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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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傾盆,拜殿的輪廓模糊不清。
    昆布卷、蘑菇、烏冬麵……簡單的食材蘸著醬料吃起來也很香,胃裏也變得暖暖的。橘清顯從小就在富貴家庭中長大,精神尚且不說,物質是絕對夠豐富的。他很少吃烏冬這種麵條,但這碗烏冬麵,和迄今吃過的任何烏冬麵都不一樣新鮮,有咬頭,香氣撲鼻。
    由於太好吃了,吃完一碗,他又自顧自地拆了一包下鍋吃第二碗。
    被雨水帶走的熱量回來了,肚皮鼓了起來,充滿幸福感。吃罷坐在大殿的遮雨攔下眺望這個朦朧不清的世界,他想自己現在絕對是自由的,自由得就像無跡可尋的雨水。
    “誒,味道怎麽樣?”萩原凜子抬起頭問。
    “說實話,非常難吃!”
    “無所謂,反正我又沒說自己做飯好吃。”萩原凜子都懶得罵他說謊了,換上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小口咬著白白粗粗的烏冬麵,嘴角蘸著一點油光。
    “你還會做別的飯菜嗎?”橘清顯好奇地問。
    “唔……”
    萩原凜子眯眼想了一會兒。
    “除了煮烏冬麵,我還喜歡煮水母。一般人比較喜歡蘸著芥末生吃,但我更喜歡用清水煮熟後用來蘸醬油,你呢?”
    “和你一樣呢。”
    “就說嘛,白灼天下第一。”
    “……口味像個高中男生。”
    “伱才高中男生,不對,你這個國中男生,少胡說八道了。”
    “我問你,你知道醬油怎麽做出來的嗎?”橘清顯轉頭回來問。
    “呃……小麥之類的?還是大豆?”萩原凜子陷入思考中,不太確定地說道,“用大桶裝著,發酵,然後提取……”
    “是自己湧出來的。在加州北部有個大池子,每時每刻都會湧出琥珀色的醬油原汁出來,供應著全球的醬油需求。那裏很漂亮,你去過後,一定會喜歡的。”
    “好厲害!”
    萩原凜子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據說偶爾還會有水母從裏麵冒出來。”
    “假的!”
    “當然假的啊。這種事你居然還要分辨才知道是假的嗎?”
    “太、太過分了!”少女清麗的小臉,瞬間變得通紅,連纖細的脖子都給侵染紅了。她左手握成小拳頭,一臉不忿地在桌上敲得咚咚響,“橘清顯,你太不應該了!怎麽可以拿水母來撒謊,過分!”
    她這認真抗議的樣子,著實有趣,橘清顯忍不住大笑起來。
    吃過午飯,餐具被收拾幹淨,空氣中還彌漫著調味料的香氣。
    橘清顯了幾個深呼吸,伸腰舒背,在濕潤的空氣中做了簡單的揮臂動作,伸手去接外麵的雨水洗臉。
    屋簷落下來的雨水,像簾般罩住整個神樂殿。
    ——仿佛沉到了水底。
    萩原凜子收拾著東西,廚房門隱藏在屋內,涼風掠過肌膚,讓人不由得備感清爽。她把鍋碗瓢盆什麽的都洗好後用布擦幹淨放進碗櫃裏,火盆裏的炭灰都被利落地堆在一起,醬油餅也擦得幹幹淨淨。
    大小瑣事中,能察覺到少女獨有的纖細柔情,洋溢的和藹氣氛。
    橘清顯靠著廊柱,頭枕著右胳膊肘,半躺在水簾之內。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撲向鼻孔。
    是梔子花香。
    看來被雨水遮住的某處正盛開著梔子花。
    清爽的風輕輕地吹著夾衣的袖口與前襟,如一雙溫柔的大手輕撫著每一寸肌膚。到了正午時分,橘清顯又感覺到困了,忍不住打了個嗬欠,準備睡覺。
    “啊,累死了!”
