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紅顏知己的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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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暗之地,濕冷通道,一名太監腳踏雲履過來傳旨。

    「聖人口諭其人賈璉不思悔改、不敬廟堂,本是戴罪之身還青天白日間犯下此等惡行,著將朝中一切職位頭銜免去,交由刑部再問罪。」

    這話震得兩邊牢房裏關押的地痞們腦袋嗡嗡作響。

    而賈璉自打進了五城兵馬司,就早有這預料,這時聽得卻頭也不抬。

    夏太監到了傳了旨後,一改往常來去匆匆生人勿進的模樣,這時湊到了關押賈璉的柵欄邊上,笑道「說起來,伯爺在南京時也算是對小人有恩,可有什麽話要帶去傾城府的?說不得內務府十三監等閑就要去將那處查抄收回了。」

    這話的意思,不過是想去傾城府裏打秋風。

    賈璉坐在一張破舊涼席上,眉眼微抬,冷笑道「夏守忠還真是下手重,灑家早晚是要鈴鐺入獄,不過是自個先進了來。如今隻看今上如何處置,其他的是半分銀子都沒得給你。」

    夏守忠聽得,搖搖頭,甩袖往外頭走了。

    傳旨的人一走,通道盡頭的大門關上,牢房邊頓時陰沉了下來,隻剩下牆上的一盞昏黃燭火搖曳著。

    五城兵馬司負責京師治安,內部牢房簡陋,平日裏關押的也不過是些地痞流氓。

    賈璉如今到了這處,倒是特例單獨分了個地方蹲著,靜聽牆角內的耗子叫。

    夏守忠走後不久,鳳姐兒便帶著幾個人來探視,如今好歹爵位世職還沒被褫奪,哭一場,埋怨一場,商量了一番怎麽應對朝廷,然後依依不舍的走了。

    然後又是已經回京一段時日的二老爺賈政。

    這一位如今可算是忙得暈頭轉向,既要準備去六部任職,又要幫著料理寧榮兩府的喪事,還要向老太太請罪,今日更是受了鳳姐兒的請,要一起來探監。

    賈政見了賈璉,便是好一番歎了又歎。

    離京做官兩年,就出了這等大事,寧榮兩府的承爵人還同一日死了,叫他怎麽說。

    賈璉又是個一向不停勸教的,賈政說了兩句自己也不知曉前不搭後語的話後,便匆匆朝外走了。

    再之後,便沒有什麽人接著來探視。

    牢房內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獄卒提了飯盒來。

    顯然是誰打點了銀子,菜品倒是豐盛,才從外頭酒樓裏提過來。

    如此過了幾日,該來探視的都已經來了,偶有五城兵馬司的長官會陪著刑部的官員過來說話,也叫賈璉方便了解朝中狀況。

    傾城府果然是沒了,朝廷褫奪他身上世職,貶為庶人,收回禦賜傾城府。

    好在罪名還不到問罪家人的地步,鳳姐兒散了大半奴仆,住進水梁坊裏的另一處房產,不肯回榮國府,也不肯聽賈璉的勸直接回金陵去。

    她或是等賈璉出獄,或是等著幫賈璉收屍。

    這日,通道盡頭的門再開,因不是送飯的時辰,不免牽扯了左右牢房中的注意,不知是誰來探監,還是有哪個同道要入住。

    賈璉亦是從涼席上起身,眯著眼看著外頭。

    隻一眼,便叫他清醒了,麵上滿是訝然。

    「三姐兒?」

    殺了賈珍,尤氏恨他入骨,三姐兒怎麽還會來看他?

    因是孤身一人,尤三姐麵容標致不說,又是長得萬人不及的豔麗身段,見她往這邊來,反正逢著獄卒不管事情,兩邊關押的潑皮少不得粗言穢語調戲一遭。

    尤三姐充耳不聞,提著飯盒到了賈璉牢房前落下。

    周邊的瑣碎聲音漸漸消了。

    賈璉起身上前來,一時間手足無措,說話也從未有過的支吾著,不能爽利。

    「三

    ……三姐兒還肯來看我?」

    殺了賈珍,他是暢快了,卻是害了尤氏,也對不住尤三姐,因而叫人會麵如此難堪。

    尤三姐看著這樣的賈璉,正要說話,一邊眼睛便滾下淚來,連忙側顏拂拭去了,才是勉強來笑道「本來我沒有這個來哭的意思,因要是為了什麽賈珍哭這遭,就太不值得,若是為了璉二爺你,又沒了意思。常言道旁觀者清,這幾天還聽說榮府大老爺賈赦是被寧府賈珍氣死的,就叫人明白一切事,璉二爺就是這樣的人,怎麽會肯聽我哭著說為你後悔的事?」

    賈璉不及回話,尤三姐便再說道「我必然是比別人看璉二爺都要清楚些!你和寧榮兩府的人都不同的,從來是如此。」

    賈璉聽得卻是不禁搖頭「你要是肯怪我,才叫人好受些,這些算什麽?」

    若說全是因為大老爺賈赦死了,才去寧府找人報仇,那倒也說不上是對,畢竟氣死大老爺的事他多半也有份。

    隻不過近來身邊諸事,實在是叫人憋屈得心肝都快裂了。臨頭了還要顧及兩府親戚、敬老爺恩情、尤氏可憐這些,未免就真叫那牛鼻子一清說對了,要生受這紅塵沉淪、困頓之苦。

    所以賈珍殺了倒是幹淨。

    眼下也幹淨。

    叫他顱中做劍匣,當真幹淨!

