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桓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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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總是差一點
桓溫第一次北伐。
公元354年,42歲的桓溫率軍4萬,從江陵(荊州)出發,兵分三路北伐,矛頭直指長安。那裏,有氐族人,和他們建立的前秦。
前秦國主苻健率軍5萬,在嶢關迎擊。
一隻戰狼統率4萬狼兵,晉軍士氣高漲,勇不可擋。幾仗下來,苻健率6千殘兵敗將逃回長安,挖溝築壑堅守。桓溫進軍到灞上,發布安民告示。
自西晉滅亡,五胡入華,北方漢人飽受蹂躪,沒想到今日能重見漢軍,紛紛牽牛備酒,到軍營犒勞。長安附近官員也紛紛向桓溫投降。
這說明,北方百姓還是把東晉作為正統,桓溫北伐有較好的群眾基礎。
飽嚐勝利的喜悅的同時,也有隱憂。那就是,駐兵灞上,遠離東晉大本營,晉軍後勤供應逐漸成了大問題。
桓溫的設想是,等關中麥熟之時,派士兵搶收麥子,補充軍糧。
苻健畢竟一代雄主,更是個狠人,看準了晉軍糧草不濟的軟肋,直接派士兵把沒有成熟的麥子全割光了,搞了個堅壁清野。反正我們去年的餘糧還有,油潑麵、臊子麵、褲帶麵、永明岐山麵的,少吃麵多喝湯撐個一兩年沒問題,你們這幫南方人,帶了多少大米來?能撐多久?
桓溫顯然撐不了多久,糧草不濟,隻好退兵。但是,此次北伐畢竟取得了輝煌的戰果,有業績不表揚也不行,晉穆帝封桓溫為征討大都督。
回家準備準備接著來。356年6月,桓溫率軍第二次北伐。
大軍再次從江陵(荊州)出發,8月渡過伊水,在伊水北岸與羌族首領姚襄軍進行了兩次大戰。晉軍勇猛無前,大敗羌軍,居然光複了軍事重鎮洛陽。
洛陽,唯一一座被稱為神都的城市,全中國的戰略cbd之一,在中國曆史上的戰略地位和象征意義不言而喻。洛陽光複,令桓溫激動萬分,在洛陽著力修複了西晉曆代皇帝的陵墓,建議東晉遷都於此。
桓溫的這個建議,也被軟骨病史學家們作為桓溫野心家的罪證之一。其實,桓溫的這個建議,應該是源於中國古代一個最簡單的戰略思想。
天子戍邊。東晉如果能將洛陽作為首都,洛陽就成了北伐的橋頭堡。
然而,隻求苟安東南的東晉小朝廷,怎敢冒一丁點兒的風險?桓溫的建議被中央一口回絕,隻得退兵南歸。不到三年的功夫,中原地區被慕容鮮卑的前燕占領。
二次北伐成果盡失,卻不影響桓溫威震寰宇。363年,桓溫被任命為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367年,又兼揚州刺史,別忘了他之前就是荊州刺史,這下,他實際掌控了東晉長江領域的所有軍隊。
368年,東晉加大司馬桓溫殊禮,位在諸侯王之上。至此,桓溫一躍成為東晉名副其實的最強實力派,此時,他56歲,與開國大典時的毛爺爺同齡。
野風擋不住。369年5月,57歲的桓溫雄心不改,又自任徐州、兗州刺史,率水陸軍5萬,從今安徽當塗縣出發,開始第三次北伐。
