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貳

字數:14190   加入書籤

A+A-




    宋捉影開門,見一漢子拱手迎上,身上衣著間黑間白,赫然是義宏莊的裝束。
    漢子向宋捉影道:“莊主吩咐兩位,事情有變,請速往昨夜聚會之地。”
    此人雖是義宏莊的跑腿角色,卻並沒以謙稱自居。義宏莊為武林俠義道魁首,即便是個來傳信的人也絕不會以卑自稱。不僅義宏莊不允許,江湖中各路豪傑也不允許。
    宋捉影道:“看來這事的確挺急的,連早飯都不讓我們吃就要趕去匯合了。”
    漢子微笑道:“莊主知此事緊急,想必會各位用膳,已特意在悅來客棧備好庶羞,請宋先生放心。”
    宋捉影大笑:“難怪司徒超風能坐上義宏莊的第一把交椅。人是鐵,飯是鋼,這道理雖簡單,但成功的人中真正懂得去做的卻不多。”
    漢子道:“所以莊主也比任何人都要成功。”
    宋捉影道:“一點也不錯。”
    風逍舞和宋捉影並肩走在街上。
    他走的時候,將司馬嫣抱回床上,掖起被子。宋捉影也換了身衣裳。
    他們走得並不快。風逍舞的身子還是很虛弱,他的血流得太多。
    他們本沒在討論這方麵的話題,宋捉影卻忽然道:“她確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風逍舞當然知道他說的“她”是誰:“你已說過一次。”
    宋捉影道:“但她卻太愛哭。”
    風逍舞沉默。
    他明白宋捉影的意思。
    司馬嫣的確太柔弱,在關鍵時刻也像個孩子般不懂事,迄今為止已兩次令他陷入險境。
    風逍舞緩緩道:“她會成長的。”
    宋捉影道:“隻怕等她成長時,你哪天就已入土了。”
    風逍舞臉色變了變:“你這是什麽意思?”
    宋捉影苦笑:“我知道我不該這麽說,也明白對你來說她究竟有多重要。”宋捉影沉默片刻,道:“你已二十有四,她卻是你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女人。你從未因任何人或事改變自己,卻為了她變了很多,也因她變了很多。”
    風逍舞沒有接話。
    他在等宋捉影說下去。
    宋捉影見風逍舞沒有接話,長長歎了口氣:“但你自己真的有這麽多時間等她成長起來嗎?現在你們的情況可以說是前所未見的凶險,就算你能保證你和她性命無虞,但你也必將為此受盡苦難。”
    風逍舞道:“我本就有這個心理準備。”
    宋捉影道:“我隻是怕你承受的太多……”
    風逍舞打斷了他的話:“你剛剛也說了,我因她改變了很多,這足以說明她對於我而言代表著什麽吧?”
    宋捉影點頭:“我明白。”
    風逍舞低下頭。片刻沉默後,看向宋捉影,眼裏浮現出隻有他在看著司馬嫣時才會流露出的柔情:“以前的事我還是不太想說。但直到現在,我可以說是因為她才獲得了救贖。為此,我要為了她的成長去承受一定的苦難,這也是我應當的。”
    “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判給我們的考驗。若我與她想要長久地在一起,就必須攜手渡過的一項考驗。”
    宋捉影看著風逍舞的眼睛。他從沒想過這雙眼睛也能變得這麽溫柔,溫柔得就像女孩子的眼睛一樣。
    他的眼睛……變起來就像是謎一般難以捉摸。
    宋捉影長歎口氣:“她能有你,真是她的福氣。”
    風逍舞微笑:“我能有她,也是我的福氣。”
    宋捉影沒有說話。
    他從不了解風逍舞的過去,但他知道那必定是不忍回首,甚至是連做夢都最不想夢到的一段過去。司馬嫣的出現也許正是讓他淡忘了這段過往。也許連司馬嫣自己都不知道她對風逍舞的生命究竟有多大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她拯救了風逍舞也不為過。
    宋捉影看著風逍舞。風逍舞正望著遠方,目光一如春水般溫柔。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往事?那些甜蜜私愉,隻屬於兩人之間的往事?
