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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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後,如果他沒留在書房,刁難仆人給自己送冰淇淋,冰沙和冰飲料,那一定就是在花園裏擺弄自己的天文望遠鏡——直到那些和汽車鳴笛一樣的蟬鳴毀掉他對室外的耐心前,他都可以專注在北半球的明朗夏夜中,遙望漫天閃爍的星
    到八月底,秋日的涼風終於拂過花園,吹走那些惱人的昆蟲時,連他自己都驚訝於適應新生活的速度,沒有某音,某手和粉紅色應用,又沒有政治,經濟和立法的生活完全不像他想得那麽無聊,如果他不是拿破侖,剛被趕下野,又要被流放到熱帶去的拿破侖·波拿巴,那他完全可以享受這樣的生
    但現實總是要把他拉回去,像地心引力那每天下午去翻看報紙的時候,他都要靠那些點心,甜食,咖啡,才能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軟糖從一碟變成了三碟,蜜餞從法國本土拓展到整個地中海,
    當他看到梅拉斯和阿伯克龍比指揮英奧聯軍,圍攻馬賽時,他竟然在家裏擺了個聖母瑪麗亞的銅像,求仁慈的聖母讓貝爾納多特盡快倒台,等莫羅在南德意誌的黑森林中取得勝利後,他又把銅像請了出去,放在花園東南角最陰濕的角落裏和雨水作
    比起不可一世的波拿巴皇帝,他覺得自己和那個自稱路易十八世的普羅旺斯公爵一樣,都是已經輸光籌碼的賭徒,蹲在他人的賭桌旁邊不停祈禱,寄希望於桌上其他玩家的勝利,可以把自己也連本帶利地贖回來——可普羅旺斯公爵起碼有祖上的光環,他波拿巴隻是“一介僭主”,就算走狗屎運,國家也會是他的,而不是自己
    入秋後,政府對他的看守愈加嚴密,從十二小時換崗變成六小寫出的信要麽石沉大海,要麽靠賄賂看守才能過關,
    一天,雨下得很大,書房的白椅子前點著三個小蠟燭,看著就像墓碑一樣慘淡,拿破侖就著微弱的燭火,把妻子約瑟芬寄來的第一封信小心拆開,從火封到信封拆得一絲不苟,
    “敬愛的拿破侖·波拿巴先生,我想我們的婚姻該結束了,”約瑟芬在起頭這麽寫
    往後的內容拿破侖沒有看,他用漢語低聲咒罵著約瑟芬是個該死全家的爛貨,罵到喘不上氣時,他取來油燈直接把她的信丟到燈裏,又把燈灰專門倒出來,踩在腳下磨來磨
    雨越下越大,風越吹越急,巴黎的氣溫急速下降,拿破侖在風雨的聲聲嚎叫中“驚喜”地發現,即使離開了自己這位偉大人物,法蘭西共和國也並非無法運冷雨這些天來平等地席卷了阿爾卑斯山,劈頭蓋臉地澆在奧地利軍隊頭上,道路結冰與牲畜受凍嚴重影響了大軍後勤,使其不得不回返意大
    在他的故鄉科西嘉,一個宣稱自己有“可靠渠道”的小報表示,薩丁尼亞國王卡洛努埃萊四世和奧地利起了嚴重的外交衝突,前者不想看到哈布斯堡家族霸占意大利,更可靠的法國小報也稱普魯士的威廉四世準備與北德意誌作壁上觀,兩不相
    過了幾天,同一個小報開始大肆渲染“莫羅將軍在德意誌的大勝徹底摧毀了普魯士幹涉的任何可能”,國家公報也正式宣布俄國沙皇保羅一世將出麵調停衝突,各方不日將於維也納進行談
    最後,又是一個大風呼嘯的雨天,拿破侖就著死氣沉沉的燈,看到《國家公報》上的最後判決:英國人在會議上表示,隻要法國願意撤出埃及,英國就能保證共和國的海上航運,
    利益交鋒現在徹底離開了戰場,回到了談判桌上,這意味著拿破侖·波拿巴徹底完了,他不但無法靠攀外敵高枝複位,還很快就會被共和國諸公像個黑奴一樣裝上船,運到某個離歐洲遠遠的,可能長著一百萬個瘧疾患者,一千萬個霍亂傳染源,還有一千億隻蚊子的窮鄉僻壤,讓他在那死於某種待命名的出血
    當花園中的綠葉開始轉黃,一片片沉進雨水時,拿破侖感覺自己和這些葉子也沒什麽差
    直到9月20日清晨,陽光才終於透過窗簾,照亮床頭,床尾和床上蜷縮的生
    當拿破侖在八點左右放棄睡眠,翻身起床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披上自己常穿的衣服,隻穿著一套白色襯衫,單排扣的克拉夫外套像一團垃圾被棄置在床尾——沒等女仆給他準備好點心,他就奪門而入,搶過女仆手中的糖罐,大勺大勺的往土耳其咖啡裏加白糖,糖粒像一場冰雹那樣,劈啪地落在仿中式陶瓷杯的杯沿,杯碟,以及塞爾夫廠產的杯沿標識
    現在,拿破侖固執地認為,他可以通過胡亂花費這種價格高昂的白色黃金,消耗貝爾納多特的財政儲備,他抬起頭,高舉杯子,恨恨地把糖水一飲而盡,舔完了杯底的每一粒糖砂,這才從書櫃上拿出《新植物學
    拍了拍書皮上的灰塵,他對著《新植物學》封皮上的南美植物哀歎了好幾聲,這才說道:
    “如果真被流放到圭亞那,到原始森林裏《圖皮南巴》,我就得靠你”
    《新植物學》是法國植物學泰鬥查爾斯·德·布魯泰爾的著作,詳細記錄了他在南美洲大陸考察時遇到的各種植物,拿破侖此前為巴黎構思溫室花園的時候買來了
    拿破侖飛快地翻閱數頁,快速越過自己在扉頁上亂畫的玻璃金字塔,然後聽見了微弱的敲門聲,
    “請進,”他合上書,端正坐姿,看到菲利普輕手輕腳地走了進
    “波拿巴先生,”菲利普壓低聲音,“有位紳士帶著他的夫人,經貝爾納多特執政的允許,想在今天中午拜訪”
    “還有人想要拜訪我——現在?”拿破侖苦笑道,“我從前認識他嗎?”
    “也許您聽過他,他是尚貝裏的德·布瓦涅伯爵,在海外冒險,獲得大筆財富後定居英格蘭的鄉村,在我國與大不列顛和談後,他在執政邀請下回到法國,正想拜訪像您這樣傑出的人”
    尚貝裏原本是薩伏伊的領土,但現在無論當地人願不願意,它都已經成了法蘭西祖國的一部
    “傑出?要是我傑出,我就不會在這兒…”
    拿破侖搖搖頭,又補充道:
    “如果他帶著貝爾納多特的任務來就直說——這位尊敬的伯爵總不能是邀請我合夥,幫他管理圭亞那的什麽種植園吧?
    “先生,我不會知道這種事情,或許隻有見到德·布瓦涅伯爵本人,您的疑惑才能被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