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生死無常,一個時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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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在林府待到深夜,第二日醜時過半,月明星稀,才是乘車回來榮府。值夜的巡城禦史攔了一回,望見是榮國府的座駕,便忙來拜見後徑直往另一頭去了。街頭巷尾複了寂靜,隻有馬車行駛的聲音橫穿道路聲音作響。到了寧榮街內,榮府中間的獸頭大門大開,燈火通明著,裏裏外外站滿了人在迎。趙天梁、王善保家的、林之孝家的幾個人領頭在階下張望。賈璉下車來,對別人未加理會,隻劈頭蓋臉的就朝趙天梁訓斥道:「還典著個笑臉等俺!好端端的林家姑老爺沒了,你這醃臢就是這般往來看顧的?那安道全怎麽不請過去?」趙天梁麵色頓時一苦,連忙解釋道:「真真是找過的,隻是尋不見人。早間去給那安道全送朝服,就見他鎖了門不知去了哪兒,裏裏外外都沒打聽出來。」安道全失蹤這事,本來賈璉要是回榮府就會得知,但他卻是從散值忙碌到現在。那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還有站在後頭的來旺家的這時齊齊近前來,各有好話來說。「外頭的事是難做,但二爺您也要注意些府上才是,偏房的那位夫人前夜裏生了!」林之孝家的笑道:「那竟然是兩個公子爺一起落地的!咱們這類的人家我見得多了,真是誰家都沒有這等吉祥事。」王善保家的連連稱是,也歡喜道:「可見是國公爺福運長,祖宗也高興,才賜了這兩位公子爺下來。那時哭的一個比一個響,我在外頭可都聽見了……」初聽得平兒的消息,賈璉就在往府門裏走,三步並作一步,後頭報喜的聲音漸漸跟不上了。過了府前二道門,轎子也不上,直接一手撩起袍角,飛奔朝榮禧堂東跨院過去。那邊二老爺賈政和王夫人一家已經搬出,去西路暫住著,也更好照料老太太。如今東跨院裏是平兒和晴雯兩個在住著。直接通榮禧堂抄手遊廊過來東跨院,裏麵東邊三間小正房外頭正熱鬧,丫鬟婆子道喜個不停,歡聲笑語著,屋內站不下,不少都站到了廊下來。「國公爺回來了!」早有眼尖的上前來賀喜一句,兩邊丫鬟婆子排開見禮,請賈璉進屋去。「這下可好,居然少請了一個奶娘,有的忙了。」丫鬟婆子們在後哄笑一句,眼見國公爺進屋去。聽到傳話,外堂裏,鳳姐兒將兩個孩子交給選出來的奶娘,迎上來剛要欠身行禮,卻被賈璉一把扶住。「平兒有沒有事?平日她就是瘦瘦弱弱的,誰知有懷兩個的本事!」賈璉一邊來問鳳姐兒,還忙是往簾櫳隔絕的內屋看了眼。鳳姐兒笑道:「這番可是母子平安,眼下平兒睡下了休息,你別去打攪,先看看那兩個皮孩子是正經。」選出來的奶娘抱了一個,周瑞家的也抱了一個,都過了來。周瑞家的笑道:「這兩位方才還哭得人頭疼,這下應該是累著了。不敢騙國公爺,我們就聽那聲,就曉得兩個小爺準能養的活。」鳳姐兒笑著點點頭,忽然見賈璉連外頭的衣裳都沒換,怕不幹淨,忙是來攔著不讓上手。賈璉望著繈褓中的兩個小人,隻好搓了搓手沒上前,複滿心疑惑道:「這怎麽都長得皺巴巴的一張醜臉?」鳳姐兒笑道:「等長開了就好看了,小孩子都一個樣,當初巧姐兒還不是全身皺巴巴的,也把我嚇壞了。」巧姐兒素來得寵,所以這時也鬧著不睡,正在屋內墊腳看小孩。忽然聽到鳳姐兒這麽說,巧姐兒頓時不依,小聲不知道念叨了幾句什麽話,就往自己奶娘懷裏撒嬌去了。滿屋之人見狀,不免是指指點點笑做一團。