    萩原凜子也打起了嗬欠,並起雪白的手指,像念咒似的,用那手指兩三次輕輕地疲憊地拍打著捂住了嘴。她的小門牙及其潔白可愛,露出來的時候,給她的臉帶來了無法形容的魅力——就像一滴香料滴到了臉蛋、柔美地協調之中,強化了那種青澀的豔麗。
    “你的手是不是擦傷了?”少女問橘清顯。
    橘清顯抬手看了看,搖頭“不礙事。”
    “還是清理消毒吧,感染了就麻煩了。”萩原凜子拿起門邊的雨傘,“你等我一會,我去找點藥和繃帶過來。”
    “我和你一起去吧。”
    橘清顯站起身來,伸手去接雨傘。
    萩原凜子瞅了外麵的狂風和暴雨一眼,倒也沒拒絕,直接就把傘遞了過來。
    沿著狹窄的回廊往八幡宮更深處走去,外側有雨水飄進來,兩人不得不盡量沿內側走。萩原凜子在最裏麵,一邊肩膀不斷與牆板摩擦,另一邊肩膀不時和橘清顯的肩膀碰了下。
    過了一陣子,走廊的前邊出現另一個大殿,風雨廊簷在枯山水的擺設中分成兩個方向,兩人拐進左邊繼續走。
    風雨中忽然傳來一陣嗒嗒嗒的木屐聲,一位身穿神官服的中年男人,迎麵走過來。
    下意識地,少年和少女都自覺地將身體分開,側開為他讓路……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實際上,橘清顯以前看過一句話一般的友情可以看作愛情,愛情也可以看作友情。在每個人收回自己珍貴的麵具之前,惡魔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一點點描畫著麵具的肩膀、嘴角。
    不過他暫時不必擔心這個。
    他和凜子小姐之間,可是連友情都還沒有的。
    萩原凜子帶著他來到規模宏大的本殿,找一位權司要了消毒水和繃帶,然後馬不停蹄地返回神樂殿,將他一腳踢進了浴室。
    黯淡的燈光之下,少女的身體在陰影裏娉婷而立,仿佛滿含著悲哀和情思。
    “除了手,還有別的地方擦傷嗎?”她用小腳踩在檜木地板上問。
    “膝蓋。”
    “把裙擺卷起來。”
    橘清顯忍不住蹙起眉頭“這不用了吧?”
    感覺上,自己現在就像一個和人打架、弄得滿身泥水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姐姐麵前挨訓。
    “趕緊的,傷口要消毒,以防感染黴菌。”萩原凜子嗬斥了他一聲,隨著搬了個木盆下來,一股放熱水的嘩嘩聲響起。
    橘清顯默不作聲地在坐在小板凳上。
    萩原凜子也沒有紅臉,也沒什麽不自然的表情,隻是慢騰騰卷起了他那紅色的巫女緋胯。他左邊的膝蓋下,有一處擦傷的痕跡,不少溝壑裏還能看到細細的泥沙。
    “這麽多沙子,剛才為什麽不早點說!”
    萩原凜子嗬斥了他一聲,將臉湊過去,拿起花灑對準傷口。
    潔淨的水流猛衝下來,橘清顯咬了咬牙,低頭看著著自己露出玫瑰色的渾圓的膝蓋——柔軟皮膚上被水一衝,擦傷更加清晰地顯露出來了,呈現些微微的桃紅質感。
    水流一旦停止,鮮紅的血液仿佛猛醒似的湧出來,將地麵都給染紅了不少。
    “你這體質,還真麻煩,血一旦流出來後,就比旁人的更難止血。凝血功能異常,說不定也是你身上詛咒的一種,目的就是要你有天大出血而死……”
    萩原凜子嘀咕了幾句,變戲法般用手中摸出了一張白色的紙符。
    “——惡靈退散!”
    砰!
    紙符冒出一陣火花。
    燃燒起來了……橘清顯目瞪口呆,詫異地問“變戲法?”
    “對呀,小女子是走街串巷,表演些裝神弄鬼把戲來斂財的巡回藝伎凜子……”萩原凜子白了這沒眼力的家夥一眼,夾著紙符的指尖往前一扔,“小心以後被我騙得神魂顛倒,將全部錢財乖乖奉上……”
    火光劃著拋物線,墜在橘清顯的膝蓋上。
    “嘶!”