第三次北伐前,中原的形勢對東晉來講很不樂觀。先是東晉的北方重鎮許昌被前燕占領,363年至365年,淮陽一帶也失守,軍事重鎮洛陽成了孤城。
前文已講過,此時守洛陽的,是為洗刷家族恥辱、為子孫入編掃清障礙而主動要求到前線的沈勁。沈勁麾下僅500士兵,顯然不是慕容恪、慕容垂所部鮮卑虎狼之師的對手。365年,洛陽陷落,沈勁死節。慕容恪乘勝連克魯郡、高平、宛城等地,兵鋒直指漢水以北,軍勢強勁。
369年6月,桓溫率大軍坐船到達金鄉(今屬山東)時,突然遭遇大旱,河道水淺,大軍水運開始變的費勁。
桓溫之所以率軍沿水路進軍,原因有三:一是省腳力,士兵不易疲勞,二是後勤供應特別是運糧方便,三是慕容鮮卑的前燕水軍力量弱,幾乎可忽略不計。
然而,河道裏要是沒有了水,可就成死道了。桓溫召集部將幕僚,在中軍大帳召開軍事會議,研討對策。
桓溫的意見是:命部將冠軍將軍毛虎生,從巨野澤(當時在山東境內的一個大湖泊,現已不存在)挖掘一運河,大約長達300裏,將汶水(今大汶水)與清水(古濟水自巨野澤以下別名清水)連接,引黃河水入清、汶,充盈河道。
謀士郗超(王羲之夫人的侄子)則認為:汶水-清水-黃河這條通道水量小,運輸困難,若依此道北上,而燕軍堅守不戰,學習上次北伐時前秦國主苻健再搞一次堅壁清野,我們的後勤供應就跟不上了。若不能速戰速決,一旦拖到秋冬,不僅水量更少,而且北方天氣寒冷,士兵們冬衣不足,那時就更麻煩了。
隻會分析困難,提不出解決困難建議的,不是好謀士。郗超提出了自己的建議:1、幹脆放棄水道,沿陸路輕裝疾進,避開要塞,直撲前燕都城鄴城,攻其不備,這樣可將他們一舉打回遼西老家去。就算燕軍固守鄴城,也來不及堅壁清野,鄴城外的莊稼可供應我軍作軍糧。
2、若覺得這樣過於冒險,則可就在此地安營紮寨,用一年功夫屯積糧草,等明年夏天再進攻。
郗超的兩條建議很有道理,桓溫卻一條也沒采納,確切的說,是他不敢采納。
從桓溫的性格上來看,不采納第一條建議情有可原。
幼時受過苦、挨過餓的人,成年後往往做事保守,不敢輕易冒險,骨子裏有一種膽怯和恐慌,生怕冒險失敗而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沒辦法,窮怕了。
幼時連救母親命的羊肉都買不起而把親弟弟典當出去的桓溫,就是這樣,其性格前文也有所述—是不見鬼子不掛弦的主兒,打牌時手裏不拿兩個王一個炸是絕對不當地主的。第一條建議太過冒險,萬一打敗了回都回不來,桓溫是不打無把握之仗的。
第二條建議看起來不錯,就地安營紮寨,後勤物資可源源不斷運來囤積,相當於把大本營北移,更接近於戰場而已。桓溫為何不采納?
他有所顧忌,顧忌什麽?
桓溫所顧忌的,作為其對手的前燕都看破了。前燕大臣申胤,直言不諱:桓溫北伐擊燕,是東晉眾臣所不願看到的。東晉怕桓溫的勢力在戰時進一步增強,眾大臣們一定會在暗中百般阻撓破壞。
若幹年年後的南宋,入侵者完顏宗弼(金兀術)被武聖嶽飛揍的想逃回北方時,一個漢奸書生的一番話令他打消了逃跑的念頭:自古以來,若朝中有人弄權作梗,大將是無法在外建功的。嶽飛已自身難保,四太子何苦要退兵?
史籍資料沒有留下這個漢奸書生的名字,每個讀史人讀到此處時,都會痛罵這個漢奸出賣國家情報。然而,仔細品味一下,這哪是什麽情報,這不就是曆代中原王朝用一次次血淋淋的教訓鑄就的眾所周知的事實嗎?
