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念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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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我們去哪裏找血蓮?”
    程垣牽著馬停在秋葉山居門前。
    楚識夏穿著一身鴉青色的長衫,頭發束成男子的樣式,抱著飲澗雪低頭凝視地上如水的月光。門前經年累月踩踏出的水窪裏積了小小一灘月光,明亮得像是一麵鏡子,照著她的眼。
    她垂眸思索的模樣有幾分冷冽,讓人不敢多看。
    “去陳家。”楚識夏說。
    程垣愣了一下,向她確認:“去找攝政王?”
    在帝都,不請自去陳家的隻有兩種人。
    一種是入了陳家盤根錯節的勢力,上門拜碼頭,誌得意滿、春風得意,昭示著在帝都從此步步高升;另一種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上門以死謝罪,換家人一條生路。
    說陳家是帝都頭號虎狼窩,也不遑多讓。
    “對,”楚識夏翻身上馬,說,“我一個人去。陛下不是讓你去查刺客嗎?你去大理寺調人查案,不要呆在這裏引人注目。”
    程垣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不行,萬一您一個人出了什麽事……”
    “如果我出了什麽事,那一定和攝政王脫不開關係。”楚識夏打斷他的話,果決道,“你要把這個消息送出帝都,到雲中去,這樣你才能活。”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程垣沒料到她居然真的要以身涉險,瞠目結舌。
    “如果我死了,沒把血蓮帶回來。你就把我和沉舟送回雲中,跟我哥哥說,我對不起他。”
    ——
    陳家。
    皇帝和東宮遇刺,雖然有驚無險,但攝政王還是進宮裝模作樣了一番。
    楚識夏趕到陳家的時候,不偏不倚地在正門堵住了他。陳家的府兵紛紛拔刀,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怒目而視。攝政王抬手攔下了他們,饒有興致地向她回禮。
    “聽說楚小姐護駕有功,身負重傷,這是唱的哪一出?”攝政王上下打量她,“我看你也不像受傷的樣子。”
    “陳太師,我們談一談,如何?”楚識夏頗有幾分晚輩的謙恭,叫的卻是攝政王在朝中的虛職。
    “好啊,如果你有膽子進來的話。”攝政王笑笑,自顧自地走進了宅邸中。
    陳宅的大門敞開著,披甲帶刀的侍衛在兩側默立。燈籠一路蔓延著點亮,卻照不透這宅子濃重的夜色。厚重木材削鑿而成的大門,仿佛巨獸鋒利的齒關。
    楚識夏泰然自若地跟著攝政王走了進去。
    兩人在亭中圍爐點茶,聾啞侍女乖順地替二人斟好茶水,自覺地退了下去。
    亭子裏隻餘一老一小兩人,風中紗簾起伏,茶香嫋嫋。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攝政王撫摸著瓷杯,神色晦暗不明。
    “不是不敢,隻是現在殺我,還不劃算。”楚識夏端詳著杯中茶水的顏色,處變不驚,“這麽重要的砝碼,可要好好利用才是。”
    攝政王借著燭光觀察楚識夏的眉眼,他隻見過楚明彥短短幾次,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身體不太好。
    楚識夏和楚明彥並不十分相像,楚識夏的眉眼更豔、更凶,濃而華麗得如同重錦織就的牡丹。但她側首的模樣、低眉的神情,卻偏偏與記憶中孱弱的楚明彥一一吻合。
    深藏的、內斂的殺機,藏在這對兄妹眉眼間轉折的紋路中。
    “你來找我,是想要血蓮?”攝政王調轉了話題。
    “果然在你這裏。”楚識夏的眼神冷了幾分。
    “當然在我這裏,”攝政王笑得很愉悅,“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我一直派人在監視你。”
    他語氣如此之坦蕩,不過是拿準了楚識夏明知如此,也無可奈何。
    楚識夏一開始隻是隱隱約約地懷疑,畢竟需要用到血蓮、用得起血蓮的人少之又少,帝都醫館中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
    但其中有一家醫館,每月必進一批血蓮,且從不對外出售。這種情況隻有一種,那便是有人預訂,且是個非富即貴之人,醫治的還是不能見光的人。
    “即便是醫家,一生之中可能也沒有機會用到血蓮。這味藥,殺人之效勝過救人。”
    楚識夏條分縷析道:“你監視我,知道我讓鄧勉去找血蓮,卻立刻就知道我要救人而非殺人——那是因為你也知道灼心的存在,或者說,你養著九幽司的刺客。”
    所以攝政王才對血蓮如此敏感。那是他馴服烈馬的鞭子、掣肘野獸的籠頭,是他暗地裏飲血的刀刃。
    九幽司,舉世罕見的刺客組織,人人皆戴銀色鬼魅麵具,千金可換人頭,從不失手。
    人人都稱九幽司的刺客為“銀麵鬼”,刺客們隻有死了,才能摘下那張麵具。據說麵具裏混合著毒藥,在麵具摘下的瞬間就能將整張臉腐蝕殆盡,隻剩白骨。
    刺客的臉是不能被看見的。
    十幾年前,這個組織忽然從江湖上銷聲匿跡,連帶著那味可恨可怖的“灼心之毒”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搶奪《觀音大士圖》的那個晚上,沉舟遭遇的正是九幽司殘存的刺客。
    “沒錯,這些刺客實在是很好用。”攝政王大笑出聲,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說,“可惜不如你身邊的那個。”
    他意有所指,模糊透露出危險的訊息來。
    攝政王知道沉舟的存在,知道沉舟的來曆,那麽他是否會懷疑緣覺寺的刺殺和沉舟有關?就算沉舟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憑攝政王買空帝都血蓮的本事,想要什麽證據沒有?