    橘清顯疼得哆嗦了下。
    萩原凜子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膝蓋上的火苗。橘清顯隻覺得一陣灼燒感瞬間傳遍了全身,但這感覺極為短暫,少女把手鬆開後,痛苦的感覺就像滲入沙漠的雨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了嗎?”橘清顯低頭問。
    “應該可以了……”萩原凜子拿起花灑,往他膝蓋衝了衝。
    覆蓋在上麵的灰被衝掉後,露出了比原先擴大了足足有一倍的傷口,看著略顯猙獰。
    “雖然看著更嚴重,但好歹已經洗幹淨了,血也止住了……”萩原凜子臉上露出單純的愉悅笑容,微微嘟起小嘴,湊到他膝蓋前,“啊,呼~”
    溫暖的吐息呼了出來。
    橘清顯的脊梁,倏忽流過一股戰栗和悸動。
    “用消毒水洗一遍,再包上紗布就好……”萩原凜子的小手,不經意間觸碰著他膝蓋上的肌膚。
    那白嫩的優雅指尖,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愛撫而存在。
    它們是那麽纖細柔和,富有彈性,恰似從細小的門縫透射在鑲木地板上的一道溫暖陽光。
    橘清顯怔怔地注視著那順著自己膝蓋慢慢移動的指尖。
    那指尖似乎有什麽神秘物,看上去仿佛即將有透明的細線從指尖抽出那樣,具有重新編製時間的魔力。
    他深吸一口氣,某種感情漩渦,悄然在心理長河裏出現。
    ※
    我從小就體弱多病、極端任性。
    孱弱的體格,使得我相當厭煩和受刺激。但真正使少年時代的我厭煩和受刺激的,是大人們和小孩對我的評價完全是相反的兩個極端,在小孩們眼裏,我是個被溺愛的體弱多病的極端任性的少年。在大人眼裏,我是天資聰穎無所不能的清顯公子。
    雙麵人活著真的非常累。
    要說有誰能知道真正的我,那非聰子莫屬了。
    她是我的第一個姐姐。
    在姐姐麵前,我是溫順的、清純的、聽話的、玩具般可愛的“清”……
    我對姐姐最懷念的地方,除了那一係華麗的黑瀑長發外,當屬那雙纖纖玉手。此情此景,過去某天的一段回憶,忽然湧出了心頭。
    是十歲那年的夏天。
    即將進入梅雨季節,我和姐姐,並排坐在院子裏的槐樹下,由姐姐教我練習和式書法。那天用來練習的範本,是《小倉一首》。我在紙上寫道“狂風激浪碎礁石,我心亦碎猶相思。”,姐姐在旁邊下下“皇宮衛士燔篝火,夜燃晝熄心落寞。”
    我的字還相當稚嫩。
    而姐姐的字,流暢精巧,宛如女紅般娓娓動人。
    不過姐姐當時說道,我的筆跡雖然稚嫩,但在拙劣之中包藏著男性情感的勃發,這與她流暢柔美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她說這話的時候,又長又黑的濃密頭發被風吹起來,從肩膀滑落下來。但她細小的手指依然緊握著筆,依然一絲不苟……我從側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可愛的全神貫注的側麵、緊咬著下嘴唇的閃亮光潔的小門牙。
    ……令人憂鬱的暗淡的墨香味,筆端在紙上滑動時如輕風掠過竹葉般的沙沙聲,猶如身處在月光零亂的永恒夜之海那樣。
    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那一幕是可以永久的。
    然而,那一天淡紅色的潑墨花紋般的黃昏雲霞懸掛在天穹上,密密匝匝的烏鴉群緩緩地遊弋著,天空呈現出侵潤的深藍色調時——姐姐的清秀眉目,明眸皓齒,如同幻影般朦朧浮現在他的眼前。
    “清,如果突然有一天姐姐不在了,你會怎麽樣?”她壓低嗓門,說得很快。
    “什麽?”
    “記得哦,你要學會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屬於自己的另外的生活……”
    說起來,姐姐從小就有這個毛病,有時候會故意說一些嚇人的話嚇唬我。
    雖然那時候的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故意演戲,不過臉上也沒流露出那種悲愁的神情,而是似乎在袒露一件生命攸關的大事那樣,一本正經、鄭重其事。
    我對這一套習以為常,便漫不經心地問“你說突然不在了,為什麽?”