自己遠離朝廷和荊州大本營,朝中反對派會乘機整事兒,時間拖的越久越麻煩。桓溫顧忌後方日久生變,就得速速開挖河道,速戰速決。
369年7月,桓溫攻克湖陸(今山東魚台縣東南),生擒前燕守將慕容忠。前燕國主慕容暐任命下邳王慕容厲率2萬兵馬迎擊,兩軍在黃墟(今河南蘭考縣東南)遭遇,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此場戰鬥的結果是,前燕2萬鐵騎全軍覆沒,直殺的慕容厲肝膽俱裂,最後單騎逃走。
隨即,前燕高平太守徐翻向桓溫投降,晉軍乘勝追擊,又在林渚(今河南新鄭縣東北)擊敗燕軍。
這次戰鬥中,桓溫軍的兩名前鋒猛將表現的尤為出色--鄧遐、朱序。朱序,名字是否似曾相識?對,國內無論哪一版的中小學曆史教材,都曾提到過他,因為,他後來深深的影響了中國南北曆史的進程,後敘。
晉軍勢盛,燕主慕容暐有些心驚,任命其兄樂安王慕容臧接替慕容厲,率各路軍馬阻截。
慕容厲擋不住桓溫,慕容臧也不是個,晉軍勢如破竹。慕容臧被打急了,竟然病急亂投醫,派人前往氐族人的前秦處求救,想搞次孫劉聯合抗曹。
369年7月,桓溫大軍浩浩蕩蕩進駐武陽,前燕故兗州剌史孫元起兵響應晉軍,桓溫乘勝進抵枋頭。
枋頭,今河南省浚縣東南淇門渡,距離燕國都城鄴城,已經不過百裏地。
百裏地,即使步行,開微信運動計步器,也不過六七萬步,四五個時辰妥妥能趕到。鄴城內,燕主慕容暐和主政的太傅慕容評惶恐不已,怎麽辦?二人一商量,要不,咱們回遼西龍城?
這是不惜將中原拱手讓出,回老家放羊?亡國的烏雲籠罩著曾經以強盛武力雄踞中原的鮮卑帝國。自慕容恪後,前燕已很少出現有擎天一柱般的政治強人。好在,慕容恪雖然不在了,他當年泣血推薦的人,還在。
慕容垂。
前文已述,吳王慕容垂在前燕是不受高層待見的。受排擠,就隻能韜光養晦、明哲保身。然而,前燕畢竟是鮮卑慕容家數代心血的結晶,作為慕容家的子孫,怎能忍心看著家業被這幫不成器的親戚們敗光?
慕容垂不得不自己站了出來。他對侄子慕容暐說:讓我來吧。
五叔慕容垂非池中之物,慕容暐是知道的,盡量使其遠離部隊是最好的選擇。可此次是麵對的是亡國危機,還能怎麽辦呢?五叔,你去吧,可……
慕容垂顧不上體會慕容暐的感受,匆匆接替慕容臧,任南討大都督,拚湊了5萬人馬抵擋桓溫。
慕容暐對這5萬人馬沒有信心,又派人再次到氐族的前秦處,請求聯合抗晉。這次他開出了一個超級大價碼:
隻要前秦出兵,前燕就將包括洛陽在內的虎牢關以西的土地全部割讓給前秦。
天下沒有不可合作的生意夥伴,隻要你開的價碼夠重。前秦王苻堅覺得這個價碼不錯,命大將苟池、鄧羌率兵2萬進至潁川(當時屬前燕,今河南禹縣),安營待變。
枋頭,是當時黃河上一個重要的渡口,從枋頭往北可直達鄴城。桓溫大軍推進過快,後勤供應有些脫節,故到達枋頭後,暫時紮下寨來。
此時,慕容垂的大軍也已進抵枋頭,兩軍沿黃河對峙。先試探性的打了幾次前哨戰,燕軍稍占上風。
雖然是試探戰,但慕容垂逐漸看清了晉軍的死穴。
大戰,特別是持久戰,拚的就是後勤。汶水-清水-黃河這條水道,隨著入秋降雨量的減少逐漸幹涸,晉軍的後勤補給係統漸漸運行不暢。
桓溫怎能看不清這個?早有應對,他已命令豫州剌史袁真率軍急攻譙郡(今安徽亳縣,曹操老家)、梁國(今河南商丘),意圖是,鑿通石門(今河南滎陽縣前),連接睢水與黃河,用以運輸糧草。
帶著對成船成船白花花香甜大米的期待,袁真所部如狼似虎的軍隊如饑似渴的如期攻克了譙郡、梁國。然而,再著急,畢竟是一群打仗的,不是中鐵十四局搞隧道道橋的,石門一時未能鑿開。
桓溫派人開鑿石門的消息傳到慕容垂處,慕容豁子不禁暗暗佩服這個對手--果然是南方第一戰狼,雖遠必鑿。但是,你以為石門跟我的兔唇一樣,天生就是豁的啊?!