    宋捉影笑了。
    他發現自己確實不該多嘴的。
    愛情本就是隻屬於兩人的事,永遠隻屬於兩人。像他這樣的第三人又有什麽資格去多嘴呢?
    客棧一如昨夜。
    不同的是,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
    風逍舞看了眼,走了進去。
    昨天這裏共有二十八人,今天卻隻來了二十四人。
    還有四個人呢?
    桌上每個座位前都有豐盛的菜品,還有源心樓的當季糕點,然而每個人麵前的盤子都是滿當當的,沒有人動手。
    因為義宏莊的三位莊主還沒動手。
    動手的隻有簡二先生。
    簡二先生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應該養成吃早餐的好習慣,並且一定要按時吃早餐。
    他從不會延誤自己每天吃早餐的時間。他認為一天中的第一餐是最能有效補充昨夜損耗體力的一餐,好讓他今夜繼續戰鬥。
    風逍舞和宋捉影已坐下。
    司徒超風道:“人都來齊了嗎?”
    諸葛笛稟道:“來齊了。”
    還差四人,怎能說是來齊了?
    司徒超風卻沒問,點了點頭,向眾人道:“各位不妨現在開始用餐,因為這一餐對某人來說,很可能就是最後一餐了。”
    司徒超風說完這話,就開始吃早飯。在座的眾人麵麵相覷,顯然不明白他說的什麽意思。
    不過就算他們不懂司徒超風在說什麽,也都明白這不是句好話。這樣的話聽來,無論是誰都不會有好心情的。
    然而他們也必須要開始吃早飯了。三位莊主已開始用早膳,他們當然也不能不動手。
    簡二先生動起筷子,將麵前最後一塊栗子羊羹嗦進了嘴裏。
    他吃的是最早的,結束的時間卻是最晚的。他一向講究細嚼慢咽,唯有細嚼慢咽才能將其中養分充分吸收,尤其是早餐。
    義宏莊手下人將簡二先生的餐具收走後,每個人都看向司徒超風。
    司徒超風沒等手下人走出門,就已開口:“昨夜我們之中,又有四人被殺了。”
    沒有人開口。
    沒有人敢開口。隻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多了份凝重。
    諸葛笛接道:“這就是為什麽今天來的隻有二十四個人。”
    “或許本該是二十三個。”
    司徒超風看過去:“諸葛莊主何出此言?”
    說話的人身材高大魁梧,膀擴三停,坐下來和別人站起來也差不了多少,宛如頂天立地的巨人。
    風逍舞看到此人身段,就已清楚他是誰。
    京城城南地盤總頭目,京城最大的一座私人莊園“青鳳莊”莊主,一柄十八斤重魚鱗紫金刀威震河朔,曾擊敗了號稱“河朔第一刀”五虎斷門刀一族的當家容則雄,江湖人稱“霹靂刀”的諸葛青峰。
    五虎斷門刀為少林知穀上人傳於眾俗家弟子,刀法大開大闔,有如驚雷掣電,虎嘯斷崖,為江湖眾刀法之至珍,傳至今日,卻被少林自家遺忘刀法基本。如今五虎斷門刀僅剩常家、嚴家、容家三家人得存真術,然而三家人的五虎斷門刀法各自又大同小異,紅花白藕,俱出一根,同而不同,各具特色,都說自己才是繼承了五虎斷門刀的正統衣缽。為此三家人八年前曾在泰山進行了一番決鬥,曆時八日,最後的勝者便是如今號稱五虎斷門刀“正宗”的容家。
    五虎斷門刀雖不再有當初少林真傳時那股聞風喪膽的威力,卻依舊是江湖一流刀法中的一流。能擊敗此刀法正統流派的當家人物,足以說明諸葛青峰的刀法造詣有多高。
    諸葛青峰沒有回答,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黝黑結實的胸膛。在他胸膛心口上方一寸,卻有個小小的紅點,看來並不是致命傷口。
    諸葛青峰道:“若不是當時我正擦拭我的刀,猛然見到有一撮烏光飛來,立刻將刀身斜架格擋,這針才恰巧偏差刺進我胸口上方。否則隻怕還要再多出幾個洞來。”
    諸葛青峰笑了笑:“到時敝人也隻能黃泉下與各位相見了。”
    他看到的是烏光,顯然又是上過毒的銀針。
    他全身肌肉雖然黑得如硬鐵般,臉色卻慘敗如紙,顯然花了不少功力才將這毒從體內逼出,足見毒性之強。
    司徒超風道:“莫非諸葛莊主也躲不開這一針?”