「該打你個不正經的,一點端正模樣都沒有,學得什麽規矩?」鳳姐兒訓了巧姐兒兩句,也不擾大家的興,就暫且作罷,隻又同賈璉提起道:「你快沐浴換了衣裳來,再好好想想,要叫個什麽名才好。各位媽媽說是那樣說,但就怕出了什麽差錯養不活,咱們別急著起大名。」生孩子的習俗就是這個,沒下地的孩子起大名就怕壓不住。而且就算下了地,屁大點的小子養在家裏沒交際,也用不著大名。賈璉聽了這話,盯著一左一右兩個娃娃的臉思索起名。小名倒是好起,簡單點隨處的花草樹木都能做名,好聽的就像是秦家給秦可卿起名那般。‘秦可卿"是小名,‘秦兼美"是大名。賈璉是那時下聘的人,所以知道這個。忽的,一陣嚎哭聲從繈褓內傳來。先是左邊的娃娃醒了,然後又吵醒了右邊,一時間屋內嚎哭聲此起彼伏,竟像是哭著較勁似的,怪不得先前屋裏人說頭疼。「多半是餓了。」周瑞家的笑著說一聲,便抱著孩子往內堂間走,一路不忘和後頭跟來的奶娘叮囑。「這也是天降的福分在你身上,我們國公府裏就這兩個金貴的小爺。新奶娘一時是選不好的,這些日子難為你,葷腥不要去沾一點,雞蛋每天隻用水和鹽煮著吃……」奶娘聽得著周瑞家的絮叨吩咐,一路應聲著,轉去了內堂。賈璉這邊被嚎哭聲一擾,一時沒了興致取名,且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怪異的疑惑,往外走,扶著廊上欄杆。他可是剛從林家回來。都是哭聲,這邊裏裏外外喜笑顏開,林府那邊卻是悲天嗆地。如今兩個小兒是歡喜降世了,但他們可知道以後逝去時的苦楚?……眼看天都要亮了,鳳姐兒倦意來襲,便打發一眾丫鬟婆子該睡的睡,該休息的休息。自己也出來廳裏。屋外,見賈璉竟是零落在一邊,夫妻多年,鳳姐兒已然心中有所明白。「姑老爺的事我也聽說,如今得了嗣子,見著娶妻,想必他病裏時也是開懷的。咱們也捫心自問,幫著噓寒問暖、治病尋方是從未少過的,也算對得住那邊。到時候送去蘇州老家時,家裏幾個多去送一程,也就十分得當了。」鳳姐兒上前來,執起賈璉憑欄遠望的手相勸。賈璉因而麵色稍緩,頷首道:「也不是當真是太傷心些什麽,有來有去也是世間人倫,隻上頭的長輩快走完了,一時叫人看著可惜。」眼看要到星夜稀疏,驟將破曉。因還有早朝要去,賈璉沒有多說,往外頭來,叫人備車去。鳳姐兒去準備洗漱不提。如今賈璉總覽尚書台事物,又是新任朝廷天官,每日政事著實不少,近些日子都沒有空閑。何況又有西海沿子的戰事焦灼,廟堂之上袞袞諸公都在觀望,是以即便長輩林如海過世,賈璉也是不好專去告假的,隻幫林家往朝廷通報了喪事一聲。午後,宮廷內就有一道聖旨發去榮府,提及平章禦史林如海為國操勞,病逝於任上,追贈為侯,賜諡,以其子林衝襲一等男。「雖說一等男不值什麽,但也多少是聖上恩寵。」尚書台裏,賈璉正在通政使司裏尋吳用說事,待聽到了這旨意的消息,麵上登時就有了笑意。賈璉再笑道:「可見這一位待我等也不薄,為人周到的很。」吳用從案後埋首出來,不以為意道:「這也隻是麵上的功夫。當日要是聽我的,叫楊誌多領兵看守宮廷幾日,兄長就該能封王了才是,如今另外得個一等男,不過是九牛一毛。」「這些事也不值當說,怨俺多嘴。」賈璉立即搖了頭,又道:「學究還是快尋平安洲發來的折子過來,做正事要緊。」如今再可惜也沒用,吳用聽說,隻好作罷,重新署理政務。朝廷征發的兵士已經到西海沿子前線,如今消息過來上上下下誰不著急?黃昏隱沒,月上柳梢頭。賈璉困頓於公務在尚書台裏沒走,卻有榮國府裏林之孝、賈琮兩個慌慌張張的跑來尚書台報信。因兩人神色著急,又是左仆射家中之人,尚書台沿途誰人敢攔著,隻能由他們一路尋到賈璉跟前。賈琮在門口跌了一跤倒地,手腳爬著進公門來,在堂下哭訴難止。