慕容垂清點了手下的騎兵,一共有1萬5千人。然後,把弟弟慕容德召來:這些人馬,全部交給你,任務隻有一個,迅速全力進擊石門,把桓溫沒有資質的草台班子施工隊給幹停工!
369年9月,慕容德部與袁真部在石門展開激戰,雙方都拚了老命,戰果是,燕軍勝。桓溫開鑿石門搞糧食運輸的計劃受挫。
幾萬人坐吃山空,枋頭晉軍的糧草越來越少,與慕容垂部決戰又無必勝把握。最關鍵的一點,桓溫還是擔心後方日久生變,思量再三,桓溫決定---撤軍。
撤軍,也不是那麽容易。原先過來的河道水位下降,大船已不能通行。9月19日,桓溫命令將船焚燒掉,全軍由陸路向南撤回荊州大本營。
繼三國諸葛亮六出祁山後,桓溫北伐功敗垂成的例子,再次告訴我們,南方政權要想打贏一場北伐戰爭,必須具備三個先決條件:
1、強大的軍力;
2、充足的後勤供應;
3、穩固的後方環境。
然而,在以軟骨病盛行、內鬥著稱的漢人封建帝國裏,穩固的後方環境,這個關鍵的條件,很難完備。
七百多年後,嶽飛北伐功敗垂成,十年之功,廢於一旦,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桓溫,置身於偏安的江南政權,在北方國土淪陷於異族鐵蹄之下時,毅然揮軍北伐,矢誌收複故土,展現了漢人的錚錚鐵骨。
遺憾的是,後世主流史學界對桓溫的評價卻普遍不高,認為其是個大野心家,北伐是為了借機提高自身地位,為篡權奪位創造條件。
的確,桓溫後期確有篡奪司馬氏政權的意圖和表現。
他曾感歎歲月的流逝。在第三次北伐行軍至金城時,看到自己任琅邪太守時所種的柳樹苗,已經十圍粗,扶著大柳樹,流淚感慨: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世界上唯一不用努力就能上漲的,隻有年齡。歲月不饒人,登上至尊的夢想一直在心中激蕩,他躺臥著生出“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的擔憂與焦慮,起坐又發出“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複遺臭萬歲邪?”豪言,躍躍欲試。擔憂與決心交織,道德與互搏,內心一直在做掙紮,情緒上一直在做自我攻擊。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功名忘不了,就連靜字裏麵,都藏著一個“爭”字。
某次宴會,他借著酒勁試探屬下群臣:老了,我們再不搞點啥,就要被司馬懿恥笑了。
滿堂皆靜,無一人接茬。
群臣們飽讀忠君愛國之書,篡位的阻力重重,本來想靠北伐立威,可枋頭之戰敗於慕容垂之手後,威望也大不如前。
很無奈,很尷尬,得重新樹威!
郗超,王羲之老婆的侄子,也是桓溫十分倚重的智囊,諫言:重樹威望,可用一法---行廢立。這個行廢立可不是說讓你自己當皇帝,而是在你主導下換個皇帝。皇帝都由你隨便換,還不夠立威?
371年,桓溫廢掉29歲的皇帝司馬奕,立51歲的司馬昱為帝(簡文帝)。在人均壽命不到50歲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司馬昱妥妥的進入夕陽紅欄目組了。
當年你們司馬家的祖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我的心思你也應該能明白:立你當皇帝,是讓你晚年過過皇帝癮,可你得有自知之明,死後把皇位主動禪讓給我,免得我落個篡逆的罵名。
人生七十古來稀,皇帝五十多掛掉不稀奇。司馬昱當了不到兩年皇帝,就被桓溫如願盼死,死前,根據早已與桓溫達成的關於禪位的默契,寫了遺詔。遺詔雖寫明把皇位傳給兒子司馬曜(晉孝武帝),但要桓溫依周公先例居攝,甚至直接表白: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左衛將軍王坦之是個道德帝,看到詔書,徑直跑到司馬昱病床前,當著司馬昱的麵將該詔書撕了個粉碎。
司馬昱又何嚐想這樣做?受權臣威脅,還得強撐著病體費勁向“忠臣”做解釋:晉室天下,隻是因好運而意外獲得,你又對這個決定有什麽不滿呢?
