種猶如雲泥之別的變化,嘿!
    當然令他覺得此些年自己的勵精圖治,成果很是喜人啊~
    不過,姿態還是要做出來的。
    在看罷表奏之後,他當著公卿百官之麵,故作羞惱之態責罵了夏侯惠幾句,然後下詔鎮護部於五月伊始便拔營、前往冀州魏郡鄴城駐紮。
    美其名曰,募士家組建護嶽營。
    對於這個做法,朝野上下都覺得這是夏侯惠的不識趣惱了曹叡,故而曹叡將之調離京師洛陽,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此時距離仲夏五月還有七日。
    是故,夏侯惠迎來詔令後,便讓所有兵將休沐五日、歸家與父母妻兒作別,第六日歸營收拾雜什、為拔營前去鄴城作準備。
    眾兵將沒有什麽好說的,跟了一位愛折騰的將軍,這種外貶的事情在所難免。
    況且他們就算有怨言,也無人願意傾聽。
    而傅嘏與陳騫則是來大帳與夏侯惠作別時,還順勢勸說了幾句。
    傅嘏比較直接。
    以“將軍深受陛下器異,年少而居高位,當寡言少語、盡忠職守為上,不可忤逆陛下之意,而令恩榮衰也”之言,很直白的勸說夏侯惠當以仕途為重,日後莫要再作這種魯莽之事了。
    對此,夏侯惠很是謙虛的受教,然後回絕道,“雖知蘭石乃金玉良言,然而我身為譙沛子弟,當以社稷為重,不敢效仿佞幸之徒姑息人主也!”
    令傅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歎息作別而去。
    陳騫則是委婉得多。
    曰:“將軍掌兵,主征伐也。廟堂諸事,公卿勞之。公卿勸諫,陛下若能聽,無需將軍上表也;而若弗能聽,將軍複諫亦難改也。如此,將軍何不泰然處之,勤督士卒演武,但以征伐之功報社稷邪?”
    這讓夏侯惠挺欣喜的。
    不管怎麽說,這是陳騫第一次以佐僚的身份勸說他。
    也算是拉近彼此關係的一個好開端了。
    所以,夏侯惠聽罷,略略斟酌了言辭,先致謝後才說道,“我知司馬好心,亦知我職不應妄議廟堂之事。隻是孔子有‘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之言。我得陛下不吝擢拔之恩,當肝腦塗地報之,今但以感激而言事耳。陛下能聽與否,在於陛下;我勸諫與否,在於人臣之義。司馬良言,恕我不能聽也。”
    一番話語,令陳騫沉默良久。
    最終伴著一記長聲歎息,他作肅容道,“唉!我今方知,何故陛下恩榮將軍之甚也。亦甚榮焉,能與將軍共事也!”感慨罷了也不複多言,直接拱手作別,“將軍,先行別過。若此五日間,將軍有事盡可來尋,我必不推脫。”
    我這也算是稍微彰顯了個人品行了吧?
    看著陳騫離去的背影,端正坐在主位上的夏侯惠將手放在下巴上摩擦,耷拉下眼皮,嘴角藏著一縷笑意。
    就是沒有開心多久。
    他才離開軍營歸到府邸,就被早早在門內候著的夏侯和給拉去了書房。
    “六兄,大兄讓我來傳話。”
    夏侯和不等他發問,就直接說道,“大兄問你,何故觸怒陛下邪?即將為人父,竟猶不思謹言慎行邪?且大兄聲稱,若六兄不予他一個滿意的答複,便不為六兄綢繆那件事了。”
    綢繆哪件事?
    愣了下,夏侯惠才反應過來,夏侯衡所指的是建立情報之事。
    而夏侯和見他沒有作聲,還以為他無言以對呢,便又繼續說道,“六兄,莫怪大兄責你,就連我都無法理解。六兄現今都官居鎮護將軍了,複家門聲譽指日可待,何故要觸怒陛下呢?明知陛下心意不可改,多言亦無益,何不暫且忍耐呢?”
    這事沒法與你們說
    看著自家六弟滿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夏侯惠不由失聲笑了出來,“義權莫急,我不過是暫時離京而已,又不是被陛下罷黜了,不打緊。來,先坐下,我有事囑你,我不在京師的時候,勞煩義權多來家中顧看”
    他話語還沒有說完,就被夏侯和給打斷了。
    “六兄!”
    隻見夏侯和蹙起了眉,直接叫道,“此等瑣事無需六兄叮囑,我也定會安排妥當。現今六兄需要考慮的,不是這些,而是如何給予大兄一個滿意的答複!還有,想出一個安撫仲兄的說辭來!”
    安撫仲兄?
    夏侯惠揚了揚眉。
    這才想起不久前天子下詔,讓虎賁中郎將曹演出任長安守備、將夏侯霸轉去鄴城組建護嶽營之事。
    “仲兄那邊,待我去了鄴城自會說清楚。”
    擺了擺手,夏侯惠有些不以為然,“我費盡心思求陛下將仲兄調去鄴城,定不是為了讓他繼續蹉跎年華。義權先坐下,待沉心靜氣後再說話。我為人如何義權猶不知邪?安能連輕重都不知?”
    我就是知道你為人如何,所以才
    心中憤憤回了句,但夏侯和還是依言入座,且還深深的吸了口氣來平複心緒後,才緩聲勸說道,“我知六兄忠貞,難忍勞民傷財之事。隻是,六兄也當識時務,毋庸作無益之舉。此番大兄遣我來,是想讓我與六兄一並去叩闕,向陛下告罪。今陛下隻是讓六兄出京,並沒有免職奪兵,猶有轉機,但望六兄莫要意氣用事。”
    不過是拔營去鄴城駐紮而已!
    又不是沒有機會回來了,你們有必要將事情想著這麽嚴重嗎?
    夏侯惠沒有作答,而是耷眼撚須,斟酌著如何在不暴露實情的情況下,給與長兄夏侯衡一個滿意的答複。
    不管怎麽說,私人情報這塊,是絕對不能停止的。
    且他也知道自家大兄絕對是言出必行的。
    見狀,夏侯和沒有催促。
    但一刻鍾過去後,夏侯惠猶沒有作答的意思,他便按捺不住出聲提醒道,“六兄,天色將暮矣。”
    若是再不去叩闕,就得等到明日了。
    “士者從容,疾雷破山而不驚、白刃交前而不懼。”
    夏侯惠睜開眼,先訓示了聲,才輕聲謂之,“義權歸去罷。告訴大兄,就說,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拔營出京去鄴城也不算是“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啊!
    難道六兄的意思是還要被.
    這次,輪到夏侯和不做聲了,隻是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夏侯惠。
    他隱隱猜到了些,但不敢確鑿。
    “嗬嗬~”
    但夏侯惠沒有給他更多提示,而是過來拉他起身,“天色將暮了,義權歸去罷。”
    “哦,好罷。”
    夏侯和無奈,隻得依言作別離去。
    待歸到安寧亭侯府,將事情轉述給夏侯衡後,才發問道,“大兄,六兄之意,是不是在說陛下不日將他左遷啊?”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一句嗬斥,“噤聲!此事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