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屍檢驗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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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大膽兒見玻璃罐中人頭,唇翻眼突舌頭探齒外,頭發飄散肥腫難分,雙眼渾濁一片灰白,直勾勾瞪視前方,顯得甚是可怖。那抱罐提燈的佝僂身影,在陰暗的走廊裏,朝著韓大膽兒一步步走來,每走一步,罐中水花激蕩,人頭便左右搖擺上下浮動,情狀更是瘮人。話說也就是韓大膽兒,天生膽大不懼鬼神,這要是放一般人,當時就能嚇死過去。
    那佝僂身影臉孔沒在燈影下,聲音低沉地問道:
    “是韓大膽兒麽?”
    韓大膽兒憑著這身形,就一眼就認出,這是警察所的老仵作——老蘇,便開口回道:
    “是我!老蘇,給你帶了點點心!您這大晚晌的,怎麽抱著個腦袋?”
    那老蘇道:
    “嗨!做個伴唄!”
    老蘇大名叫蘇梅生,五十出頭,家裏是中醫世家,說是和天津衛名醫蘇郎中是同族。除了家傳醫術,後來還學了西醫,年輕時在金家窯北洋軍醫學堂附屬醫院當過大夫。
    本來老蘇學貫中西前途一片大好,誰知道那年給一個病人看病,西醫的法子治不好,就隻能用中醫的辦法,可有些病,任你醫術再精也有回天乏術之時,這病人久治不愈,最後撒手人寰。
    本來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倒黴就倒黴在,他開的方子裏含有微量砒霜。砒霜本是劇毒之物,但若治頑疾微量使用,配合其他藥物反有奇效。不過這病人一死,本家就拿著藥方到衙門把老蘇給告了,說他庸醫治病,胡亂用藥,毒殺病人。這家還是個惹不起的主兒,是當時直隸督辦的親戚,老蘇就這麽給下了大獄。
    後來老蘇家裏花了大筆銀子疏通,這才勉強買出一條人命,但判其坐監三年,終生不許行醫。老蘇這身形佝僂的毛病,就是坐監時受了獄中潮濕陰寒之氣所致。出來之後不能行醫了,仗著中西醫術精湛,有個朋友就把他薦到衙門口當了仵作,後來民國了,衙門口歸到了警察署。西關外人煙稀少,總局裏那些仵作驗屍官,誰也不願意常駐這破地方,就把老蘇派到防疫院驗屍,順帶看停屍房。
    老蘇身形佝僂,也沒個老伴兒,更沒有兒女,平時就自己一個人住在防疫院。他總說活人心眼兒壞,還是和死人打交道更好,安安靜靜清清白白。
    韓大膽兒剛當警察不久,因為幾個人命案子,來過防疫院停屍間幾次,一來二去就和老蘇熟識了。老蘇見這個年輕人為人正直,心直口快,又沒壞心眼,所以和他倒是很談得來,還教給他了不少驗屍的學問。
    韓大膽兒知道老蘇愛吃點心,尤其是祥德齋的玫瑰花餅,所以專門給他買了一大包。老蘇見了韓大膽兒,原本死氣沉沉的,才有了點笑模樣。他知道韓大膽兒是實誠人,於是也不客氣,把燈交到抱著罐子的手裏,伸手接過點心。
    這裝著罐子的人頭,是前幾年一個人頭案的證物,人頭一直沒有家屬認領,案子也一直沒破,所以人頭就一直用藥水泡在罐子裏。老蘇這人看慣了生死,既不害怕也不忌諱,所以經常把人頭拿出來給自己做個伴兒。
    韓大膽兒道:
    “我還買了劉記的醬牛肉,還有義聚永的燒鍋,一會兒陪您喝兩盅!”
    老蘇拎著點心,把他讓進自己住的屋子裏,說道:
    “還喝,你一張嘴老遠都能聞見一股酒味兒,看來晌午就沒少喝吧!”
    “沒事,喝多了我就在您這對付一宿!”
    老蘇道:
    “這荒郊野外的,又是鬼節,也就你這麽個膽兒大的敢往這跑!”
    韓大膽兒怕天熱,把醬牛肉捂餿了,趕緊攤開荷葉包,又在老蘇桌上拿了倆小碗,滿上兩碗酒道:
    “您坐著咱先喝點!”