王坦之:晉室天下,是晉宣帝和晉元帝建立的,怎由得陛下你獨斷獨行!
大義凜然?老王覺得,更多的應該是出於王家老牌士族對新興士族的心理優越感吧。
不過,你再大義凜然,也抵不過桓溫當前在東晉朝堂的分量。司馬昱臨死前,在一天一夜之內連發四道詔書,內容都是:請鎮守在姑孰(今安徽省當塗縣)的大司馬桓溫入京輔政。
輔政?看不到禪位的文書,桓溫是不進京的。
司馬昱隻好命王坦之改寫遺詔:命司馬曜家國大事都要一一稟告大司馬(桓溫),司馬曜要象劉禪對待諸葛亮一樣,敬重桓溫。
等來等去,等來道比上道詔書還差的,這下得進京說道說道了。桓溫立即兵發建康。
新亭、白下,一南一北兩個軍壘,建康城的南北門戶。來自姑孰的大司馬桓溫要進京,王坦之和侍中、吏部尚書謝安帶領黑壓壓的一片中央大小官員在新亭迎候。
旌旗如瀑、劍戟如林、塵土飛揚,頂盔貫甲的桓溫,鐵青著臉跨在高頭大馬上,身後大隊的步騎兵,個個全副武裝,刀劍出鞘,明晃晃的反射著南方驕陽的光芒,耀的文武百官們睜不開眼。腳步、馬蹄整齊劃一的不斷與地麵做著沉悶、沉重的接觸,一下下撞擊著文武百官的心髒,屏住了文武百官的呼吸。
桓溫撇下眾人,徑直回到了自己在京城的官邸,然後,點名兩個人來見。
王坦之、謝安。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高門,尚書令王述之子。作為總理的兒子,仕途一直比較順暢,參軍、從事中郎,散騎常侍,甚至還做過大司馬桓溫的長史。
擔任桓溫長史時,桓溫豔慕王氏高門,想讓自己的兒子娶王家的女兒。王坦之回家和父親王述商量。
在南朝,最講究門第,並重文輕武,哪怕你是全隊的參謀總長,門第不如我高貴也不行。王述聽完兒子的話,幽幽的來了一句:你,怎能把女兒嫁給一個兵家子?
王坦之心裏打著鼓回去稟告桓溫:下官……下官家的女兒早就訂了婚了。
回家商量前女兒還待字閨中,一回來就訂婚了,這戀愛談的比加微信好友還快。桓溫心裏明白,直接向王坦之挑明:我知道了,這是你家王老總理不答應。
高門女不能嫁門第比自己低的男人,可男人可以娶比自己家門第低的女人。後來,桓溫把女兒嫁給了王坦之的兒子。
性格剛烈的一代梟雄,不顧臉麵,執著的與下官高門聯姻,可見門第文化當時在南中國的影響。
王坦之、謝安二人到了桓溫官邸,在皇帝病榻前大義凜然手撕詔書的王坦之,此時卻兩股戰戰,汗流浹背,手哆嗦的連手版都拿倒了。他覺察到了,屏風後麵有異樣,老親家應該是埋伏了不少拿刀拿斧的,隨時準備給他倆來個大卸八塊裝盒。
當時在垂危老皇帝的病榻前憤然撕詔書表忠心,那時桓溫這個大魔王還在京外,可現在,這個大魔王回來了。王坦之一個勁兒的向謝安遞眼色--此處有危險,咱哥倆還是瞅機會撒丫子溜吧。
謝安卻麵不改色,進了廳堂坐定,對桓溫拱拱手:自古以來,講道義的大將,總是把兵馬放在邊境去防備外敵入侵。桓公卻為何把兵士藏在壁後?
