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致命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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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風在兩人周圍繞了一圈,又吹往未知名的地方。
韋遊方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殣片刻,終於搖了搖頭,提步往山莊最裏處走。
李殣起身跟上。
兩人並不是第一次辯論有爭議的話題,李殣是個固執的人,即使有前車之鑒,千百年古籍上都標榜為錯的事,隻要他覺得是對,他都要去試一試。
哪怕眼前已是萬千屍骨。
他從不相信什麽道理會是絕對正確或錯誤,應時而動才是為君正道,這朝野散亂太久,他偏偏就要做一個狠厲的主,用陰暗殺陰暗,用狠絕治狠絕。
韋遊方與他的政治理念不同,但每次師父因他行事過於無情而罰他時,他都會認,並且沒有怨言。
他是韋遊方的關門弟子,多年教養之恩,卻不能繼承師父的心誌與願景,這是不敬,對不起韋遊方多年心血。
隻是挨頓打罷了,至少他還被師門承認。
李殣每次來時,心中都抱著這樣的念頭,他落兩步跟在師父身後,一同進了山莊最深處的院落。
這院子不設圍牆,卻很少有人過來,院內隻有兩間屋落,主屋內是一方靈台。
靈台上,是李殣母親的牌位。
——但也隻是牌位而已。
當年母親自縊在冷宮中,他父皇為了壓住風聲,連出殯儀式都沒有,宮人匆匆把母親屍體拖走,如何處理的,五歲的他並不知道。
這麽多年,他一直沒找到母親的屍體,就連所有遺物都被焚毀,他隻帶出來那一條白綾。
他當時是拿著白綾要去找父皇的,求他來見他母親,哪怕母親已經看不到了,他也想完成她的遺願。
從小出生在冷宮中的他並沒有多少人見過,趁一片混亂時跑了出來。聽說皇上在行宮宴請群臣,他尋了過去,跟宮人通報姓名,卻連一麵都沒見上。
……如果不是幼年傅窈,他恐怕爛完在那冰湖中也不會被人發覺吧。
從水中被救起後,他失魂落魄地往行宮外走,許是老天不忍,在快被凍暈的一瞬,遇到了他師父。
那時韋遊方便是現在這般模樣。
一晃竟也好多年了,當年那個滿心死意的幼童,此刻儀表堂堂,挺著筆直的脊梁跪在母親的牌位前,薄唇無情,眉目殺伐。
韋遊方正看著抄好的君策論,很厚的幾冊,但他隻是隨意翻了翻。
相處多年,清楚自己這徒弟心性,絕不會在這種事上作假。
李殣見他翻閱完畢,又從懷中拿出一張疊好的紙來,低頭承上。
紙上是他自己寫下的罪責,師徒兩每六月才見一次麵,這是必要的流程。
“八月中,靈露山圍獵,懈於政事。八月下,見吳州民不聊生,困於太後權勢,無力阻攔……十月上,思慮不周,時機延誤,奸臣得以繼續喘息……一月初,宮女莫名橫死,驚覺宮中尚有無法控製之事,隱患極大卻無從下手,疏忽巨大……”
韋遊方一條條念下去,冷哼一聲,將紙張扔在李殣身前:“你疏漏之事,可不止這些。”
李殣不解抬頭。
韋遊方卻不再言語,合了門往外走。
此時是晚膳點,韋遊方三餐極其規律,時間一到,再忙的事都會放下去吃飯。
李殣自然知道,師父留他獨自一人便是為自省。
他一動不動繼續跪在那,腦海中把這半年來所有重要的事都過了一邊。
周圍寂靜得連風聲都沒有,長期伏於案牘,又許久都未曾跪過的李殣,此刻已渾身是汗,額側碎發被打濕,緊緊貼著肌膚。
膝蓋刺痛,腰背發酸,渾身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呼吸漸漸沉重,卻來不及管這些,精神壓力遠比身體大得多。
到底是什麽事?
他到底疏漏了什麽事?
半年來的一切都複盤過了,除去紙上寫的,他實在想不出其他。
留這麽長時間自省,犯錯還不自知,韋遊方對他一向嚴厲,光這些便夠他喝一壺了。
正發愁時,身後門忽被打開,日暮時分的涼風一湧而入,激得他打了個冷顫。
李殣艱澀開口:“師父。”
“想出了?”
他老實搖頭:“……並未。”
“那我提醒下你,”韋遊方嚴聲道,“不久前,你宮中敬妃吃了給皇後的點心,差點喪命,這個毒是你下的吧?”
李殣猛然一驚。
……原來是這件事嗎?
他瞬間明白師父為何動氣,心裏掠過一絲慌亂:“……是,是我下的。”
“我該怎麽說,藝高人膽大?”韋遊方冷笑,“你故意引誘敬妃,當場諷刺她,讓她心中不平,又掐準此人擅妒,在知道你絕對離開後再看到送給皇後的點心就一定會去劫。
“可你想過沒有,萬一敬妃沒去呢?你處理章太傅的事抽不開身,點心真的送到皇後那怎麽辦?”
李殣沉默。
他雖提前交代過送點心的宮女,但人心難測,他不在周圍看著,點心最後到了皇後口中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太自信了,”韋遊方眉頭緊蹙,“很少想過自己的安排是否有失誤的可能,但人不可能絕對掌握每一件事,總有忽略或不可控的東西,你再如此剛愎自用,隻會滿盤皆輸。”
李殣沒法反駁。
如果是未曾上位的他,或許不會犯這種低級卻又致命的錯誤。
但做了這麽久的皇帝,群臣跪拜,手中權力漸多,人是會生狂心的。
身邊所有人都聽命於自己,百姓也命如螻蟻,他是天,是絕對權威的存在。
他便會自信,會狂妄,會忽略錯誤,會自墜深淵。
李殣驟然驚覺這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
回過味地他瞬間後怕起來,恨自己竟然那麽放心地把單純如白紙的皇後布入局中,親自把危險送到她麵前,還自信一切都在掌控。
上次萬幸沒有出岔子。
那下次呢?
他甚至跪在這一個時辰都沒發覺問題,如果韋遊方不點醒他,玩火,墜入深淵那樣的事,也不遠了。
這個錯誤遠比他寫在紙上那一堆要嚴重千百倍。
李殣深深吸了口氣,舉起自己帶來的長條木盒,低頭呈到韋遊方麵前。
他艱澀地咽了口唾沫:“請師父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