    諸葛青峰道:“當我看到這一針時,已來不及躲了。”
    “這銀針雖是極常見之物,但能有如此高明暗器手法的人卻並不多見。”一向很少開口的李沁道:“上頭喂的毒也是凶險萬分之劇毒,卻未曾在江湖出現過類似性質的毒藥。然而能煉出這種劇毒的人也並不多。”
    諸葛笛道:“在這裏符合這些條件的人也不多。”
    “不是不多,而是隻有一個。”簡二先生微笑:“這個人就是我。”
    司徒超風道:“確實如此,然而卻並不是簡二先生。”
    簡二先生道:“不是?”
    司徒超風道:“不是。”
    簡二先生道:“莊主憑何斷言?”
    司徒超風笑道:“昨夜先生一直沉浸在女人懷中,直至中宵才進入睡夢。簡二先生也不懂分身之術,自然不可能在坐擁佳人的同時還可以跑出去幹殺人勾當。”
    簡二先生愣了愣,苦笑道:“以後我得小心些了,做這種事若被門外野狗聽到,的確不怎麽令人愉快。”
    司徒超風道:“尤其是這條野狗還有主人的時候。”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在桌上用力一拍,麵前一個本來盛著瓜果的盤子飛向風逍舞胸口!
    沒人想到司徒超風會突然出手,風逍舞也沒想到。
    他的位置距離司徒超風隻有五尺。等他反應過來,盤子離他已隻剩兩寸。
    眼看盤子將要打在他身上,卻見一閃光芒,盤子從中間均然斷成兩截。
    他的劍已出鞘。
    盤子裂開兩半,卻看到後麵緊跟著竟還有數十片碎瓷,迎著他的麵目破空而來!
    當盤子離風逍舞足夠近時,就能蔽住他看到諸葛笛的視線。諸葛笛在司徒超風飛起盤子的後一刻,白玉笛輕輕一敲,將桌上碎成數十片的瓷盤用短笛一掃,緊跟著司徒超風的盤子飛來。
    這赫然又是出人意料的一著。且這一把碎片後來居先,來勢比司徒超風的飛盤還更淩厲迅捷,竟是已事先安排好的一記突襲。他們像是早已料到一擊必不能拿下,就算風逍舞能避過司徒超風的第一手,也絕無法料到諸葛笛隱藏在盤子背後的這手殺招。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
    隻見淡淡一道流光在碎瓷片中流竄,軌跡仿佛很慢很慢,飛去的碎瓷卻片片憑空跌落。每一片碎瓷跌落地上時,又均然從中間斷成兩截,齊齊整整落在風逍舞腳畔。
    所有的碎片都在這恍如停滯的一瞬跌落。當最後一片碎瓷落下,彈起,斷成兩片,再落地,他的劍已入鞘。
    每人都呆住了,怔怔看著風逍舞。
    楊青虹看著,手心已起了把冷汗。雙手緊握,冷汗又繼續從手心滲出。
    司徒超風冷冷道:“好快的劍,不知這手用來發暗器有沒有這麽快?”
    不等風逍舞說話,宋捉影已忍不住冷笑:“莊主這是什麽意思?”
    司徒超風道:“你不明白?”
    宋捉影道:“我明白?”
    司徒超風道:“你真的不明白?”
    宋捉影道:“我為什麽會明白?”
    司徒超風沉默片刻。此番對話在此時未免顯得突兀且不明所以,司徒超風臉色又恢複平靜,緩緩道:“是的,你當然不明白。”
    他轉向風逍舞,目光尖銳如冷鋒:“但是你明白。”
    風逍舞道:“莊主懷疑我是奸細?”
    司徒超風沒有回答風逍舞:“昨夜公子曾有一段時間外出,而且時間不短。”
    風逍舞道:“確實如此。”
    司徒超風道:“公子昨夜外出是為了什麽事?”
    風逍舞淡淡道:“難道我什麽時候出去,都要向莊主匯報一番?”