    “這個原因我不能告訴你。”
    姐姐大笑著說道。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種貴族般的態度,冷漠的心,或許正是姐姐求之不得的。姐姐深刻地知道我對必將要發生以及還未發生的的事,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深知這一點她才會提早兩年播下了這顆種子,讓我默默地給這顆種子澆水,等待它發芽,讓它心田裏繁密生長,對其他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
    ※
    轉眼過去了兩年時間了……
    德川聰子的身影一閃出現,便立刻轉身而去,浴室裏隻有小心翼翼包紮自己膝蓋上傷口的少女……橘清顯看著她嫩蔥白般的指尖,不知怎地有些措手不及的熟悉感。
    那寂靜的傍晚,姐姐隱藏在黑發下的小小的哈欠……往昔的回憶曆曆在目,蕩漾著寂寞的優雅。
    橘清顯覺得喉嚨有些幹,忍不住問她“你家裏有幾口人?”
    “問這個幹什麽?”萩原凜子抬起頭問。
    她穿著漂亮的長袖巫女服,頭發光潤烏黑,露出些許白皙明亮的額頭。
    “比較好奇而已。”橘清顯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是不獨生女啊?”
    “暫時是的哦。”
    “噯,聽說隻有一個孩子的家庭,父母與兒女的關係都不大好,是真的嗎?”
    “哪裏有這事?”
    “你和爸媽的關係好嗎?”
    萩原凜子一下覺得有些回答不上來。
    她想都沒想過要討論這個。
    “和你說這個幹什麽,要說關係吧,確實不好,媽媽身體不怎麽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我的負擔太大了,現在整天想要個男孩給她養老什麽的……”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厭倦了那樣,站起來走出浴室。
    她沒有逃避回答,但也沒有說得太深,總得來還是坦率的、誠實的回答。
    橘清顯慢慢從浴室裏出來。
    風雨聲中,少女背靠廊柱看著外麵,似乎是在等某人的到來。
    質地柔軟的貼身巫女服顯現出胸部小小的隆起,她雙腿折疊在臀下坐著,以注視遠方風景般的眼神等待。
    橘清顯沒敢靠近她。
    他現在覺得很奇怪,渾身發熱,猶如火燒,甚至覺得有些耳鳴。背對著少女的他,掀開領口,解開腰帶,敞著胸脯。然而,體內的烈焰仍然將火舌蔓延到身體各處,似乎無法平靜下來……
    他整個身體趴下來,貼著冰冷的地板。
    太陽穴依然熱得怦怦跳動。
    後背裸地沐浴著濕潤的微風,細膩如玉背脊上,幾許微小的凹凸感表明這並非女性的肌膚,而是洋溢著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年肌膚所透出的些許冷峻感。
    “你怎麽了?”
    萩原凜子扭頭看過來。
    他的肌膚格外白嫩,左邊肩胛骨處,一枚三葉葵胎記匆匆閃現,又在小巫女的注視下隱藏去它的蹤跡。
    少女轉頭看過來時,她那清秀的小臉,仿佛讓他感受到了一個無比渴望的瞬間……在兩年後的今天,看到了姐姐少女時代的射出無與倫比的豔麗光彩。
    春陰時節的風雨裏,十二歲的德川聰子。
    她輕盈地嫣然一笑,柔美纖手嬌媚地捂在嘴唇上,朝他走過來。
    “我,我……”橘清顯抬起手來,發出的聲音是一種動物性的生之哀憐的呼聲。
    她那苗條婀娜的體態,恍若三味線的清音。
    彌補了錯失的遺憾……
    “怎麽回事,好好的,為什麽突然這樣了……”少女蹲下來,一隻手摸在他額頭上,馬上像被燙到了那樣縮隨後,“真燙人,40度都有了吧,你怎麽會忽然誘發詛咒了的?是想到什麽難以抑製的事了嗎?怎麽辦怎麽辦,我對這個沒經驗啊,宮司婆婆怎麽還沒回來……”
    ※
    二陽了,狀態不怎麽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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