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露華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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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識夏一踏進未央宮,就看見默立在殿中的白煥。
    楚識夏在心中暗歎一口氣,這父子倆鬥法又拉上她了。她乖覺地行過禮,腳下半分不含糊地站得離這位身份尊貴、又不受待見的太子殿下遠遠的。
    “墨雪。”
    “臣在。”楚識夏拱手應道。
    “朕聽說你想到城外莊子裏玩玩,為何不來問朕?”皇帝揉了揉太陽穴,像是困頓極了。一旁候著的宦官立刻奉上參茶,皇帝喝了兩口才精神起來。
    楚識夏鬆了一口氣,撫著胸口如釋重負地笑道,“陛下原來要問這個,臣還以為是什麽大事。”
    皇帝來了興致。
    楚識夏在人前一向與太子涇渭分明,多一個眼神交流都不肯,此刻卻覺得這不算大事。
    “你以為朕要問什麽?”
    “臣以為……”楚識夏不上不下地卡了半天,艱難地改口道,“陛下不如還是問臣為何要問太子殿下,而不是問陛下皇莊之事吧?”
    “說。”皇帝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桌子。
    楚識夏有些難以啟齒,吞吞吐吐道,“那陛下保證此事不會傳到雲中,不會傳到臣哥哥耳朵裏?”
    “雲中山高路遠,縱然鎮北王有心收拾你,快馬加鞭趕過來火氣也消了。”皇帝見她小孩子情態,頓覺可憐可愛,不由得笑道,“你做什麽壞事了?”
    “臣在群玉坊有一知己……”
    白煥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搖頭。
    “胡鬧!”
    群玉坊三個字一出口,皇帝就變了臉色,拍案訓斥道:“你一個女兒家,怎麽好往群玉坊那樣的醃臢地去?雲中楚氏的佳婿,家世相貌人品自然要萬裏挑一的好,你怎麽、怎麽能……簡直胡鬧!你哥哥若是知道了,不得打斷你的腿!”
    楚識夏震驚又無辜地瞪大了眼睛,“陛下,您說好不告訴臣哥哥的!而且臣的知己是個女子,臣不過聽她吹吹笛子罷了,她又不能娶我,跟雲中楚氏的佳婿有什麽關係?”
    皇帝被她天真單純的眼神一噎,差點接不上話來,“那你和你那個什麽……知己,要去城外莊子做什麽?”
    “回陛下的話,婉兒姑娘吹笛功力深厚,臣隻是想攜她一同寄情山水,好寫些佳曲出來。”楚識夏老老實實地說,“求陛下不要同臣的哥哥告狀。”
    這便順理成章了。
    連帝都裏的紈絝都知道群玉坊這種地方要背著家中長輩去,更何況雲中楚氏治家之嚴,楚識夏要帶一個煙花女子去遊山玩水,自然不好讓皇帝知道。
    想來楚識夏年少氣盛,不拘身份禮節也是有的。何況帝都規矩繁瑣,她不是在宣政殿跟一群老臣鬥心眼,就是在羽林衛拉著一大幫子紈絝練兵,難免有驕狂之處。
    皇帝不鹹不淡地訓了她兩句,全然忘了白煥還站在旁邊。皇帝訓人訓得口渴,喝了兩口參茶,擺擺手示意二人滾出去。
    ——
    行至無人處,為二人送行的宦官離開了。
    此處林蔭深深,濃墨般的樹影投在地麵上,襯得一步之外的陽光燦爛刺眼。
    楚識夏頭也不回道,“太子殿下安好,臣先告退了。”
    “楚姑娘。”白煥卻開口叫住了她。
    楚識夏心裏懊惱,卻隻能停下來等他。
    “其實你問本宮皇莊的事,並非是要跟什麽婉兒姑娘去寫曲子吧?”白煥緩緩走到她身邊,慢條斯理道,“你到底是去幹什麽的?”
    “太子殿下這話,說得跟臣已經去了似的。”楚識夏不動聲色地頂了回去。
    白煥比她高出一截來,微微俯身凝視她明媚的雙眼,道:“你拖累了本宮,還不許本宮問一問麽?”
    楚識夏心道這太子看上去溫溫柔柔的,沒想到卻是少見的長了腦子的人。
    她一歪頭,笑得愉悅,“那太子殿下以為,臣是想要做什麽?”
    白煥的眼神從她微顫的睫毛掃過,隻覺那一痕墨色濃鬱,他收斂了神色道,“本宮不知。”
    “太子殿下心胸寬廣,臣改日定會邀殿下一賞婉兒姑娘的笛聲,聊作賠罪。”楚識夏拱手行禮,轉身離去。
    白煥哂笑不已,楚識夏明知二人須得保持距離,卻還是說出了這個遙遙無期的邀約。
    這是料定他不敢去。
    他也確實不敢去。
    ——
    秋葉山居。
    楚識夏雙腳搭在桌子上,坐沒坐相地靠在椅子裏,一頁頁地翻過地契,另一隻手忙裏偷閑地拈起糖豆扔到嘴裏。
    沉舟橫劍放在膝上,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熱氣蒸騰的綠豆沙。他從小就有一股非人的耐性,楚識夏非得扔到井水裏湃冰的綠豆沙,他卻能一動不動地看著冷卻下來。
    瓷碗上滑落的水珠、雲霧般的熱氣在他眼裏仿佛分外生動可愛。
    “沉舟,你看這個。”楚識夏晃著手裏一遝地契,橫躺在椅子上,“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沉舟不知道,但沉舟看著她披頭散發的樣子,再看看搖搖欲墜的椅子,知道她馬上就要摔下來。
    楚識夏也不指望他回答,隻是歎氣道,“這都是錢啊,可惜不是真金白銀,不能直接花出去。”
    房產地契上黑白分明地寫清楚了買賣雙方的姓名、土地所處何處、寬窄幾何,楚識夏翻了一天,在上頭看見了許多聲名顯赫的姓氏。她都不用往下查,就知道這些人必然是某些朝臣的遠方親戚。
    這是慣用的行賄手段。用一個低得離譜的價格,再假借一個八竿子打不著、僅僅有一個姓氏關聯的親戚的名義,將土地賣給想要賄賂的人。
    楚識夏按市價算了算,約莫等於白送了那老太監一大片土地。
    楚識夏越想越氣,憤憤不平道,“我哥跟我說官場上的規矩,宰相門前三品官。從前我還不信,如今看來誠不欺我。這老太監過得比燕小侯爺都好了吧?”