    “這倒不必。”司徒超風道:“隻不過依本莊人推斷,這四個人死的時間都是四個時辰前,這四個時辰公子卻恰巧外出。”
    司徒超風盯著風逍舞:“這實在巧得很。”
    風逍舞道:“這段時間莫非隻有我一人外出?”
    司徒超風道:“當然還有別人。隻不過每人都有證據證明他們外出的去處和所做的事。然而這些人當中,隻有你是無法證明的。”
    風逍舞道:“宋捉影是莊主請去刺探蒼穹幫總壇情況的,現在他還帶著傷,這我知道。”
    諸葛笛道:“鍾老前輩昨夜在城西一處麵攤吃過一次宵夜,麵攤的老頭可以作證。我們的人一直暗中保護鍾老前輩,也可證明這次外出鍾老前輩隻去過這一處地方。”
    鍾無泥冷冷道:“二莊主恐怕並非保護老朽,隻是想監視吧?”
    諸葛笛微笑道:“事態非常,我們也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望尊輩不要介懷。”他接著道:“水龍十三連衛家二兄弟,當時在一家小酒館裏喝酒,昨夜當爐的姑娘也可作證。”
    他頓了頓,眼裏露出一抹曖昧的笑意:“至於趙總鏢頭,雲天閣的孫振嶽幫主,河西關道的盧飛道主,和嶺南林老爺子,昨夜都在城中的芸香樓,那裏的老鴇和粉頭也能證明。”
    這四人聽諸葛笛將他們昨夜的行動一口氣說出來,立刻低下了頭,恨不得抓起麵前的果盤塞進他嘴裏。
    他們也知道這時本不該去這些人多眼雜的地方。然而老毛病犯了,隨便找個借口搪塞自己兩句,不知不覺也就走進去了。連他們都不知道昨夜除了自己外居然還有三人也在同一個地方做著同樣的事。
    方平大笑道:“想不到趙兄脾性仍是不改,來了才不過一天就已憋不住了。看來最近保鏢生意確實太忙,沒時間回去抱一抱老婆,隻好在外麵摸摸女人屁股了。”
    趙光瞪著方平,正欲拔劍,餘光掃向右邊時,卻又放下了手。
    他右邊坐著楊青虹。
    楊青虹雖沒在看他,仿佛在沉思著什麽,但他終究還是放了手。
    昨天的事,他並沒有忘記,相反,他清楚地記得。因他自己也是用劍的,他本以為憑這麽多年的生死磨練,劍法已足夠和當今劍客一爭高下,卻在他見過楊青虹那木筷為劍,穿過二十枚銅錢的境界時,這個想法就已徹底幻滅。
    他從未想過世上居然還有這種劍。
    若我麵對楊先生,十招能不能接住?
    ……但就算我會敗給楊青虹,麵對其他人也未見得會落敗吧?
    在他昨夜找女人發泄掉楊青虹帶來的絕望後,他又萌生出這種積極的想法。然而剛才那道在碎瓷片中穿梭的淡淡流光,也同時將他最後的一點信心削成兩半。
    他走鏢二十餘載,本以為看遍天下。然而江湖之大,還是遠超他的想象。
    他隻有在心中歎息。
    “趙總鏢頭正值青壯,精力充沛,自然少不了女人。孫幫主的雲天閣與滕王閣並稱豫章文武雙閣,自然盛名遠揚。盧兄掌按河西關道,往來商旅都少不了付一筆路費,近來遠自奧斯曼的胡賈更是出入頻頻。像兩位這樣的人錢多得是三天三夜都數不完,找幾個小姑娘消遣消遣銀子也是理所應當,”坐在西麵靠門,血盤大口嚼著檳榔,一副嘻皮笑臉的男子道:“卻不想林老爺子年邁古稀,卻還是老當益壯,也還有這般興致,實在是可喜可賀。”
