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主沉默半晌，問道：“乖孫兒想要讀書了，是不？”
    “爹，”黑暗中，響起苗青的聲音，他打斷爺孫倆的閑聊，“小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嗎？讀書是什麽人能做的事情，咱一家又是什麽人，這都是生來就注定好了的！你讓豆兒去讀書，他是能當官還是怎麽的？當不成，你叫他去讀書，等他長大了，不還是要恨咱！又沒了唱戲的本事，認識了兩三個字難道就能填飽肚子了？”
    “你害了我還不夠，難道還要害了你孫子嗎？”
    苗青越說越氣，黑暗中，所有人默不作聲，就連豆兒也不說話。
    老班主瞪大眼睛，他似乎想到什麽，囁喏著，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的小孫子啊，模樣全隨了他爹的好，苗青小時候長了一副好模樣，他生的也聰明，兩三歲的時候，老班主抱著他喂他吃飯，吃一口飯教一句戲詞，一碗稀飯喝完，他也就學會了一段唱詞。
    老班主想著，他兒子這麽聰明，不如送去私塾裏學學習，認認字，也省的走他這條路絕門絕路的老路子。
    他托了熟人，給兒子送到一個鄉村私塾裏讀書，那是一個家族的私塾，裏麵教的都是庶子，有些孩子也穿的破爛，看著也沒比他兒子好到哪裏去。
    就這樣，苗青進了私塾讀書，為了讓兒子讀書，老班長也不敢帶著戲班子走遠了，就在私塾附近的十裏八村演出，久而久之，人家知道苗青的爹是個唱戲的，便都開始嘲笑他。
    他們推他，劃破他的竹簡，罵他爹是個下賤的下九流，長大了也是下賤的下九流，下九流就應該幹下九流的事，和他們坐在一個屋子裏讀書認字，那他們成了什麽？
    苗青被排擠出了私塾，他當時已經懂了些道理，隻覺得自己灰溜溜的，像是過街老鼠一樣，認識了幾個字，坐過私塾的桌椅，就好像知道了美醜，他開始恨自己，為啥生來是個下九流的孩子，哪怕是世家的庶子呢！
    他也能有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啊！
    可為了生活，苗青不得不跟著他爹一起唱戲，唱罷了一出又一出，始終沒有離開他讀過書的那個地方。
    直到後來，他那年十四五歲，正在演出的時候，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以前一起同過窗，那些人還記得他呢，少年慕艾，已經知道了美醜了。
    才發覺苗青生的竟然這般好看。
    他們假借同窗敘舊之情，把苗青哄了去，苗青還真以為他們是惦記自己的舊情，傻嗬嗬毫無防備地去了。
    就在那一夜，他才知道什麽叫地獄。
    他也是個人，是個男人，卻被人硬生生當成玩物一般。
    那些人當著他的麵穿好衣服，臉上露出的玩味笑容，隻怕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就算玩了他又怎麽樣？報官人家也不理呀，說不定還要白玩他一遭呢！”
    苗青心如死灰，他都忘記自己那天咋回家的。
    時人不少有好此道的，尤其是那些世家之人，狂魅邪狷，引此為樂。
    老班主當時察覺到兒子的不對之處，東拚西湊，竟然也猜出來了事情的真相。
    他背著兒子哭了好幾場，連夜帶著全部家當，離開了那個傷心的地方，苗青為此無比痛恨自己的臉，他劃破自己的臉，演出時也總是會把臉抹的黑漆漆的，讓人看不出模樣來。
    他年紀挺大，也沒有娶妻，後來遇到另一個戲班子，那是一個雜耍班子，遇到現在發妻子，她因小時候練雜耍，劃破了臉毀了容貌，十七八歲還沒嫁出去，二人看對了眼睛，又算是門當戶對，便在一起，有了豆兒。
    苗青已經漸漸忘記了過去的事情，這麽多年為了生活，他疲憊不堪。
    可今晚的事情，讓他又重新想起來了。
    一想到兒子也有可能遭遇他所遭遇了，苗青心中突然又湧現出年輕時候的情緒。
    他想死啊，帶著一家子都死了吧，下九流，誰都看不起，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苗青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咬緊牙關，不叫親人聽見，可都在一個帳篷裏睡覺，誰又聽不見呢。
    豆兒不知道爹爹為何會哭，他隻知道爹爹不想他去私塾。
    他哭著道：“爹，你別哭了，豆兒不去私塾，不留下來讀書了！”
    這一下子，老班主的眼淚都兜不住了。
    老天爺，為什麽是他們這麽命苦啊！
    既然不決定留下來，避免夜長夢多，老班主決定第二天就遷帳篷走人，可到了快天明時，外麵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濺進帳篷，打濕他們家當不說，就連豆兒也因為突然的降溫發起了燒。
    這可愁壞了一家子大人，連忙去村裏找大夫，可這種村子裏，懂醫術的根本沒有，有時候隻能求著神婆念叨幾句，燒一張符紙，喝下黑乎乎的水。
    到了傍晚雨終於停了，可豆兒不僅沒有退燒，反而燒的更加厲害了。
    他說了一夜的胡話，一會“爹，我想去私塾”一會兒又哭著喊道：“爹，你別哭了，我不去！”
    弄的一家子人都睡不著，隻能暗自抹眼淚。
    麻繩專挑細處斷，災難隻找苦命人。
    第三天，天氣放晴，他們演出所得的糧食已經見空，再不出演一家人就要餓肚子了。
    豆兒的病還沒回去，他燒的小臉通紅，胡話就沒斷過，老班主和老妻在後台看著他，其他人輪流演出收錢。
    兒子在後台生病，苗青和花紅心中難受，演出時不僅不在狀態，還時不時哽咽幾句。
    像豆兒這樣大的年紀，生這麽長時間的病，隻怕是留不住了！
    顧蘭和阿吉今日也來了，隻有他們二人來，邵爺爺沒跟來，家裏的孩子們自然也沒來。
    他倆來一是為了檢查破廟裏的拍花子，看他們死沒死，來了之後發現破廟裏早沒了拍花子的影子，倒是留下不少血痕和破衣服，估摸著是被山裏的野獸拖走吃掉了。
    顧蘭向來對拍花子深惡痛絕，吃了還省的髒了他們的手。
    二來，便是要看看上次留的戲班子，他們到底是要留下來呢，還是打算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