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玲瓏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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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塔一事,最終還是鬧到了容帝那裏。
恢弘磅礴的大殿,六根紅漆蟠龍柱支撐起繁複華麗的穹頂,穹頂下方設寶座,兩側置獸身青銅鼎,一條雕刻皇家射獵圖的玉階順著紅漆欄步步而下,驟然停在梁鸞額頭前方不遠處,生生隔絕了君臣。
梁鸞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鬥大的汗珠滾落在地,倒映出這至高無上卻又無情之極的長樂殿模糊的輪廓。
“臣…臣罪該萬死!請陛下寬容三日,臣定能糾察其中作梗之人!”
“三日?”容帝目光冷厲,視線落在地上的人,繃成一條直線的雙眉盛滿了天子的複雜心情。他緩緩吐絲,不過一眨眼,竟已換了一副麵容,“梁卿不必著急,一件死物罷了,隻是為堵悠悠眾口,這從中作梗之人還得查出來嚴懲。”
“是。”
“一切,全權交由你去辦。”
“臣,必不負陛下信任,嚴懲此人!”
梁鸞坐上馬車,剛駛出最後一道宮門,就有人攔住去路,此人身披黑色鬥篷,一張臉隱匿在帽中。他也沒有驚訝,反而讓出了位子。
“大人,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聲音從鬥篷裏傳出來,是個女子。
梁鸞不屑一顧。
黑袍人摘去帽,一張臉氣質嫻雅,可這渾身的壓迫感,似乎能殺人。她笑吟吟地將他望著:“聽聞,您向墨大人舉薦了末軒?”
梁鸞瞥了眼她,對她這副永遠笑不到眼睛去的樣子打心裏覺得詭異:“她?我何時舉薦過她?又因何舉薦?”
“大人不必裝模作樣,什麽事還能逃過我雲城的眼睛。”
“此事除了我無人得知,看來墨大人是太寵著你,竟毫無防備讓你隨意出入!”他看了眼飄動的窗簾外漸漸遠去的皇城,“此處是皇宮,你冒然出現,又上了我的馬車,你這是要引人猜忌?你究竟想做什麽?!”
“皇城外三道宮門,不都是你們的兵卒。”白皙無暇的手按了按發鬢,“你們的計劃我雖然不清楚,卻也能猜出一二。幾位皇子中,除了太子,也隻有二皇子、三皇子,還有最年幼的堯王得陛下喜愛。然而二皇子,三皇子無心爭鬥,堯王又早早的封了爵位,做起了閑散王爺,太子之位,無人可撼動一分!墨大人想控製未來的容國,必須得控製太子,所以他想到了末軒。末軒有姿色,會武功,還有軟肋在墨大人手上,不聽話也不行。是嗎,梁大人。”
梁鸞掀起窗簾,馬車已經駛出了皇道,正向主街駛去,他扔下簾子,惡狠狠的罵了句:“你這不知死活的賤人,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瑾雲城挑了挑嘴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才是真正的權傾天下!”
梁鸞睥睨著她:“你記著,你與末軒都是墨大人招收的死士,自你們的名字刻上牌子時,便注定了此生為之效命,不可有異議,不可有二心!瑾雲城,你主子對你可是非同一般,你該知足。”
“大人明鑒,雲城為報知遇之恩,必當肝腦塗地!若換做其他吩咐,雲城和末軒自然會遵命行事,隻是末軒經驗尚淺,又出自雲來閣,朝堂多數人都識得她,若貿然進宮必會壞了大計,不如由我代之,一則,我出自書院,名正言順,二則…我與末軒相比,自然是我更能蠱惑太子,豈不穩妥?”
梁鸞心想:若真的將一個藝伎送入宮,太子倒是很受用,隻恐怕那些三代忠臣和皇子們不答應,一旦兩方對峙,豈不是對墨大人不利?!
他搖頭苦笑:“瑾雲城,你想的確實周到,隻是如此美人送去太子那兒,嘖嘖,我可真是心疼。”說話間,梁鸞的手悄然碰上她的肩膀,下一刻,將要滑倒胸前。
瑾雲城歪了歪身子,正好躲過:“死士各有各的使命,雲城的使命就是入宮為墨大人效命,若雲城非完壁,怕是要壞了墨大人的計劃。”
梁鸞的手指頭僵在她的鎖骨處,蜻蜓點水般地觸碰更讓他心裏犯癢。但是為顧全大局,再難受也得忍回去。如此想來,心中愈發不甘。
“瑾先生,剛得到的消息,梁鸞去了雲來閣,重金買下了末軒姑娘初夜……”
梁鸞買下了末軒姑娘的初夜……
瑾雲城從床上驚醒,潮汗濕透了貼身衣服,臉色煞白,猶如鬼門關剛走過一遭。
那日鎖清秋的話仍舊在耳旁來回,甚至侵入夢中折磨,字字紮心,句句要她性命。
她不能再聽天由命,不能再等!
