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昭陽殿門口的，依然是賀征和他的十幾個屬下。看到梅雪去而複返，而且跑得氣喘籲籲，賀征的眼神便不由得閃了閃。
    梅雪停住腳步喘氣，不說話，隻盯住賀征看。
    賀征和高強是最得李瑾瑜信任的人，也是能夠近身伺候他的人。先太子妃楊淑敏如果真的被囚禁在昭陽殿，這兩個人一定都是知情者。
    賀征並沒有讓梅雪進門的意思，片刻間便恢複了神色說：
    “梅姑娘，陛下說要休息，這會兒誰也不見。你若有事，就等明天再來吧！”
    梅雪盯緊賀征的眼睛說：
    “賀大人，我想見的人不是陛下，不會影響他休息。”
    賀征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和梅雪對視的瞬間，他已經明白梅雪話裏的意思了。
    賀征沉默不語，梅雪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說：
    “賀大人，若我進去惹怒了陛下，罪責由我一人承擔。
    但你若堅持不讓我進去，你一定會後悔的。”
    賀征回頭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大殿，猶豫了一陣後還是點了點頭。
    梅雪便跟在賀征身後，一路往裏狂奔。
    高強守在禦書房門口，看見賀征和梅雪跑過來，他急忙做禁聲的手勢，並壓低了聲音說：
    “兩位慢點兒。慢點兒，陛下剛休……”
    賀征不等高強把話說完，伸手便推開了禦書房的門。
    書房裏空無一人，三個人快步走進後麵的寢殿，依然不見李瑾瑜的身影。
    到這會兒，連高強的臉色也變了，他和賀征對視了一眼，便飛快地按了一下床尾立柱上雕刻的龍頭。
    寢殿西麵的牆緩緩分開，有昏黃的光暈照了出來。
    梅雪深吸了一口氣，兩隻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密室的通道很長，而且一直傾斜朝下。梅雪在高強和賀征中間，沿著台階足足走了一刻多鍾，眼前才終於豁然開朗起來。
    密室的空間不大，但一眼看去很幹淨，空氣中還飄著淡淡的梨花香味。
    梅雪一眼便看見角落裏縮著個老人，她急忙衝了過去。
    薑嬤嬤已經老得令人心驚，梅雪把她摟起來的時候，隻覺得她輕的像個孩童一般。
    認出來眼前的人是梅雪，薑嬤嬤哭出了聲，聲音嘶啞地哀求梅雪快進去救楊淑敏，說李瑾瑜在逼迫楊淑敏服毒。
    可無論高強和賀征如何用力，大門都推不開，高強扭臉對梅雪說：
    “梅姑娘，這門定是從裏麵被鎖上了。”
    賀征急得滿頭是汗，他用劍鞘卡進門縫，然後開始大力地對著門狂踹。
    梅雪抱著薑嬤嬤坐在牆角，看著越來越多的光亮從門縫裏透出來，她漸漸紅了眼圈。
    她一直懷疑楊淑敏是被李瑾瑜暗中送出京城了，在哪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過著平靜的生活。
    卻怎麽也沒有想到，楊淑敏竟是被李瑾瑜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而且，他還要強迫楊淑敏跟著他一起去死。
    門終於被踹開，轟隆的巨響聲襯得裏麵愈發的寂靜。
    梅雪急忙放下薑嬤嬤，可等她和賀征、高強一起跑進去，卻又都愣住了。
    李瑾瑜躺在床上，嘴角帶著血跡，已經沒了氣息。
    頭發半白的楊淑敏呆坐在李瑾瑜身邊，她一隻手緊握著李瑾瑜的左手，另一隻手裏握著一個空酒杯。
    她抬頭看向梅雪，眼淚洶湧而下，喃喃地說：
    “我願意陪著他一起走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梅雪跑上去把楊淑敏抱在懷裏，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外麵傳來侍衛們嘈雜的腳步聲，高強和賀征都是臉色煞白。
    李瑾瑜就這樣走了，他們這些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梅雪半拖半抱要帶走楊淑敏，可她卻隻是哭，死拉著李瑾瑜的手不肯鬆開。
    梅雪看向李瑾瑜，看著他嘴角的血跡，看著他已經密布了皺紋的眼角和額頭，心痛地扭開了臉。
    他的這一生，應該沒有幾天是過得開心的吧？
    隨著皇帝駕崩的消息一起送出去的，還有太皇太後的諭旨，要官軍放棄抵抗，迎接蜀王父子進京。
    隻隔了兩天，沈清揚就風塵仆仆地趕回了京城。隨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梅剛和宋誌傑等人。
    梅雪立刻出宮趕到蜀王府，宋誌傑已經在等著她，一見麵便急忙說：
    “梅姑娘，王爺最晚再有三天便能入京，世子的意思，是要盡快安頓好皇長子和兩位小公主。”
    梅雪並不多問，直接點了點頭說：