這意思是,北伐你失敗了,對付自己人倒挺有本事。
謝安一語道破玄機,又以道義相論,桓溫反覺不好意思,悶悶的來了句:我也是不得不防範。說完,趕緊撤去士兵,擺上宴席,與王、謝二人喝了頓各懷鬼胎的小酒。
士族反對勢力太盛,桓溫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明示不行就暗示,桓溫頻頻各種暗示朝廷—快給老桓我來個九錫。
遲遲沒動靜,桓溫坐不住了,直接派人催促謝安。
謝安倒也積極回應,今天把詔書給桓溫的人看看,說這裏要修改一下,明天再把詔書給桓溫的人看看,說那裏要修改一下。
很明顯,這是在用“拖”字訣。因為,謝安知道,桓溫已年逾六旬,且身體已多病。
我拖死你。
用修改文書的方式拖延時間的方法很lo?實際很高級。
嘉靖29年(1550年),蒙古俺答率鐵騎包圍北京城。北京百年無警,守備鬆弛,隻有四五萬花拳繡腿的禁軍把守,明世宗雖飛檄傳各地之師勤王,可遠水解不了近渴,京城危如累卵。
此時,張居正還僅是一個七品的翰林侍講,血氣方剛,還想為國出力,但除了守城待援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其他好辦法。困惑之下,向老師徐階請教。
徐階:解京城之圍,你有何良策?
張居正:據城抵抗,誓死保國。
徐階:嗬嗬,這樣,隻能等著城破,百姓被屠。
張居正:那有何策?
徐階:行使拖延之計。俺答送來的勸降書中,有一處應該用蒙文,他卻用漢文書寫。我們可以告訴這個放羊倌,用漢文書寫勸降書有損蒙古尊嚴,不如其退兵至長城外,修改一下文書再送來,我們和談。
張居正一口茶水噴在地上:這也行?!
徐階:嗬嗬,我已向聖上獻出此策,不看廣告看療效吧。
明世宗依徐階之計而行,北京之圍居然真解了!兵不血刃的達到了當年於謙以鐵血保衛京城的效果。
小張目瞪口呆,又向老徐請教:老師,這魔幻現實主義的效果是怎麽達到的?
徐階:嗬嗬。大難之時,細查人事細微之處,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俺答屬獅子座的,愛慕虛榮,丟麵子的事兒比殺了他還難受。他此次來犯,要的是利益(加大邊境貿易,掙足了錢對付瓦剌部),不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給他一個台階下,再把他想要的東西放在台階上,他一定會在各地勤王之師趕到前,自感體麵的退兵的。
張居正五體投地。對細節和人性的洞察,25歲的張居正,顯然差47歲的徐階太多,畢竟,徐階比他多吃了22年的餃子,還是蘸醋的。
如今,前世53歲的謝安也在用此方法行使拖延之計,也是在對人性深度洞察的基礎上做出的。那就是,謝安斷定桓溫還沒不要臉到直接武力篡位的份上。否則,他和王坦之二人那次在桓溫家,就早早成盒馬鮮生了。
果然,拖著拖著,桓溫於373年順利病死,享年61歲。
到底是什麽,會令一個多病的老男人,一二再、再二三不顧臉麵的去追逐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
按照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的人的五個需求層次理論---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價值實現需要。
譬如,八戒的需求是生理;沙僧的需求是安全;白龍馬的需求是歸屬和愛;悟空的需求是尊重;唐僧的需求是自我價值實現。
桓溫追求的,應是介於尊重需要、自我價值實現需要之間的需求,說直白點就是--名。一個自小喪父、受盡白眼的苦孩子,幼時缺少愛和包容,再成功也擺脫不了幼時就已深深刻下的自卑的烙印,他最需要的就是這個不斷升騰的名,來壓製住內心不由自主產生的自卑感,從別人豔慕的目光中感受到被愛和被包容,在這條路上,他會安踏一樣永不止步、永不滿足。《人民的名義》裏已官至正廳級的平民子弟祁同偉,毀於對副省級的追求和執著,就是這種情況。
《晉書》把王敦和桓溫同放在列傳第六十八,看做逆臣。確實,認真比較,二人有諸多相似之處:
1王敦與桓溫都娶了一個公主,都是駙馬都尉,後又都官拜大將軍,坐鎮荊州,成為東晉第一實力派軍閥;