鎖清秋推門而進,瞧見她滿臉大汗:“先生你做噩夢了?”
“沒事,”她掀開被,走下床,“已經沒事了。”
“末軒又送信來了,這次是她親自送信,瞧見她臉色極差,怕是那日的事,她仍舊難以放懷。”
她看了眼信,隨手燒了:“告訴她,從今以後,讓她別來找我,別妨礙我往高處走。”
鎖清秋一臉茫然:“先生你……”
“出去吧。”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可是雲城卻是一夜難熬。
如果她不選擇來容國,是不是一切就能越來越好?末軒是不是能像尋常百姓一樣,嫁作人婦,生個孩子,開開心心的過下去……
“徐娘,末軒呢?”
徐娘抬眼看了看蘇衍,不滿的情緒全暴露在臉上,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對她道:“你多日不來,我這兒早就天翻地覆了!末軒最近被梁大人看上,三天兩頭點她,我大生意做不成,卻被他給絆了腳!”
蘇衍手中的杯盞一頓,震驚道:“你說什麽?你的意思是……”
徐娘一連三歎:“本來我是打算隻讓她賣藝不賣身,她也是這麽想的,怎奈何我們人微,命賤,當官的就是大王!誰敢反抗啊!”
“梁大人?”
徐娘癱靠著憑幾,一雙哀愁的眼將她望著:“就是上次我和你提起過的梁鸞唄!”
蘇衍覺得古怪,怎麽最近老和他扯上關係?
“你說,末軒的琴藝遠近聞名,一首曲子能賣出高價!更別說陪侍了,可是他梁鸞卻以其他青樓的價格買了她好幾夜,憑什麽?我這兒的姑娘可都是精挑細選,哪能讓他糟蹋了!”徐娘緩了緩氣息,又說,“再者說,我的末軒可是江南大戶人家的姑娘,跟尋常人不一樣,他就是高價我也不能隨便賣啊!氣死老娘了!”
蘇衍此時又想起了玲瓏塔的煩心事,根本沒把徐娘的話聽進去,隻搭腔道:“那你以後想個辦法,能躲則躲吧。”
徐娘見她神思遊離,忍不住問:“你那裏是不是出事了?”
蘇衍微微一怔,一雙眼睛竟立即警惕起來:“你怎麽知道?”
“我這兒龍蛇混雜,消息不用我去問,自己送上門,不想聽都難!”
蘇衍這才稍稍放鬆,尷尬的笑了笑:“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麽?以為我派人去監視你?可省點心吧我的小蘇衍,徐娘我忙得要死,還有空去管你?真是毫無道理!”
蘇衍一抹疑色在臉上浮現又消失,微笑道:“我哪會這麽想,不過是隨口玩笑罷了!”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徐娘急忙調整過來,“玲瓏塔的事,你有沒有找過你們掌事?”
“本以為,敵人是想借我的手試探左卿,如今看來,他是想借我的手,陷害長孫越!”
“你查到是誰了?”
“現在長孫家最大的敵人,除了那個吃不到肥肉的墨斐,還能有誰。”
徐娘蹙眉:“所以搞了一出栽贓嫁禍,連長孫越這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可惡!”
蘇衍起身道:“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猜測,真假難辨。徐娘,我知道你信息靈通,幫我一個忙。”
闌珊院,南湖。
涼亭四麵都垂下了竹簾,晝夜交替,微風陣陣,絲毫沒有燥熱感。阿臾盤腿坐在涼席上,從果盤裏揀葡萄吃,一口葡萄一口茶,全沒有被書院緊張的氣氛打擾。
“阿臾,你可是好享受啊!”
阿臾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誰,刷的一下便跳了起來,嘿嘿傻笑:“世子您怎麽來了,我家先生今日不見客。”
西樓合上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微笑道:“那是對別人,我不同。”
正要進院子,阿臾急忙爬起來去攔他:“容阿臾去通報一聲,世子且在這兒坐一坐。”
“不必了,等你一來一去,我怕是要在這兒憋屈死。”
“這兒這麽涼快怎會憋屈?我家先生這會兒還在洗漱,你一個大男人進入豈不冒犯,阿臾也是為您著想啊!”
西樓無奈:“罷罷罷,你去通報吧。”
阿臾一雙髒兮兮的手在腰上蹭了蹭,便轉身去通報,還沒走兩步,周遭一陣風卷起,回頭時,早不見了西樓人影。阿臾呆了一瞬,等反應過來,怒叫著去追那陣風。
蘇衍已經擺上了三碟果肉,倒滿兩杯清酒,笑吟吟道:“聽阿臾一臉嫌棄的在我麵前罵你,我便忍不住想,你一個王室貴族,又擔任要職,多少女子心中的歸屬,怎麽就偏偏成了阿臾的討厭對象。”
“一言難盡啊!”西樓無奈笑道。
今日的孤鸞閣與往常分外不同,待客的茶桌換到了正門內側,能欣賞到夕陽西下,還能看到回廊搖晃的燭光、池塘裏的荷葉。西樓倚著憑幾,正在欣賞,卻突然聽到一聲置瓷器的聲音,堪堪回神,見是阿臾,連忙獻殷勤地說:“我此時來造訪,實在是叨擾了,不僅叨擾了阿衍,還麻煩了阿臾。下月首,萬朝房將會盤底,一些超過五年沒有用到的存物會送與五品以上官員,雖說是遺棄之物,但能進萬朝房的物件,可都是市麵罕有的,我給你留意哈!”