    “我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也已經與太皇太後和長公主商議過。隻等王爺進了京，太皇太後就會提出讓娘娘母子搬去丁香裏住，就說是為了方便我給他們母子診病。”
    以蜀王的性子，雖然深恨李瑾瑜數次派人暗殺他，但也不至於為難楊淑敏母子四人。
    畢竟都是對他沒有威脅的人，而且還可以趁機落個寬宏的好名聲。
    可蜀王身邊的人卻不能不防，尤其是一直陪著他的林側妃。
    這或許就是太皇太後到現在依然強撐著的原因。
    梅雪想了想，又接著對宋誌傑說：
    “還要勞煩先生去一趟謝府，和國丈商議一下，若他願意即刻離京避禍，還請先生安排人護他一家人周全。”
    她答應過謝皇後會盡力，便絕不能食言。
    宋誌傑應了一聲，也來不及再多說，一邊送梅雪出門一邊說：
    “我現在就去辦這件事，姑娘不必擔心。
    國丈一向言行謹慎，他知道該怎麽做的。”
    謝皇後已經時日無多，謝家人在這個時候離京，雖顯得無情無義，卻是向蜀王示弱的最好方式。
    隻是如今外麵還亂著，他們若想平安返鄉，由蜀王府的人出麵護送是最好的。
    而且，若想以後在錢塘平安度日，也需要以李瑾之的名義去和錢塘官府做安排才有用。
    梅雪回到慈寧宮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李銘澤鬧瞌睡，正因為見不到梅雪而大哭不止。
    晨陽公主把李銘澤交給梅雪，歎了口氣說：
    “這孩子現在就隻認你一個，連他娘都不肯讓抱。”
    梅雪將李銘澤安撫到不再哭鬧，又給他喂了牛乳，等他睡熟後才去偏殿看望楊淑敏。
    永明公主和永清公主一左一右依偎在楊淑敏身邊，雖然幾年未見，但兩個孩子對母親的依賴顯而易見。
    母女三個都腫著眼，顯然是剛哭過。
    永明公主已經十一歲，大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母親和妹妹，她看著梅雪，雖然膽怯但還是問她說：
    “父皇走了，皇叔他們回來後會不會…….”
    話沒說完，永明公主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永清公主也跟著哭，躲在楊淑敏的懷裏不敢看梅雪。
    看著眼前淒惶不安的母女三人，梅雪忍不住紅了眼圈。她把永明公主摟進懷裏，輕聲問她說：
    “那你覺得瑾之皇叔最喜歡誰？”
    “皇叔最喜歡弟弟，把弟弟當做親生兒子一樣。但是……但是父皇讓人去……去殺過……。”
    “那公主能不能告訴我，是誰跟你說的這些話？”
    “是……是……海姑姑。”
    永明公主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答了。
    梅雪在心裏歎了口氣，輕輕撫摸著永明公主的頭發說：
    “我可以向你保證，瑾之皇叔看你們兩個和弟弟是一樣的。
    以後，我還會繼續照顧弟弟，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跟著我一起生活。
    丁香裏的梅宅很寬敞，你們都可以有自己的院子，屋子也可以布置得和宮裏的房間一樣。”
    永明公主的眼裏閃過喜色，她扭頭看了一眼母親和妹妹，又忙轉回身對著梅雪連連點頭。
    小小年紀的孩子，為可以繼續活下去而歡喜的樣子深深刺痛了梅雪。
    第二天一早，梅雪見長樂郡主時，便將永明公主的話複述了一遍，然後對長：
    “海姑姑這個人，以後不可再留在宮中了。”
    敢在孩子們麵前搬弄是非，無論對錯，存心都是不良的。
    長：
    “皇後大概也挺不了幾天了，過後，至少近身伺候她的人都是要趕出去的。”
    蜀王三天後便抵達了京城，帶林側妃一行人入住了蜀王府。
    蜀王妃和李瑾楓還在從成都回京的路上，二夫人黃清雅留在漢口待產，但林側妃卻把一直半死不活的李瑾桓帶回了京城。
    當天下午，蜀王便領著李瑾之一起進宮看望太皇太後，楊淑敏領著兩個女兒跪迎，梅雪抱著李銘澤跪在她們的後麵。
    縱使意氣風發時，可也遮掩不了蜀王的蒼老，尤其是中毒的那次，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
    李瑾之看了看梅雪，沒有說話，隻彎腰把李銘澤接到了懷裏。
    蜀王伏在太皇太後的身邊哭了一場，然後坐在錦凳上對楊淑敏母女說：
    “都是一家人，你們起來吧，以後不必再行這樣的大禮。”
    眾人便都明白了蜀王的意思，太皇太後深感安慰，又握了蜀王的手哽咽，說希望能讓楊淑敏母子都跟著梅雪住：
    “不僅僅是為了給銘澤治病方便，你淑敏妹妹這些年……身子也是毀了，讓她們都跟著梅雪，治病方便，也能讓她們娘幾個團聚在一起。”
    蜀王不說話，但他看了一眼李瑾之，又看了看旁邊眼含期待的晨陽公主和長樂郡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沈清揚一直候在殿外，梅雪抱了李銘澤，和楊淑敏母女三人一起離開慈寧宮的時候，就聽到蜀王讓人傳沈清揚進去。