    更要命的是,這些用於收買王賢福的土地,未必是來自於那些朝臣自己。
    多半還是從百姓手裏搜刮來的。
    百姓既無俸祿,又失了土地,隻好給人當佃戶。若再碰上刻薄貪心的租戶,又是一場顛沛流離的慘劇。
    楚識夏憤而將地契拍在桌上,吱呀吱呀叫喚的椅子不堪重負,“刺啦”一聲四分五裂開。沉舟豹子般幾乎貼地飛撲出去,穩穩當當地接住了楚識夏。
    沒等雲霧般輕盈的女孩在他懷裏坐穩,針紮似的疼痛從頭頂襲來,像是有刀鋒要撬開他的天靈蓋。沉舟控製不住地一晃,單手抓住了桌沿,勉強沒把人摔出去。
    “沉舟,你怎麽了?”楚識夏察覺到不對,扳過他的下巴端詳他臉色。
    沉舟是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性格,此刻他耳邊一片尖銳的蜂鳴聲,眼前如隔雲端,模糊不清,他也能鎮定地抓住楚識夏的手——他知道楚識夏一定會問他,何處不適。
    沉舟搖搖頭,湊上前去,和她櫻色的唇隻有一指之隔。
    “沉舟?”楚識夏驚疑不定。
    沉舟聽不清。
    沉舟在血裏長成了人形,信奉握著刀鋒才能活下去,卻也不曾嚐試“活著”是怎樣一番滋味。
    他自以為早就看淡生死,無論旁人還是自己。
    但沉舟想起那個沾滿了月光的吻,攀升的體溫、交纏的呼吸,一時間竟然有些不舍。
    這世上美好總是短暫。
    向神佛許願,終須歸還。
    但沉舟不後悔。
    楚識夏沒有後退半分,所以沉舟慢慢地覆上去,吻住了那瓣唇。女孩唇間清冽的香氣沁人心脾,沉舟覺得自己要溺斃在這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裏了。
    “沉舟,”楚識夏輕聲問,“你是心悅我嗎?”
    耳邊潮水般的噪聲退去,沉舟聽清了這句話。他撫摸著楚識夏溫熱的臉頰,很想要點頭,卻無法做出這段殘忍的剖白。
    何苦。
    沉舟奇跡般地生出了憐惜,得到了又失去,是很痛苦的。他舍不得叫楚識夏人生裏剩下的時間都反複回憶這個吻,以度過她漫長的下半生——沉舟篤信她會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楚識夏久久得不到回答,心煩意亂地抬起沉舟的下頜,“你知道什麽人之間才能做這種事嗎?”
    我知道。沉舟在心裏默默的說,兩心相許、相濡以沫。
    楚識夏對著他澄澈如湖水的雙瞳,怒意更盛,“你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是不是?你還這麽親過別人麽?”
    沉舟搖頭,也不知道是回答前一個問題還是後一個。
    “誰教你的?”楚識夏按捺著胸口的怒火,問。
    ——
    芳滿庭。
    鄧勉正襟危坐於一桌酒水後,時不時瞥一眼主座上借酒澆愁的楚識夏。若是單純的借酒澆愁,鄧勉還可陪敬幾杯,但楚識夏一邊喝酒,一邊翻著從沉舟房間裏搜出來的春宮圖。
    鄧勉號稱“江湖絕跡、不看後悔”的春宮圖。
    楚識夏目光沉沉,像是兩團幽深的火,幾乎要燙穿那單薄的紙張。楚識夏和沉舟二人看這般叫人血脈賁張、情難自已的圖冊,都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
    從某些方麵來說,這兩個真是出奇的相似。
    “老、老大你別喝了。”鄧勉囁嚅著問,“是沉舟沒把你伺候好嗎?”
    楚識夏“啪”的一聲擲出酒杯,甩上春宮圖,雪亮銳利的目光幾乎要把鄧勉一片一片活剮了,“你為什麽給他看這個?”
    “他說他是你的童養夫……”
    “他說的?你看得懂他的手語?”
    鄧勉愣了一下,回憶道,“我問的,他沒否認。”
    沒否認,卻也不是默認。
    楚識夏的心髒裏湧出一股酸楚的液體,整顆心皺巴巴的擰在一起。
    “是我錯了。”楚識夏喃喃道。
    前世擁雪關裏那個孤注一擲的吻,也許沉舟根本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這樣也好。
    楚識夏在心中勸慰自己,卻還是忍不住悲愴茫然。
    原來你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