    這人五短身材,看來已不再年輕,笑起來卻像個未經世的小夥子般憨厚可掬,開朗充滿活力,仿佛沒有一絲心機。然而從兩隻鼻孔裏隱隱冒出茂密且修長的白色鼻毛分明道出此人已不再年輕,早已是個油膩圓滑,即將邁入老年行列的中年末期男子。林楓看到這張臉後,顯得說不出的厭惡,轉而說起了廣府話:“龔清雷,你講也就最好留翻點,係義宏莊三位莊主麵前我挪你冇計,回到嶺南你總敢同我甘樣講也?你那笑裏藏刀,狐假虎威嘅手段我早就睇明塞各了。我就唔知掂解宜家海南派肯同黎滴疍家佬合作,同理地做靠山,隻不過就算海南派掌門南鯉子,亦都要睇住我林楓俾幾番麵。若然唔係傍住佐海南派黎個名門貴派,黎邊得甘巴閉啊?到時我一樣能令你過河搭船濕隻鞋。”
    龔清雷大笑,完全沒理會林楓的廣府話,仍用官話道:“江湖人人叫我笑麵郎君,唯獨偏你說我笑裏藏刀,看來我們確實是天生的對頭。”
    楊青虹雖然能讓人不動手,卻不能讓人不住口。嘴巴長在人臉上,比起手長在人身上,什麽時候開,什麽時候關,什麽時候多嘴,什麽時候啞巴,本就是最無可奈何的事之一。
    諸葛笛斷住了林楓和龔清雷之間的話鋒:“這些就是昨夜出去過的人,人人都可證明清白,唯獨公子無法作證。”
    司徒超風道:“我們的人在公子外出時,本也想跟隨公子,卻及不上公子的絕妙輕功,眨眼間就已見不到公子人影了。”
    司徒超風霍然聳目:“公子去勢如此匆匆,莫不是有什麽急事,生怕錯失良機?”
    鍾無泥冷笑:“我早說這家夥肯定有問題,隻有他是中途加入的,他不是奸細誰是奸細?”
    風逍舞卻還是沉默著,一個字也沒說。
    鍾無泥大笑:“你為什麽不說話?難道是默認了?”
    宋捉影道:“他不必說話。”
    鍾無泥道:“哦?”
    宋捉影道:“因為他根本沒做過這事。”
    鍾無泥道:“你知道?”
    宋捉影微笑,看向風逍舞:“幸好你昨夜傷成那副模樣,否則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風逍舞沒有接話。
    宋捉影大聲道:“你為何不將手臂給他們看一下?”
    風逍舞還是沒有說話。
    他也明白此時此刻,這是洗脫罪名的唯一方法。他一開始就想到了這個方法,然而卻一直沒這麽做。
    他感覺這個奸細似乎很想讓他死,屢次將他作為替罪羔羊。倘若這奸細知道他傷得這麽重,今夜要殺的人恐怕還得加上他。
    他對危機的感知比任何人都敏感,因他經曆過的危機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多。況且他還有個一點武功都不懂的司馬嫣呆在身邊,他絕不能冒這種險。
    但現在宋捉影已將他的情況說出來了。雖說得並不完整,卻足以讓人理解。如今他再怎麽掩飾,也沒有意義了。
    他挽起袖子,解下包裹著手臂的長布。
    當布解開時,每個人都怔住。
    這是非常嚴重的外傷。傷成這樣的人連揮動武器都會變得困難,更何況去殺人。
    然而他就是憑借這樣的身體,在剛才那樣的情況居然還破開了義宏莊兩位莊主的聯合攻勢。
    楊青虹看著風逍舞左臂的傷勢,驚訝得連下唇都微微張開了些。
    鍾無泥卻又開口了:“但這是舊傷繃裂造成的新傷,又有誰知道他什麽時候複發的?”