2二人都出身士族(當然琅琊王氏的門第要遠高於譙國龍亢桓氏),且均有超強的軍事天賦。王敦的戰功主要表現在東晉開國時平息地方叛亂上,而桓溫的戰功則是平成漢和北伐;
3.二人都以軍權挑戰過皇權。王敦是起兵入京並宰了一幫大臣,桓溫則是廢立皇帝。
然而,如果真把桓溫比作王敦,至少桓溫是不願意的。因為,他的偶像是另外一個人。
劉琨,對,就是“一曲胡笳救孤城”的原西晉並州刺史。
桓溫北伐時,尋得一個善做針線的老婢女,原來是文藝青年劉琨家的歌伎。這個老婢女一見桓溫,頓時老淚縱橫。桓溫很奇怪,詢問原因。老婢女擦了擦眼淚:你跟我們家老爺很像,看見你我就想起他了。(公甚似劉司空)。
是顏值高、文采飛揚,百煉成鋼化為繞指柔,又能一曲胡笳救孤城的劉琨?桓溫聽後非常興奮,趕緊擦皮鞋整領帶的梳洗打扮了一番,換上最滿意的衣服,再讓老婢女仔細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像當年的國民偶像劉越石。
老婢女一邊端詳,一邊咕噥:麵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
你什麽地方都像劉琨,可什麽地方,都比他差一截。這個老婢女可能是白羊座的,不會拍彩虹屁,挺實誠的。
桓溫聽的呆若木雞,蒙圈了半晌,把身上的行頭脫下,回臥室倒頭就睡,好幾天沒起床(弛冠解帶,不覺然而睡,不怡者數日)。
老歌伎的相麵,竟無意中準確的預測了桓溫的一生。
為父報仇,差一截,主犯韓晃被平叛軍隊所殺,從犯江播自然死亡,僅手刃從犯的三個親人,實難解心頭之恨。
北伐,差一截,雖屢戰屢捷,但枋頭之戰敗於慕容垂,是他戎馬生涯中永遠的敗筆。
篡位,差一截,還沒等到九錫,自己就病死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如司馬懿,生生靠死了諸葛亮,熬死了曹家三代,最終熬得天下,成為了曆史上著名的歲月神偷。
司馬懿不縱欲、不動怒,情緒管理大師,再輔以華佗發明的中華第一套廣播體操--五禽戲,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古代,得以享年72歲。可以說,長壽和耐心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桓溫,絕對一代雄才,可總是九全九美,差一把火候,連壽命都是。每逢讀史讀到桓溫處,總令人嗟歎連連,作一首唏噓之詩:
歎桓溫
世人擬我王處仲,我意唯效劉越石。
虎狼入川定成漢,戰功暴北威名奕。
作此寂寂文景笑,舊帝罷黜新皇立。
木猶如此人何堪,抱憾九泉候九錫。
錚錚鐵骨的一代北伐名將,最終爾曹身與名俱滅。
人的煩惱,主要來源於12個字--放不下、想不開、看不透、忘不了。人,之所以心累,就是因為時常糾結、舉棋不定,不能速決速裁;之所以焦慮,就是容易消極看待事物,缺少陽光心態;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不能立即拋棄負麵情緒,盡快走向未來;之所以不快樂,不是擁有太少,而是奢望太多,對未來有過高的期待。
人,年紀越大就越應明白,其實一直和自己鬥爭的不是敵人,而是那個高敏感、低自尊、完美主義傾向的自己。
桓溫過世後,謝安被任命為尚書仆射兼吏部尚書(副總理兼組織部長),與尚書令(總理)、王導的堂侄王彪之一起執掌朝政。不久,中書令(秘書長)王坦之出任徐州刺史,謝安又兼總中書省,實際上總攬了東晉的朝政。
執政後的謝安,並沒有剪除桓氏集團。出於安定團結的考慮,他重用桓溫的弟弟桓衝,讓其擔任都督徐、豫、兗、青、揚五州諸軍事和徐州刺史,負責鎮守京口,後來又轉任都督七州諸軍事,兼荊州刺史。
桓衝也深明大義,認為自己的威望不如謝安,心甘情願的以鎮守邊鎮為己任,同心協力輔佐晉孝武帝。
桓溫的南郡公的爵位,由幼子桓玄繼任。
後來,桓玄造反稱帝,追封桓溫為宣武皇帝,廟號太祖。桓玄敗死後,桓氏後人為躲避劉裕追殺,一部分降後秦,另一部分逃入苗中,成為南蠻,這點後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