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劍法施展完畢，收身肅立，等待父親的點評。
    眾鏢師看到如此劍法，本應掌聲雷鳴，恭維不絕。然而林平之的劍法超出他們想象實在太多，大家震驚之下，張口結舌反而結結巴巴，恭維之意大減。
    林震南也一樣努力壓抑自己的震驚之意，以至於麵無表情。
    林平之待在那裏，等了半天不見父親說話。又瞧見父親臉色陰沉，以為自己劍法出了岔子，惹父親生氣，於是心中惶恐不安，低頭肅立，等待林震南的斥責。
    時間過了良久，林震南遲遲不語。場上的氣氛也變得奇怪起來了。眾鏢師恭維的話也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林震南，等他說話，一時間練武場上寂靜無聲。
    終於，林震南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目光投向林平之，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什麽。最終，嘴裏喃喃地擠出一兩句。
    “那個……平之，那個……不錯，嗯，總的來說還是不錯……，就是那個……你劍法施展的還不錯，就是細微之處還需要多加揣摩，這個需要你日常自己領悟，多練手就自然熟了。噢，大概就是這樣。大家以為呢？”
    林震南自己也不知道該說啥，說話不過腦子隨便扯了幾句，就把話語轉向眾人。
    場上的尷尬氣氛這才一掃而清，眾鏢師立馬來了精神，恭維之言不絕於耳，整個練武場沉浸在熱鬧的氣氛中。
    林平之不明就裏，見父親沒有斥責他，心裏大感慶幸。他撓撓頭，想起自己剛剛開始研習的雙手劍法，就上前向父親請教。
    林震南心理未平複，仍在激蕩之中，也沒有聽清林平之在說什麽，隻是揮揮手，表明自己知曉，讓林平之自行練習。
    林平之見父親不置可否，略微一想，心裏已經明白。估計是父親認為雙手劍法極難修煉，又不願打擊自己的積極性。看來自己還是應該積極研習，等有了成果再向父親報喜不遲。
    於是，林平之向管練武場的小廝要了兩把未開刃的練習鐵劍，手中掂量一下，感覺長度和重量都挺適中。這就手持雙劍找了個角落，從雙劍的基本招式配合開始練習起來。
    林震南無心再練習武功，與眾鏢師隨便寒暄幾句就轉身回了書房。
    一路上，他神魂不定，虧了是住了幾十年的宅子，閉上眼都不會走錯地方。否則以他的精神狀態，八成會掉到水溝裏。
    隨身的小廝見老爺心神不寧，也不敢多說話，隻得小心跟隨伺候。
    林震南這時的腦海裏浮現出三十年前的畫麵。那是他記憶最深刻的一天。
    那是祖父林遠圖的七十大壽那天。老人家金盆洗手，將鏢局傳給了父親林仲雄執掌。林震南的武功是祖父親傳。那一日，大宴各路英雄，談到熱烈之處，老人家一時興起，席上喚來林震南，讓他試演武功。
    那時的林震南不過一十六歲，雄姿英發，抱拳出列，落落大方。他身手矯健，拳腳醇熟，把家傳一百零八路翻天掌施展得有模有樣，到最後更是單掌滅燭，銀箭射穴，贏得了滿堂掌聲。
    各位英雄看了無不讚歎，都說“林老英雄好福氣，林家繼起有人，這福威鏢局在震南手中，更當發揚興旺。”
    想來那一天正是林震南的高光時刻。當時他癡迷武學，一心想著像祖父一樣成為名滿江湖的一代大俠。如果照此發展，林震南在祖父的親自指導下，武學造詣必然不凡，至少遠超過現在。
    可惜這個路線後來出了岔子。林震南的父親林仲雄自從林遠圖七十大壽之後開始執掌鏢局。他的性格愛好結交，又由於鏢局生意擴張，往來應酬頗多。當時林遠圖威名遠赫，鏢局生意蒸蒸日上。林仲雄不免日夜高朋滿座，家裏車水馬龍，不免飲食逾量。結果這就出了問題，林仲雄在四十歲上突然中風而死，這福威鏢局便隻能由他兒子林震南執掌。
    當時林震南不過二十出頭，接下這麽大的鏢局生意不免惶恐，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辱沒了祖父父親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家業。從此以後，一門心思放到了鏢局管理上麵，練習武功就不免放到一邊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林震南的武功再也沒有進益，從此停滯不前。
    此等情況自然引起了祖父林遠圖的關注，對於林震南的武功荒廢，也沒有直接斥責，隻是將其叫到房間裏談了談。
    那一天的情景林震南依然曆曆在目。當他步入那個寂靜陰冷的林家老宅，跨過中門，輕輕推開禪堂的木門，心底忐忑不安。林遠圖盤坐在禪堂中央，背對著林震南，手持佛珠輕敲木魚，正在念誦佛經。
    林震南不敢打擾，靜悄悄地佇立在那裏，祖父形貌威嚴，他向來在其麵前大氣也不敢出。
    整個禪堂一片寂靜，隻有咚咚的木魚聲伴隨喃喃的誦經聲在空間裏回蕩，林震南站在那裏，能夠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髒在咚咚地跳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誦經聲停了下來。林遠圖那邊傳來一句幽幽的問話“南兒，把你的想法說一說吧。”
    林震南這才清醒過來，打起精神向祖父匯報鏢局的事務，沒說幾句就被林遠圖打斷了。
    “孩子，不用給我說這些。就說說你怎麽看武功和鏢局這兩件事。”
    林震南記得自己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畢竟當時年輕，意氣奮發，一時間忘了害怕，當時侃侃而談起來。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說的。
    “祖父，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您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麵，成為大江以南赫赫有名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
    孫兒覺得，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咱們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四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麽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麵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
    當時林震南雖然僅僅執掌鏢局半年多，卻把鏢局搞得風生水起，完全不亞於父親所在之時。自己也是洋洋得意，在祖父麵前也是意氣風發，侃侃而談。
    林遠圖聽罷，半晌沒有說話。最後隻是悠悠地輕笑一聲，說了一句，“嗬嗬，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其實也好，當個富家翁也是家裏的福氣。”說完擺擺手，就讓林震南離開了。
    那次談話後過了半年，林遠圖就給林震南說了門親事，對方正是洛陽金刀無敵王元霸的小閨女，兩人年紀相仿，意氣相合，正是天作之姻緣。
    林震南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林遠圖闖出來的。其它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在林震南手裏創的。
    林震南的秘訣就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在他心中，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
    古人說道既得隴，複望蜀。林震南卻是既得鄂，複望蜀。福威鏢局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了，不能溯江而西，再上四川。
    所以這幾年他又尋思著如何打通四川的局麵。四川是天府之國，富庶得很。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隻不過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
    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林震南總是備了厚禮，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鬆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鬆風觀的餘觀主則不行，送禮的鏢頭隻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餘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這幾年林震南一直為此事而煩惱。
    現在林震南腦子裏閃過這麽多年的回憶，審視自己和福威鏢局走過的曆程，不免心中後怕。
    祖父林遠圖已經去世多年，江湖上麵的威名已經徹底消散了。自己在這麽多年外人的吹捧下，不免自命不凡，自以為是一等的高手。可是捫心自問，自從接手鏢局之後，武功可有多少長進？僅靠自己的本事，能夠支撐起這大江以南第一的鏢局名號嗎？
    想到這裏，林震南對打通四川的念頭也不免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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