    老蘇放下點心道:
    “不忙!待會兒再說!我知道你這麽晚來,準是為了白天送來的幾具浮屍!跟我來吧!”說著就把提著燈推門出了屋。
    韓大膽兒也不虛與委蛇,就跟著老蘇出了門,倆人從走廊盡頭的小門進去,裏麵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那時候也沒有存屍體的電冰櫃,停屍房多數安排在地下室,或是不見陽光的陰暗之處。
    來到地下室小走廊,往前沒幾步就是扇雙開大門,門上掛著個小牌兒,寫著太平間三個字,意為人死後不再受瑣事煩惱,永享太平,其實就是停屍房。
    推開房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感覺這地下室十分陰冷,那時候也沒有製冷設備,可明明是七月天,卻讓人覺著像是入冬了賽的,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伴隨著寒氣緊接著就是一股屍臭。老蘇從衣兜裏掏出一塊生薑片兒,遞給韓大膽兒。
    韓大膽兒知道生薑能辟屍臭,接過來就含在嘴裏,並隨口問道:
    “你不來一片?”
    “不用,早習慣了!當年大獄裏味比這個衝多了!”
    殮房裏放著十多個擔架床,其中有幾個停著屍首的,上麵蓋著白布單子,其餘都是空的。老蘇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掀開白布單,露出下麵的屍首。隻見屍首從喉至腹部,有一道豎直的刀痕,刀痕已被縫線縫死。那時候屍檢技術相對落後,很多還是沿用前清傳下來的方法,不像現在,屍檢解刨切的是字型刀口,那時候還都是直著下刀。
    這屍首正是早上發現的三具浮屍其中之一。看著刀口縫線,顯然是老蘇早已驗過了。
    老蘇從屍首旁邊拿起屍檢驗狀,遞給韓大膽兒,他接過來一看,屍檢驗狀最下麵結論赫然寫著“溺斃”二字。看完當時就一陣惱怒,心道:
    “這老蘇驗屍幾十年,連我都看出這是首不是淹死的,他怎麽寫個溺斃!”
    他正欲發作,卻看老蘇做個手勢讓他閉嘴,然後從旁邊一個小櫃子抽屜裏,又抽出一張屍檢驗狀道:
    “你啊!養孩子不等毛幹,就是個急脾氣。你來之前,下午那會兒,你們所長派人傳話,說別找麻煩,就定為溺斃!”
    韓大膽兒接過另一張驗狀,下麵結論處寫的卻是“他殺”。老蘇又道:
    “那張溺斃是給上麵交差的,這張才是我的結論。”
    接著老蘇道:
    “這三具屍首,屍斑深淺不一,但死亡時間很近,最先死的和最後死的,相隔最多一日。屍首食道氣管均無積水,亦無泥沙,並非溺斃,反而唇色暗沉,指甲發烏,有中毒跡象!”
    韓大膽兒吃驚道:
    “他們是中毒死的麽?”
    老蘇搖頭道:
    “不是!他們有中毒症狀,但不足以立即致命!反而舌骨折斷,咽喉破損,顯然是被人扼頸窒息而亡!”
    韓大膽兒試探著問道:
    “是……單手嗎?”
    老蘇不答隻是點點頭。韓大膽兒之前見過屍首頸項上的巨大手印,就已經有所懷疑了。屍首脖頸指痕本來不甚清晰,幸虧老蘇學貫中西,他用自己配製的草藥煙熏之後,屍首瘀痕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隻見指痕長及後頸,一邊是一個指印,另一邊是四個指印,而且掌印翻轉,顯然是此人被倒吊的時候,讓人單手扼頸用力擠壓所致。
    三具都是成年男屍,其中一具異常清瘦,另外兩具雖然衰弱枯槁,可畢竟都身材高大,什麽人竟然能單手扼死這幾個成年男性。韓大膽兒再伸手,用自己的手比對那指痕,隻覺那指痕甚大,手指粗長,整個手印比自己大了兩圈。
    韓大膽兒心中起疑,他自己身材高大,攤開手掌已經比常人大出不少,可這屍首頸項上的手印,卻比他的還大出許多。他心想,憑這掌印看,此人身材異常高大,韓大膽兒早些年,雖然也見過兩個身材高大的天津衛奇人,但至多不過比自己高出一頭半頭。可按這掌印大小推測,行凶之人身材,至少比自己高出三四頭,有這麽高的人麽?難道是個巨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