    宋捉影道:“我去到他住的客棧時,他人就已昏迷在床上了。”
    鍾無泥淡淡道:“你是他的朋友,說的話並沒有參考價值。”
    “確實如此,但他的傷卻不是假的。”宋捉影看著鍾無泥:“你身為丐幫九袋長老,江湖中的地位如高山仰止,江湖閱曆也比任何人豐富。”
    鍾無泥默認。
    宋捉影道:“那你總該明白殺人的人對自己的身體一向非常愛惜,斷不會輕易做出有損自己身體的事。”
    鍾無泥隻有回答:“是。”
    殺手的本錢就是自己的殺人技術與身體機能。若沒了這本錢,就可以給自己買副棺材了。
    宋捉影道:“他若真是昨夜去殺人的人,動手時必會量力而行,絕不會帶著傷執行超過自己身體負荷的任務,更不會讓自己的舊傷複發。”
    鍾無泥沉默。
    他不能不同意宋捉影的話。
    風逍舞看著宋捉影,忽然想起了昨夜的事。
    現在他才明白郭重山說的是什麽意思。蒼穹幫早已鎖定了讓他來做這個替罪羔羊,才會放他一馬,所以郭重山一直都隻是在跟他虛張聲勢,連一根手指都沒動。
    這顯然是埋伏在他們之間的奸細與郭重山製定的計劃,以便讓真正的奸細脫離嫌疑,方便行動。若郭重山知他舊傷複發,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出手,因為對蒼穹幫來說他有能在第二天洗脫嫌疑的證明,已不再有利用價值。
    這是蒼穹幫早已謀劃好的一切,而且還是在他絲毫未曾察覺之時。風逍舞握緊手指,手心已涔出絲絲冷汗。
    過了很久,鍾無泥忽又開口:“也許他在殺完人回去時偶然遇到自己的仇人……”
    鍾無泥嗓門漸漸大起來,顯然對自己的這個結論非常滿意:“所以他的傷口才會裂開。我們都知道風逍舞劍術了得,能成為他仇人的人也必定是個厲害角色,且他行走江湖時日不淺,仇家想必不少。”
    宋捉影看向司徒超風:“這點司徒莊主想必也調查得很清楚。可曾在昨夜時分有過風逍舞的仇家出現在這城中?”
    司徒超風立刻搖頭:“此番請各位前來,方圓五十裏內,如出現與各位有關聯的人或事,立刻就會有人通知我。風公子雖是中途加入,我也第一時間籌備了此事。昨夜我並未接到報告有與風公子相關的人現身此處。”
    宋捉影閉起了嘴。
    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多說。
    鍾無泥隻好沉默下去,目光卻依舊狠狠瞪著風逍舞。
    諸葛笛向風逍舞抱了抱拳:“鄙人不察,誤會了公子,還請多多包涵。”
    司徒超風貴為義宏莊大莊主,自然不便做這種事,於是就隻好由諸葛笛代他來做了。
    風逍舞淡淡笑了笑:“沒事。”
    衛城道:“既然風公子不是奸細,那奸細會是誰?”
    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不知道,除了那個真正的奸細外,根本沒有人知道。
    楊青虹道:“有沒有可能有人收買了那些證人,在那裏歇了一會腳就遁身而去?”
    司徒超風微笑道:“不會。”
    楊青虹道:“莊主能肯定?”
    “絕對肯定。”司徒超風說得極為堅決:“本莊中人也一直在附近,連類似換裝改扮的人都沒看到曾離開過。”
    楊青虹沉默片刻,道:“所以沒出去過的人現在反而更有嫌疑?”
    方平搶道:“但義宏莊的人豈非也沒發現咱們有什麽可疑舉動,咱們也一直呆在屋裏,又怎麽可能出去殺人?”
    沉默。
    事情太過詭譎離奇,已沒有人敢妄下判斷,連司徒超風也陷入了沉思。
    一片沉默中,風逍舞開口道:“我們都是活人,反而有可能都不知道。”
    這是什麽意思?
    這話有點莫名其妙,每個人都帶著惑色看著風逍舞。
    司徒超風卻好像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是讓我們去查看昨夜那些人的屍體?”
    風逍舞點頭:“有時活著的人不知道的事,死人反而可能知道。”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經他這麽一說,立刻就明白了。
    殺人必定會留下痕跡。縱然設法掩蓋,也必會有試圖掩蓋的痕跡,高明之處隻是不讓人察覺這是掩蓋的手法而已,但痕跡卻一定會留下。
    風逍舞道:“我想請莊主帶我們去看看這些人的遺體。”
    司徒超風道:“這並非難事,隻是時間緊迫,我並未來得及替他們收屍,他們的遺體還在各自的住處……”
    風逍舞立刻追問:“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動過他們的遺體?”
    司徒超風道:“除了本莊中人收集了點信息外,並無其他人動過現場痕跡。”
    風逍舞道:“如此最好,多走幾步也是值得的。”說完,他已霍然起身。