    不管人們先前是如何猜測和擔憂的，但京城的這場權力交接終於還是在相對平靜的氛圍中結束了：
    蜀王下令厚葬李瑾瑜，且不追究任何參與抵抗的官民責任。
    各級官員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急忙行動起來為新皇繼位做準備。
    平安被李瑾之送回了丁香裏，梅雪領著楊淑敏和四個孩子一起生活，除了進宮給太皇太後診病，她們一直閉門不出。
    謝皇後病故的前兩天，梅雪去看望她。
    已經瘦得脫了人形的謝皇後先是向梅雪道謝，感激她和李瑾之妥善安頓謝家眾人，又對她說：
    “若可以，請梅姑娘代我給楊姐姐說句“對不起”。我現在，是真心希望她和孩子們能夠平平安安地好好生活下去。”
    梅雪回到丁香裏後向楊淑敏轉達了謝皇後的話，楊淑敏苦笑說：
    “我並沒有恨過她，她有她的不容易，而且，這些年，她也盡心照顧了我的兩個女兒。我不被先皇後喜歡，才是我和瑾瑜……她也是個可憐人。”
    今天是冬日裏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平安和永明、永清公主在一起玩，李瑾之抱著李銘澤站在旁邊看，李銘澤也歡喜得一直搖擺他自己的右手。
    楊淑敏擦著眼角，看了看院子裏的李瑾之，又扭頭低聲問梅雪：
    “過完冬至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瑾之肯定會被立為太子，那你們……”
    梅雪搖了搖頭，含笑看著楊淑敏說：
    “這件事，自有世子去做主，我們無需多問，免得給他增加壓力。”
    楊淑敏便歎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在宮中長大，怎麽會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難？
    大晉的妃嬪，雖然都選自民間，可皇後和親王妃向來都是出自名門。
    李瑾之是鐵定的太子人選，盯著他正妻之位的世家大族和朝中重臣，如今可多的是呢！
    蕭彥已經跟著家人重返洛陽，此刻，他氣呼呼地衝進了院子，沒注意到梅雪和楊淑敏在屋子裏，便大聲對李瑾之說：
    “黎道崇那老賊，倚老賣老，他要是再在姑丈麵前胡說八道，我就去拔光他的胡子。”
    黎道崇是禮部尚書，如今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不僅因為他在操辦登基大典，更因為他有權對東宮太子妃人選一事提建議。
    已有不少人家背地裏找到黎道崇，希望他能給美言幾句。
    現如今的李瑾之，已和以前完全不同。在這些貴人的眼裏，梅雪不僅是個地位低賤的醫女，連身世也不清白，怎麽可能成為太子妃呢？
    她當然是不配的，能做個側妃便已經是很過分了。
    蕭彥為這件事氣得火冒三丈，每日一得空就守在蜀王府，但凡看到黎道崇等人露頭，他便要冷嘲熱諷一番。
    李瑾之笑了笑，想了一會兒後歪頭靠近蕭彥小聲說了幾句話。
    蕭彥先是愣住，隨即：
    “表哥，這真是個好主意，你放心吧，一切交給我便是，我保準給你辦得妥妥的。
    我倒要看看，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貴女們，到時候會是個什麽臉色。”
    李瑾之點頭，鼓勵蕭彥說：
    “你隻管放心去做，我那天一定會把梅姑娘帶過去。”
    蕭彥一邊應著一邊就往外跑，都忘了要去找梅雪打個招呼。
    楊淑敏和梅雪一起坐在窗子後麵，看了窗外的這一幕，她便有些哭笑不得。
    梅雪隻是微笑，對楊淑敏說：
    “娘娘，世子有時候是有些頑皮的，我想他大概沒給蕭公子出什麽好主意。”
    楊淑敏也笑起來，握了梅雪的手說：
    “看到你和瑾之這樣，我真是替你們高興。”
    陪著孩子們一起吃了午飯，李瑾之便要回王府了，梅雪跟出去送他。
    李瑾之說了請梅雪過幾天去蕭家做客的事情，又有些歉意地看著她說：
    “雖然這樣可以一勞永逸，但我總覺得還是委屈了你。你畢竟是個姑娘家，又素來不喜歡人多的場合。”
    梅雪搖頭，給李瑾之攏了攏披風後說：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我很願意去爭取一下，沒有什麽委屈的。
    隻是，王爺那裏，你怕是不好交代。”
    李瑾之就笑了，摟住梅雪的肩低聲說：
    “不過是被父王罵幾句，算不得什麽事。這幾年，我一直在讓宋先生給他吹風，他心裏是有數的。”
    冬日裏的陽光沒什麽暖意，卻亮得晃人眼。高遠和彭亮躲在月亮門後偷看，兩個人都樂得咧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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