    的確沒什麽後悔的?

    尤三姐見賈璉沉吟著不說話了,笑了笑,將食盒遞過去,道「我知道璉二爺即便身陷囹圄了,這時也不會缺了用度,所以隻自己做了三個小菜送來,等你吃著,我還帶走。」

    她來時已經打點了不少銀子,可以留一陣。

    賈璉接過酒食,倒也不擔心什麽,就地打開來取用,隻見裏麵確實是隻有三碟溫熱小菜,加上一瓶酒,一盞杯,僅此而已。

    拖來那破舊涼席,賈璉將酒菜擺在飯盒上,正坐著要享用,忽抬頭見尤三姐還靜靜望來,便幹脆道「三姐兒一起用著些?」

    賈璉將杯子遞上,另一手端著酒瓶。

    尤三姐點點頭,微微蹲下,指了指賈璉身下那涼席。

    賈璉當即會意,挪了屁股,分出一半,塞過柵欄底下。

    尤三姐學著賈璉坐下來,舉杯示意,賈璉當即滿上。

    兩人這番動作,卻好似行雲流水一般恰當,賈璉吃了酒,不免感慨道「可見我當初第一眼見時沒有說錯話,三姐兒竟然是個難得的知己。」

    尤三姐先前說了許多,這會兒反倒是安靜了下來,隻是自酌著吃盡了一盞,複來舉杯示意。

    這下酒瓶卻已經被沾過了。

    賈璉見三姐兒還舉著空杯搖晃,左右看了看後,才是搖頭笑了笑,複幫她滿上,道「我知曉三姐兒住在那處安逸了,隻是不知道近來做的什麽活計?」

    尤三姐本來是是不想再言語的,但因賈璉這話,眼睛還是笑成了半月一般,吃進來半盞酒道「當年秦氏給的金銀還省著沒用完,有著本錢,就日常幫人家穿金絲做衣裳,花銷十分的夠用了,當然安逸,叫我再住一百幾十年也很好。」

    原來賈璉也懂她。

    女兒家離群索居,自力更生,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再是孤苦,又怎麽會還想著回去?大姐就是不懂她堅持這個的,才覺得她可憐。

    兩人閑談著,不覺間便已是將酒菜吃盡了。

    賈璉端碟,尤三姐收盒,提著兩人一起站起。

    「璉二爺,告訴你一個事也好。」

    到底該去了,尤三姐挽著飯盒,像來時一樣,隻微微俯身過來。

    賈璉連忙側耳過去,將那細言密語聽得,麵色稍稍動容。

    「三姐兒?」

    「我和我姐姐的名你可藏仔細了,不然絕不能饒你!」

    尤三姐笑靨如花,大膽對賈璉眨眨眼,挽著食盒走了。

    賈璉在後,隻得無言卷起涼席,接著回去躺著去。

    女兒家的閨名一向是隻有親近的人才知曉的,就好似是鳳姐兒管家,傾城府裏裏外外的人,隻知道夫人姓王,便也成了一個王夫人。內宅資曆高的,如趙嬤嬤一般,也就叫個二奶奶、鳳奶奶,僅僅這些而已。隻有王家陪嫁、陪房過來的人,才能知道熙鳳這個名。

    賈璉也是一樣,往前尤氏三姐妹他一個名都不曉得,也不必去探究。

    如今冷不丁尤三姐先說出了,還連著過世的尤二姐一起,叫人措手不及。

    「好名字。」

    賈璉念叨兩句這紅顏知己的名,扭頭睡下。

    …………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一晃眼,賈璉望著送飯的時間,估摸在牢房裏又住了兩日的光景,終於聽得朝廷的提審下來了。

    實話說來,雖然犯下滔天大罪,有愧於皇帝老爺,但真要拉自個去菜市場中問斬,那無論如何也是不能答應的,須得另做活命的打算。

    好在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還不到最不得已的時候。

    賈璉一日間手刃刑部侍郎賈雨村、寧國公府世襲三品威烈將軍賈珍,又意圖謀殺忠順親王。經三司會審此案,念在其過往有功於朝廷,又有替父報仇的名目在前,諸事都可通融,便隻盡奪其爵,貶為庶人,杖八十,發配西北充軍,不得複還。

    又因為鎮北大將軍段奐規介入求情,那杖八十也免了,隻等段奐規出京時做陣前卒隨同去往西海沿子。

    被關了多日了賈璉,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下來公堂,便忙是來拜見鎮北大將軍段奐規。

    要不是這一位介入來,光杖八十這一關要是故意使壞,就是鐵鑄的人都能打廢了。

    段奐規也是忙裏偷閑過來,見了賈璉,便道「不必多說了,要不是那賈珍狀告你不孝之罪在前,賈赦作證在後,你那替父報仇的名目沒這麽好容易被人通融,我才能也跟著來討這個便宜。這幾日在京中安穩些,別了家眾,邊疆有的是你效死的地方。」

    賈璉剛因為不用被打入死獄快活了片刻,聽得這麽說,不免又是沉悶了,隻好點頭稱是,告退出來。

    遠處,好一陣鞭炮聲響。

    年關將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