「二哥,家裏老太太……歿了!」那林之孝緊跟在後頭,見賈璉已經起身下來堂間,也是涕淚橫流。「今兒老太太白日間難得起身下了地,叫人快抱著兩位小爺過去要看。等老太太看了兩位小爺,滿心歡喜的陪了一陣,又發話賞了各屋各院的喜錢,好一陣才說暫時乏了,先去歇歇,睡會兒中覺。誰知道裏麵丫鬟們伺候得好好的,老太太快入夜了還沒醒,一摸脈象,好端端的停了,身子也眼睜睜的看著沒了暖和氣。」賈琮聽了,再哭道:「今日貼身伺候、聽使喚的丫鬟婆子,還有傳飯的人都鎖了,就等二哥回去主持,隻怕其中有什麽差錯在。」賈璉聽了這些,哪裏還坐得住。隻叫公署裏佐官將未完的些許庶務都帶去給吳用,自個徑直出門回府去。還不到半個時辰,賈璉便縱馬到了寧榮街西街門。聽得馬蹄聲陣陣,遠遠見著了人影,榮府西路守著的人趕忙來迎接,接過韁繩。賈璉往西邊角門入內,沿途聽著一路的哀哭聲抵達賈母上院裏。到正麵大屋中一看,果然見賈母閉目躺著,麵上無丁點血色。賈璉竟不禁仰後傾倒,氣力泄去,好幾個趔趄才在屋中站穩。期年來,老太太身上叫人看不慣的缺點說起來也不少,既好享樂奢侈又偏心,還常念著什麽舊人情,放縱下麵的奴仆貪心也不管。但對下麵的哥兒姐兒們,卻一向是極為真心實意來寵溺照顧的。亦是因聽得進求情,當年賈璉都叫人打去東府了,這位老太太還要急匆匆拄著拐杖來救場。今日這一去,卻連一個知心的長輩都沒了,真是鐵石做的人都要傷心。二老爺賈政先散值到家,這時來扶著賈璉,叫人往後搬著凳來歇。「你也不要太傷心,如今還是想想這麽料理最好。午間送來的吃食我都看了,東西是無礙的,隻是偏偏應在老太太身上。逢著榮禧堂裏那兩個小子出生,老太太昨夜就等了一陣,隻是抵不過睡意早早歇了,白天好不容易看著了,又歡喜過了頭。」說著,賈政不免溢淚,複用袖子擦去。賈璉這時往邊上看了看,隻見鴛鴦琥珀兩個,外加五六個粗使喚丫鬟,三個婆子都跪在哪兒哭,邊上叫人看管著,堵起不準過來。賈璉便道:「說起來老太太也八十多了,前麵家裏壞事時撐著不走,如今眼見你們都說家裏興旺了,那股勁頭也就跟著沒了。前麵快活了一輩子,老太太今日也算是喜喪罷了,既然查清了,就不用拘著無辜人。」賈政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這些人哪裏敢怠慢壞事,且老太太剛走就罰沒了她們也不是好事。」正當兩人商議繼母後事時,猝然一聲悲嘯,徑直蕩入屋內。「——老祖宗!」賈寶玉這時身穿龍禁尉服飾入內來。他因當值的班次此刻才得以回來,望見賈母的遺體一時大哭。「……過往欠了這許多的寵愛,還沒報答零星半點回去,就看著出了這事,真叫我拿命換給老祖宗十年也好!」賈寶玉一邊大哭一邊跪去了老太太遺體身邊,好半響才稍稍止住,卻想著先前林府的事,又哭了出來。「果然世事洞明皆不見,一日興一日衰,叫人早該了悟生死的……如今人兒都去了,我留在這裏還有什麽用?」自顧自的哭了一陣又一陣,邊上齊齊來勸寶玉。二老爺賈政本來聽得賈寶玉前麵的話,還是暗自念叨這畜生有些孝心,不枉老太太最是溺愛他的。但聽到後頭感悟的哭聲,登時就變了臉色。「快把這丟人現眼的畜生拖走!素日擾了我的安寧也就罷了,還來這裏搗亂老太太的清淨,作死的孽障!」賈政氣得身上發抖,一麵罵,一邊上來就將賈寶玉踹到。有兩個小廝連忙上前來,扶著怔住的寶玉往外頭去了。賈璉看了眼寶玉,對這亂象無動於衷,隻回頭來再望了望那了無生息的軀殼。先前一手更換廟堂時都沒生有太多感觸,如今卻終於叫他驚覺。隨著老太太逝去,身邊諸般事務,已是都成了過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