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舊事
字數:3622 加入書籤
醢稷將婁叟陶碗中的酒滿上,並將裝有醬油的陶豆往他麵前推了推:“你嚐嚐這個,這是我新釀出來的。”
豆中的醬油如水般蕩漾,沒有像其他醢醬一樣具有肉粒,更像是兌了水的醢醬汁。婁叟看了醢稷一眼,眼中已隱隱帶了些笑意,他再次拿了塊蒸肉,停了停道:“你不會又讓我試吃吧?”昔日在韓王宮時,醢稷每每做了新的醢,必定讓好友試吃一番,美名其曰“有甘同享,有苦同吃”。不是每一種新製的醢都一次成功,那段日子婁叟的舌頭被酸甜苦辣鹹來來去去輪了個遍。
多年後同樣的情景再現,婁叟沒再利落地轉身而逃,心中反而湧起了一陣陣的懷念。他將蒸肉的一角稍微沾了一點醬油,還是先別沾那麽多好了,萬一……
“嚐嚐,定好吃。”醢稷笑得臉上的褶子都折了起來,不斷慫恿道。
婁叟瞟了醢稷一眼,將沾了醬油蒸肉張嘴--
“醢老丈,開開門!”
聽到陌生的聲音,婁叟習慣性地去摸劍。
“是我認識的一位小君子。”醢稷看了婁叟一眼,慢慢站起來,“我去開門?”
婁叟垂下了手,沉默地喝了一口酒。
“老丈,我又來了。”白晉道。
“你們這是怎麽了?遭賊了?”醢稷上上下下打量了白晉一番,身上的葛衣被劃破了幾道口子,滲著血跡,而他旁邊的小狩女更加狼狽,衣服上又是泥又是血,圓乎乎的小臉上也有幾道泥印子,看上去是誰胡亂擦去的。兩人身後是許久不見的張儀。
“是出了點事。”白晉撓了撓頭,無奈道,“那罐醬油也沒了,再來舀些。”
“哎,我方才應該提醒你們的,你們還小,兩人上路不安全。”醢稷掃了張儀一眼,“最好有人陪著妥當些。”
“沒事,幸好我來得及時,才沒讓他們得了便宜。”張儀的大掌想揉上白晉的頭頂,卻被他拍了開去。
“先進來吧。”醢稷側身讓他們進來。
“老丈,有客至?”張儀看到了在案前默默喝酒的婁叟。一身平常的葛衣,腰懸長劍,乍看上去是一個平常的老劍客,但張儀隱隱覺得此人不簡單,也許是他坐著的動作沒有這個年紀劍客所具有的佝僂。張儀不禁多看了兩眼。
“這是我多年的好友--婁叟。”醢稷簡單地將雙方介紹了一下。白晉他們作為晚輩,自然要行禮拜見。婁叟略略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醢稷去屋裏拿陶罐給白晉裝了一罐醬油,看了看白晉和小狩女身上的傷皺眉道:“可知是哪裏來的強人?”山陽縣小,窮,沒什麽油水,要打劫也不會選這種地方。他們更有可能衝撞了某些劍客。醢稷朝婁叟那裏望了一眼,若是老友是回新鄭,雙方同路會更穩妥些。
“沒事,就是遇上了幾條瘋狗。”白晉捧著陶罐,一臉的平靜。隻是眼裏黑沉沉的,可以窺得他心情並不爽。未來他不介意嚐試下做做人肉包子。
醢稷微歎了口氣,轉頭對婁叟道:“叟此行可是去新鄭?”
婁叟用幽深的眼光盯了醢稷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就巧了,不如你們同路,也好有個照應。”醢稷提議道。
“確實巧……”婁叟擱下陶杯,嘴角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待白晉他們走後,醢稷重新入座,給婁叟滿上了一大杯酒。“這次去新鄭,還得拜托你照顧一下這幾個小輩了。”
“你待他們似與他人不同。”婁叟曲起食指扣了扣食案道。尤其是對那個討要醬油的小兒,不像對後輩的態度,反而像是對平輩?
“那位名晉的小君子,善庖廚,有奇才。”提起白晉,醢稷的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了幾分自豪,“這醬油的釀法,就是他想出來的方子。”醢稷夾起一塊蒸肉,蘸了點醬油,慢慢咀嚼。
“剛才那小子是你徒兒?”婁叟瞥了醢稷一眼,眼中帶了幾分探詢。
醢稷苦笑了一下:“不是。”
“既然不是,我就不必護著他了。”
“子婁,你就當幫我這忙。”醢稷朝婁叟行了個揖禮,語氣誠懇道。
“要幫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婁叟一手撐在膝上,微向前傾,雙目緊鎖著醢稷。
“什麽事?”在婁叟高壓的目光下,醢稷心底忽然冒起了些許不安。婁叟隻是來敘舊?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前來,肯定是為了別的事情。自己一把老骨頭了,唯一有價值的,恐怕隻有這一身的技藝了。
“一起去新鄭。”婁叟一如既往地直接把目的說了來。
“這……”醢稷臉色一黯,他曾發誓此生不再踏進新鄭,況且現在他的心也淡了,餘生過著這平淡的日子,好像也不錯。
婁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沉默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一物擲於案上。“恐怕現在也由不得你了,大王令你速速進宮!”
案上的木簡嗖地伸展開來,醢稷一眼就看到了上麵的內容,果然是令他回宮的。
“這次是大王讓你回去,你也不算是違背誓言。”婁叟用劍柄敲了敲食案,強調道,“況且你這次回去,正好收拾收拾你那個不肖徒兒,省得他整天在宮裏上躥下跳,以為自己天下第一。”婁叟不滿地哼了哼。
“當年是大王逐我出城……”醢稷還沒說完,就被婁叟一下打斷。
“哎,當年若不是大王暗中保下你,你以為能全身而退?你是何種人,大王心裏清楚得很。”婁叟將木簡往醢稷的身旁推了推,“方姬又有孕了,這次你若是能讓她能吃下東西,安穩地生下小公子,也了了你一樁心事。”
醢稷枯瘦的臉皮抽動了幾下,攥著木箸的手指驀然收緊,他定定地尋思良久,深深歎了一口氣。
“那名老叟,非等閑之輩。”從醢稷家出來,張儀就擰著眉,對白晉道。
“你怎麽看出來?”白晉有點心不在焉,方才醢稷和婁叟說的事,婁叟臉上隻掛著疏離的笑容,眼光都沒有往自己這邊掃幾眼,看來很大可能是不答應的了。
“眼睛。”張儀掐著下巴一本正經道。
白晉的嘴角抽了抽:“我也看到了。”被張儀這麽一打岔,白晉鎖著的眉頭鬆開了些。他一手提著醬油罐,一手拉起小狩女:“走,回大樹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