    楚識夏猛地抓緊了劍鞘,死死地盯著他,“你想要什麽?”
    “本來我沒有想好,”攝政王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太陽穴,故作苦惱道,“既然你在緣覺寺救了東宮和陛下,又主動找上門來,我很樂意給你一個機會。不如一命換一命——”
    “你殺了四皇子,我給你血蓮。”
    楚識夏周身抽緊的筋脈緩緩鬆懈下來,被他這筆大逆不道、光明正大的“交易”氣得笑出了聲。
    不愧是手眼通天、把持朝政的攝政王。
    隻怕這番話流傳出去,也沒有人敢寫奏折彈劾他。
    “你是不是攝政王做久了,當真以為人人如你,皆為亂臣?”楚識夏按著桌麵,俯身直視那雙銳利的鷹眼,“謀殺皇嗣,是誅九族之大罪。你不怕我告訴陛下麽?”
    “你以為,我沒有殺過嗎?”攝政王淺淡地回敬她的眼神,含笑道,“我是大發慈悲,才給你這個機會。”
    “四皇子隻不過在陛下麵前小小地露了一下臉,你就驚懼至此。”楚識夏緩緩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毫無倚仗,你又在怕什麽?難道你那位身份尊貴的外孫,東宮之位並不那麽穩妥麽?”
    攝政王含笑不語,握著茶杯的手指卻無聲地收緊了。
    楚識夏捕捉到他小小的動作,緊巴巴的心中有了些許愉悅。
    “我不會殺他的,即便他最後可能不是贏的那個人。”楚識夏的目光收束成一線,鋒利得如同割喉利劍,“但是贏的,也絕對不會是你。”
    攝政王舉杯道,“拭目以待。”
    ——
    未央宮。
    白子澈趴在美人榻上,後背上鮮血淋漓的皮肉被太醫小心翼翼地刮去。他嘴裏咬著塊白布,疼得滿頭冷汗,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繃得硬邦邦的。
    帷幔外,有小孩子扯著嗓子嚎啕大哭。
    “四殿下,您別把身子繃得這麽緊啊!”太醫急得藥都拿不穩了,“繃得越緊,出血越多啊!”
    白子澈痛得神思恍惚,小孩子的哭聲一時遠一時近。眼前的帷幔忽然被人掀開了,寬厚溫暖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頭,拍著他的肩膀督促他放鬆。
    “父皇?”白子澈張嘴,白布直直地掉了下來。
    “是朕。”皇帝轉頭叮囑太醫,“下手輕一些。”
    “六弟還在哭嗎?”白子澈趴在美人榻上,有氣無力地問。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問:“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你倒是不怕死。平日裏也不見你跟你六弟有什麽往來,怎麽會奮不顧身地救他?”
    白子澈搖搖頭,下巴蹭著美人榻上冰涼的金線,“哪有人不想活著?兒臣也怕死的。隻是看著六弟被刺客抱著,身上都是裴娘娘的血,就想到了兒臣自己。”
    “沒有母親的孩子,大概會過得很辛苦吧。”
    白子澈最後一句話太輕,如同他浮萍一般隨波逐流的命,說不清是憐憫多一些,還是幽怨多一些。他維持著那個別扭的姿勢,昏昏沉沉的,仿佛就要這樣睡著。
    不知哪句話觸動了皇帝脆弱的思緒,他慢慢地伸手,撫摸著白子澈的頭發,頭一次展露出為人父的深沉溫柔來。
    “是朕疏忽了你。”皇帝歎氣道。
    白子澈卻從朦朧的睡意中驚醒,惶恐道:“兒臣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看著他束手無策、不知該揀哪句話說的模樣,有些好笑。
    “你護駕有功,又救了自己的親弟弟,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皇帝溫和地問。
    “子澈不敢討賞。”後背上的傷口疼得白子澈直抽冷氣,“論功行賞,應當是楚姑娘頭功。父皇還是先賞她吧?”
    “墨雪要賞,你也要賞。”皇帝擺手道,“說吧,你想要什麽?”
    白子澈沉思片刻,開口道:“畫院。”
    皇帝有些失望,“金銀財寶、官職權位,你都可以開口,不必過多擔心。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要畫院麽?”
    “謝父皇垂愛,兒臣隻要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