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誰是知鳥島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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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眼前的人會如此憤怒呢?
    江源慎站在原地,眼前的老爺爺無限地重複著富有節奏感的激烈話語,然而他的心神卻不可思議地平息下來。
    仔細想想,哪怕大廢墟明天就不存在了也沒問題,因為說到底,對親人留下的念想,本身就是一種概念性的行為。
    隻不過那次給他們帶來的恐懼過於龐大,龐大到不願意改變。
    “我看你根本就對死去的妹妹不抱有任何感情——!真不是人——!”
    中野爺爺的枯瘦手指不留情麵地指著江源慎,在額頭不到十厘米的距離,眉心都仿佛都在凝聚著詭異的腫脹感。
    江源慎卻很懷疑他這番言辭的真實性,眼前的老人能明白江源京子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難道中野爺爺明白自己的妹妹喜歡吃什麽?喜歡玩什麽?愛好是什麽?臉上有幾顆痣?手心的愛情線是不是很短?
    至今自己還清晰地記得,京子每次哭都會埋在自己的懷裏,甚至會一把鼻涕擦在上麵,然後繼續哭。
    江源慎恍然大悟,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眼前的人正在進行的行為,哪怕被說成是沽名釣譽也無可辯駁。
    “中野爺爺,我覺得你是因為大地震而過度痛苦,可是讓其他島人為你的痛苦繼續煩惱,不覺得有些荒謬嗎?”
    “嗯?伱在批判我嗎,啊——?”
    “嗯?難道這不就是現實嗎?而且我隻是站在上帝視角來看的。”
    “上帝視角?那是什麽?”
    “能觀察出真正對與錯的視角,類似於全知全能?”
    中野爺爺卻對江源慎的話極其厭煩地甩了甩手:“我知道了,你和那些人一樣,都是為了金錢不顧親情的賤人。”
    “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是個賤人?”
    江源慎愣住了,皺起眉頭說,
    “我承認我在地震後的一段時間無法適應生活,可我從一開始就從未相信過什麽東西,就算有,神明也好皇後也罷,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大廢墟上也沒有飄蕩的鬼靈魂。”
    他最後一句話立刻改口,因為他忽然發現,靈魂是比鬼魂來的更加高尚的魂。
    “啊!你個小子就不應該回來——!”
    中野爺爺突然尖叫了起來,顫抖的聲線宛如裁縫機上的細絲,隨時都有崩斷的可能,
    “你的腦子絕對和靜海鎮長一樣導致腦子出了毛病!再不然就算極其自私的人!你爸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後悔生下你——!”
    江源慎被他的行為嚇的不輕,但感覺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被他撕裂開來,不厭其煩地開口說:
    “憑什麽大廢墟開發就算自私了?你有無數種給死者祈禱的辦法,在墳墓前送花不也是一種做法嗎?”
    中野爺爺冷眼瞥著他說:“你還小,根本就不懂!”
    聽他這麽說,江源慎姑且敷衍了他一下:
    “是,你說的對,但再這樣自命清高下去,中野叔會和你一樣被永遠留在知鳥島了。”
    似乎是觸動了中野內心最為隱晦的地方,他的眼眸中閃過陰翳。