阿臾眼睛一亮:“寶貝?”
西樓鄭重點頭。
阿臾歡悅:“那我要親自挑!”
“都隨你。”
一通討好,阿臾算是成功被收買。西樓收起殷勤的嘴臉,扭了扭嘴巴道:“奇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來,她怎麽突然對我一臉不待見的。”
蘇衍抿了口酒道:“誰讓你闖進來,我以前跟她說過,凡是在不該來的時候來找我的人,一律回絕,若硬闖,那便是壞人……哦,這事兒我提醒過你,忘了?”
“你有說過?”
“你老了,回去補補腦吧!我這兒存了些藥丸,要不你先拿去吃上半年?”蘇衍挑了一些蜜餞遞給他,“說吧,什麽事能讓你冒著被阿臾趕出去的風險來找我?”
西樓沒有去接蜜餞,神色複雜的看著她道:“陛下下旨,命梁鸞三日內破案,查出幕後之人。束幽堂已經被封,刑部的人日夜看守盤問,或許明日一早,便會有人來盤查你。”
蘇衍的手緩緩縮回,瞬間整個人頹廢下來:“果然是一個陷阱,從一開始梁鸞就設計好了,等著獵物往裏跳。我就不應該明知有陷阱還去試探,結果……這下好了,全搭進去了!”
“未可知。”他似乎有辦法,神色十分淡然,“梁鸞給束幽堂下了圈套,但是不見得你的學生們就會屈打成招,莫須有的罪名,這一個個官家子弟,誰會承認。”
蘇衍頓時有了信心:“隻要他們拒不認罪,便能拖延時間,我已經托人去調查梁府,他既然要陷害,必然會留下證據。”
“可是你快要和你的學生共患難去了。”西樓吃著果肉,笑臉盈盈地看著她。
蘇衍瞧著他,心裏登時明了,起身作揖:“一切,就勞煩世子您了。”
星漢閣外,左卿踱步樹林子裏,最終停在一株樹下,望著樹枝沉思良久。
硯生來通報,說是帳房的管事發現上月賬目有問題,特來請示。左卿轉目看向院外的人影,遲疑了一會兒,才讓人進來。
帳房管事抱著賬本卻沒有呈上的意思,而是焦急的看著左卿,遲遲不說話。左卿揮揮手,示意硯生下去,將人帶進了星漢閣後才問:“林管事,可是替人帶了話來?”
林管事驚傻了眼,半天才磕磕絆絆的說:“掌事大人…您是……”
“坐吧,喝杯茶再說。”左卿笑容親和地說,“如果猜的沒錯,長孫大人是你的主子,你今日前來是幫他求救,救的自然是長孫越了。”
“不敢欺瞞大人,卑職確實是長孫大人派來,隻是大人如何識破?”林管事抹了把冷汗,看都不敢去看他,總覺得眼前坐著的少年,他的雙眼能識穿人心。
左卿從茶案上拿了小茶壺捧在手裏,對他說:“長孫家換過三個賬房總管,一個是壽終,一個是犯了事被送去刑部,如今那個,是長孫無名的心腹,而你,就是那個犯了事的。長孫無爭看重你,便找了替死鬼替你去死,然後幫你更名改姓,安排進了書院。本來我是不會知道這些的,隻是你的案犢很奇怪,像是動過手腳,我便好奇的查了一查。”
林管事心中驚駭。長孫大人偽造案牘時,以為記錄的越少越安全,沒曾想反而引起了左卿的懷疑,可是……左卿為何會注意到自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他沒功夫細琢磨,跪倒在地,如實交代:“當年長孫無名陷害,虧得長孫大人那時候已經成為刑部尚書,我才能逃過一劫。如今,長孫小姐有難,我定當效犬馬之勞!”林管事越說越激動,挺身一跪,含淚道:“掌事大人,長孫大人知道您為難,但是事關人命,求您幫一幫!”
左卿將他扶起,“我與長孫大人聯盟,便不會見死不救,隻是此事涉及甚廣,不得不重新考量,從頭商計。”
“大人的意思是,願意幫忙?”他一雙眼睛極為明亮。
左卿點頭:“隻是,我還需要等一個消息,等到了,或許就出現了轉機。”
“若沒等到…”
“那便真的無路可走了。”
林管事癱在地上,悲從中來,但下一刻,又迅速爬起來,深深躬下背,推手做禮,“卑職相信掌事大人可以力挽狂瀾,一定會的。”
左卿看著他衷心的模樣,不禁生出一絲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