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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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之前,盛宴鈴聽聞過一個詞,叫做浮光掠影。書上說,這話的意思注釋得有意境一點,便可用幻象二字來解。
    而如今,她提燈映牌匾,浮光月影之間,聽見馬蹄聲陣陣,側眸輕轉身,便見先生如同那幅畫裏一般騎著馬而來,穿著紅衣,揚鞭策馬,若明若暗,眇眇忽忽,似鏡花水月,有影無形。
    她屏住呼吸,提燈朝前麵走了幾步,仰頭看馬上的人,輕輕的喚了一句“先生,是你歸來了嗎?”
    寧朔騎在馬上緩緩俯身,免得她頭仰累了。遂頭愈來愈低,她的眸子也跟著他的臉慢慢下移,頭徐徐低垂。然後提燈去照他的臉,燈影重重,漆黑夜幕,明明是一張截然不同的臉,她卻不似之前狐疑,而是帶著一份希冀,執拗的盯著他的眼神。
    寧朔心便柔成了水,在心裏回了一個是。
    ——是,是我。
    隨氏亡魂,歸來了。
    他跳下馬,想喊一句表妹,卻又不忍心打破她的幻象。他知曉,此時此刻,她看見的自己不是寧三少爺,而是隨蘭時。
    她真的看見了。
    她眸子裏麵顯露出來的希冀,不是因為覺得他像,而是覺得他就是。
    父親說,世間認人,大多隻認皮相,不識骨相。她從一開始就看見了寧三少爺皮相之下,獨屬於他的那份骨相。卻猶不敢認,隻敢做替。
    而如今,她又看見了他的魂。
    不是她先生的魂,是隨蘭時的魂。
    他想,若世間有神,若神明有心,想來是讓她看見了自己的魂相。
    皮相,骨相,魂相,相相不相同,她卻都看得清。
    但看得越清,便越是痛苦。他是不敢認的,寧願她糊裏糊塗的過一生。
    寧朔輕輕歎息一聲,沒有回她的話,再次朝著牌匾看去,那上麵已經黑漆漆一片,掛在閥閱上麵本該亮起來昭示權貴的燈籠已經殘破不堪,再也無法點燃。
    終究成了斷壁殘垣般的荒園。
    “表妹。”,他低頭看她,“你也覺得牌匾上麵的字好嗎?”
    一句表妹,瞬間將盛宴鈴喚了回來。她遲遲不應,仔仔細細地去看他,想從他的眼裏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卻發現他恍若另外一個人。
    她抿唇不語,卻又無話可說。剛剛那一瞬間的猜忌,屬實荒誕。而她確實不該將自己的荒誕無稽壓著另外一個人承認。
    她垂眸,久久不語,好久之後才輕輕嗯了一句,“是,我就是來看字的。”
    她也確實是以這個緣由駐停在這裏。
    寧朔接話“五妹妹呢?”
    盛宴鈴,“去接黃姑娘了。黃姑娘就住在隔壁巷子。”
    寧朔“我去見周皓,路過這裏,看見你在這裏看牌匾,便知道你是又犯了癡性。”
    他說,“京都不少人都喜歡這兩個字。”
    他朝著牌匾指了指,“這是隨伯英自己寫的,聽聞當年寫這幅字的時候,正是隨家鼎盛之時,他便難免帶些春風得意,很多人都說他這兩個字十分張狂。”
    盛宴鈴頓了頓,才道“不是張狂,是肆意。”
    她不太喜歡有人說先生的父親壞話。
    她仔仔細細的回憶先生之前說過的話,沒有找到他說父親的。但每每書裏麵提起父母之恩,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世上還有父母之怨。
    零零總總,雖然說父母的話不多,但她還是能感覺得出他愛護著他的父親。
    這些事情,不用他說出口,她就是知道。
    她看了看牌匾上麵的字,突然道“表兄,隨家是景耀二十三年被抄家的嗎?”
    寧朔點頭,“是。景耀二十三年隆冬。”
    盛宴鈴喃喃道“隆冬嗎?”
    寧朔“是,我記得事發之時,天降大雪,隨伯英貪汙的消息傳到秋山書院,無數人為之震驚。”
    盛宴鈴“隨家……滿門被滅了嗎?”
    寧朔“……對。睦州的隨家二房在睦州就被問斬了,隨伯英妻子早逝,隻有一個兒子。他一手帶大了隨蘭時,並無姬妾,所以,隨家滿門,也隻有父子倆人而已。但有不少奴仆也被牽連了,殺的殺,賣的賣。”
    盛宴鈴聽得心揪起來。她提燈照路,緩緩的朝隨家大門走。
    先生是景耀二十四年春到嶺南的。他應該是被“換”了出來。
    不然怎麽解釋還有一個隨蘭時被朝廷斬殺呢?
    換囚之說,並不罕見。至少她在各種書裏麵看見過三次回。但既然能被寫出來,說明還是發現了的。
    先生卻沒有被發現。
    是逃得足夠遠嗎?還是有人護著他?
    她腦子裏麵越來越清醒,有很多東西呼之欲出,卻又一瞬間什麽也想不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聽說,隨伯英貪汙了江南賑災銀款百萬兩,睦州隨仲英受賄五十萬兩白銀,對嗎?”
    寧朔“對。”
    盛宴鈴卻想不對。
    如果隨伯英真的貪汙了百萬白銀,先生不會那般鬱鬱寡歡。
    他說,他有遺憾,他還有事情去做。但被困在嶺南,所以才不能去做。
    如果隨伯英真的貪汙了,按照先生的性子,他就沒有這股執念,也不會強撐著一口氣活在世上。
    正是因為不相信自己的父親貪汙,卻又無能為力,所以才日日夜夜,如同有跗骨之蛆啃蝕,睡臥不安。
    她腦子裏麵的念頭越來越清晰最開始的時候,先生還能走路。他曾經從巷子尾走到巷子頭,看著她進家門,卻從來不入她家。
    他曾經站在巷子口看外麵人來人往,卻從來不踏出一步。
    大家都說他是個怪人,盛宴鈴也沒有多想。這也沒什麽稀奇的。世上有本事的人都怪,而且先生身子不好,隻是不願意出門罷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她為他想好了所有的理由,卻從來沒有想過,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出不去。
    盛宴鈴覺得自己人生十五年,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也沒有那一刻像現在這樣記性好。她仔仔細細的回憶,突然覺得她家的巷子,其實有些不同尋常。
    悶,很悶。
    自從先生來了之後,周圍的屋子再也沒有賃出去過,但那些宅院裏麵卻像是有人住。
    她也曾懷疑過裏麵是不是住了人,卻從來沒有往深處想。
    而在這一刻,她驀然清醒,覺得那是院子的門縫裏,生出了一隻隻眼睛看管著四周,不讓一隻雀兒飛出去。
    先生他,也許一直被人看著。
    他是枯木,還是一截帶著枷鎖的枯木。他們讓他活,卻又在他的腳上綁上了鎖鏈。
    何其殘忍。
    她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最後手都在發抖,強行鎮定道“表兄,之前,我不是向你借過睦州的案卷嗎?今日回去,我能借一卷看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