    “你就用這句話來搪塞我吧,你也隻會這一句了,以後不準來我的店麵。”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但我覺得先丟人的是你。”
    中野爺爺看都不看他,光是沉默。
    “嘁。”
    最後隻憋出來一個語氣詞轉身離開。
    他沿著這條街道的房子依次按門鈴,再不然就直接上手敲門。
    隻有小部分的人會礙於他之前是町長的麵子聽聽,但無不例外,大部分人連門都沒有開。
    江源慎望著他那落寞的身影,才發現這個人已經招致了太多的厭惡,而相對應的,鎮長做了不少努力。
    他走到這條街的最後一個住戶,但還是失敗了。
    老人站在原地四處觀望,發現來時的公交車站需要經過江源慎的家門口。
    最後,他踏著沉重的步伐從江源慎的麵前經過,隻不過視線和他邁出的步伐一樣僵硬易碎。
    去到公交車站等了三分鍾,來的是一輛橘色的公交車,隻有寥寥幾個人。
    江源慎沒多去觀察,看他上車後,自己轉身進了家。
    ◇
    【當地時間4日晚23點3分左右,東瀛新潟縣北部近海發生裏氏32級地震,本次地震震源深度為61千米,新潟市附近地區震感明顯,如果出現避難指示,請遵從當地政府行動】
    早晨,江源慎心不在焉地繼續轉台,播放的又是另一則新聞。
    【梅雨季節臨近,雨勢可能演變成近五年來降水量最多的大雨——】
    【接下去的空氣顯得濃厚而凝重,炊煙也潮濕而難以升騰,隻能化作霧靄匍匐而行——】
    不說新聞播放,現在窗外便已經是下起了雨,各處的樹椏上靜靜黏著被雨打濕的蟬殼。
    收拾好書包走出住所,來到附近的公交車站。
    連綿不絕的雨幕在萬物緘默的空間裏墜落,泛起數以億計的漣漪。
    遠處的電車沿著軌道一路行進,在籠罩著奇妙的靜謐中,氣溫越來越低了。
    就在這裏想著的時候,左手提著暖色陽傘的俏麗身影,已經在公交車站等著了。
    她的暖色陽傘讓人想起冬天時捧著的米酒,含進嘴裏浸濕口腔,再沿著喉嚨一路往下,給身體帶來溫暖。
    “搖杏。”
    江源慎對著她開口打招呼,每天上學的時候,看見她都能感受到莫名的暖意。
    他並不對此欣喜若狂,也不會感到厭煩,也不是羈絆減弱的預兆。
    恐怕真正的意義在於延續期待,無論是身體的距離,還是心的距離,隻要有期待便能避免疏遠。
    朝空搖杏正抬頭看著沉重的積雨雲,接著又望向江源慎,小臉展露出溫和的笑容。
    “你來啦?”
    “嗯。”江源慎站在她身邊,明明兩人的頭頂上有棚子,但還是沒有收傘,“你太陽傘能用來遮雨嗎?”
    朝空搖杏抬起頭望著傘骨,連接處清晰可見的鏽跡。
    她較為尷尬地歪著頭,撐起笑臉說:“我不清楚,但我就這一把太陽傘不能用嗎?”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太陽傘表麵有防曬塗料,一直被雨水衝的話就會消退。”江源慎正經地說,“那樣就是雨傘了吧?”
    朝空搖杏噘起嘴,笑著轉了轉手裏的傘說:“嗯沒事,反正不曬就行,我很好養活的!不挑!”
    江源慎微微一笑。
    “變冷了感覺。”
    “好像冷了四度。”
    “那確實是冷了。”
    他呼了口氣,視野中有被水滴淋得一身濕重的烏鴉,正朝著東邊的天空飛去。
    它的身體顯得沉重。
    “靜海同學真的打算要離開了?”突然聽到這句話,江源慎抬起頭來,隻見朝空搖杏正伸出手,晶瑩的水珠在她的指縫中凝聚滑落。
    “嗯,這是她要決定的我也沒什麽資格反對。”江源慎望著被雨滴畫出漣漪的知鳥島,繼續開口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一切順利。”
    他的這番話仿佛是在說給知鳥島聽,並不是在說給朝空搖杏聽。
    朝空搖杏的表情頓時變得憂鬱,裙下的樂福鞋往後一縮,似乎在避免被雨水濺到白色短襪。
    “靜海同學是祭品?”
    “”
    江源慎回過頭望著她,哪怕雨聲更加柔和、親密,背上也不禁冒起雞皮疙瘩。
    她的眼眸深處似乎搖曳著某種感情,但江源慎此時不明白那是什麽,因此老實點頭。
    “——嗯。”
    “我聽知鳥神社的宮司說,皇後是知鳥島的命脈,如果她離開了,知鳥島會陷入不可逆的自然災害中,一直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的話音剛落,橘色的大巴車便開過來了。
    上了車,時間的流動速度似乎變得異常緩慢,不知從哪兒傳來細弱而尖銳的風聲,在車內呼呼作響。
    ◇
    今天的課程極為平淡,一晃眼,一天就要過去了。
    江源慎在白天上課就開始著手準備起今天的行程——
    知鳥島兩側都是山脈,島民大部分都居住在中部下町,雖然人口普查有6人,但常住人口根本不到五千人。
    想每家每戶逛過去完全不現實,恐怕還是要寄希望在那久山的警示送電塔上。
    隻要音量達到最大,響徹全島不是問題。
    可問題是,這些天已經發生了幾次地震,但警示送電塔就是不響,萬一七月二號那天也不響,那就糟糕了。
    他找到了瀧光尚子,想和她一起去放送部,瀧光尚子猶豫了會兒,但還是答應了,可說她也可能進不去。
    不過,自己卻得到了一個見識的機會。
    ◇
    下午放學,江源慎在校門口等著瀧光尚子。
    他已經做好了朝空搖杏也跟著去的準備,然而來的人卻不是她們。
    而是另一個想不到的人,也不知該找什麽借口拒絕邀約的人。
    ◇
    江源慎坐上了一輛黑色豐田凱美瑞,向著雙津港進發。
    最終停在了一家離黑澤憐愛家大概五百米的一家咖啡廳。
    店內比江源慎想象的要寬敞的多,店內的座位采光都很好,哪怕在角落的位置都洋溢著暖色調的燈光。
    見自己環顧四周,身邊的中年男子提了提銀色眼鏡框。
    “想喝什麽?”靜海雅人和往日一樣穿著西裝,語氣顯得溫儒爾雅。
    江源慎坐下瞅了他一眼,他的神情貌似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切,甚至能從中感受到「我想和你交友」的情意。
    ——自己差點就信了。
    “都可以,沒講究。”
    “行。”
    靜海雅人不慍不惱,隨意點了兩杯咖啡,
    “我叫靜海雅人。”
    “我知道,找我什麽事?”江源慎覺得他來自己,絕非毫無意義。
    但估計是來說大廢墟的事情。
    “嗯你很不錯,我認為柏源社長偏袒你不無道理。”靜海雅人突然間擺出一副帥氣的表情,說道,“但一言蔽之,就是你很容易被表麵現象迷惑。”
    “迷惑?什麽?”
    “就是你聽到的故事和人。”靜海雅人將一顆方糖輕輕丟進杯裏,大腦的運轉向來需要糖分來運轉。
    “故事和人?”
    江源慎一愣,眼前的人竟然沒有將話題往大廢墟的方向扯,反而扯向了更加玄乎難懂的東西。
    “我知道你的心思比常人更加細膩,其實你和我一樣,心裏的想法有很多,但你太容易被目前所擁有的信息攪亂大腦,你根本不明白你們正在做什麽,在我眼裏你們的行為太幼稚了,光是看一眼就膩到不行。”
    靜海雅人的嘴角露出顯而易見的嘲笑說,
    “更何況大家都已經非常筋疲力盡了,所以不如停止這種膩到不行的認真怎麽樣?知鳥島很小,你們做的一切我都能看在眼裏。”
    江源慎沒有說話,隻是反複思索著他的話,這個「大家」又是誰?。
    靜海雅人的手指捏起一顆方糖,這下直接放進嘴裏說:
    “現在的我光是為了知鳥島就已經忙到不可開交,筋疲力盡了,根本沒心思去管你們的事情。”
    真的是這樣嗎?江源慎對此有些猜疑。
    “江源你說。”靜海雅人的手指在空氣中上下起伏,“我花了幾年的時間讓島民從大地震的陰影中走出來,還給他們引入投資,我這個鎮長做的有錯?”
    還不等江源慎回答,他便繼續說道,
    “我不可能有錯,我傾注了心血的知鳥島十分完美,從頭到尾錯的人一直是梓川,朝空,這兩人才是知鳥島最大的罪人,是最大的罪惡,一想到島上還有這兩人和他們的血肉存在,我就感到無比厭惡。”
    他的口吻聽上去抑揚頓挫,極富節奏感,那並未是刻意說出的話,更像是生來便有的辯論才能。
    靜海雅人望著眼前少年的臉,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學習很不錯,還得到黑澤小姐的青睞,未來出路一定很好,不如現在停手離開,要是再繼續這樣下去,你就是新的罪人。”
    江源慎的舌頭輕輕舔舐著上顎,因為靜海雅人說的並非是錯。
    沉默的幾秒內,靜海雅人一下子就將咖啡喝盡,長籲一口氣說:“你的妹妹叫江源京子吧?”
    “怎麽?”他忍不住皺起眉。
    “你應該知道,皇後擁有回到過去的能力,我對此深信不疑。”
    靜海雅人像是覺得好笑般的十指交錯,
    “你要不要去找深月回到五年前?帶你的妹妹在大地震前離開知鳥島?到時候家人團圓,幸福美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